第16章 拾陸

[拾陸]

“陸離!”

明音咬牙攥住他的手臂,“你這丢了面子就躲起來的臭毛病什麽時候能改改?旁人不想見也就算了,把自己人也往外推。總是自己一個人憋着憋着,憋着一口氣能羽化成仙嗎?”

陸離面色漲紅,額角青筋跳動仍是忍下了,十分頹唐地搖頭道,“不憋着又能如何,活着便是這般遭罪,何必浪費口舌。”

曲蓮見他分明窩着一腔怒火,早已是強弩之末,怕他們倆光天化日之下吵起來,連忙跑上去一手攙住一個,“就去望月樓吧,我們一起去。”

陸離掙了掙,“我自己去。”

曲蓮沒理他,架着他往前拖,陸離掙了半天愣是沒掙開,最後給他氣笑了,“不是這邊,快松開。”

浮光島身約摸呈圓形,共設四座望樓,錯落于東北、東南、西南、西北角,分別名為望日樓、望月樓、觀霞樓、觀星樓。秋聲閣、丹鼎閣和春草閣弟子均有輪值之責,在望樓中值守,應對九州各地突發異事,解燃眉之急。

望月樓伫立于浮光島邊緣,拔地而起,周遭是一片鏡湖。登上高樓,便見島外晴空浮雲缭繞,白鳥紛飛,腳下鏡湖水漣漪潋滟,被島上結界籠住,湖面在日光照耀下升起袅袅白煙。

明音進門時手指彈了一記廊上挂的名牌,陸離分明是夜間值守,這麽大白天地着急趕來,還說不是躲起來。

他翻了個白眼,陸離不理他兀自往裏走,尴尬得同手同腳。

望月樓人不多,陸離走進自己常用的一間瞭望閣,其餘三人從善如流地跟進來關上門,狹小的地方一下子擠了四個男子,彼此挨挨擠擠,頓顯逼仄。

陸離坐下來待那股子尴尬勁兒慢慢過去,擡眉瞥一眼江瀾,“你是?”

江瀾剛學會化形的臉動不了,表情平淡冷漠,只好努力讓聲音聽起來熱情些,拱手行禮,“在下江瀾,亦是初來乍到,碰巧與曲蓮投緣。方才情形之下也覺得和那些世家子弟比起來,在下還是與諸位更為意氣相投,便腆着臉跟上來了。”

他将姿态擺得這樣低,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曲蓮還很熟稔似的勾住他的手臂,“江瀾是好人。哎,他一個人形單影只怪可憐的,不如就讓他跟着我們混吧。”

江瀾心想你們這群人好似混得不怎麽樣。不過沒辦法,他橫豎和曲蓮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曲蓮拿過桌上的茶水,一副要聽故事的模樣,“陸媽和寧家玉映山莊到底有什麽淵源?給我們講講吧。”

陸離分明不願提此事,明音也不好開口,只是曲蓮這副小孩子撒嬌的語氣,卻将方才僵硬的氛圍緩和了些許,好似只是平日胡鬧耍嘴罷了。

陸離閉口不答,明音擺擺手,“不是什麽好玩的故事,回頭有機會再給你講。”

“不如現在講。”曲蓮語氣仍軟綿綿的,一雙烏黑的雙眼卻緊緊盯着陸離。

江瀾亦小小地推波助瀾了一把,“是啊,不論是怎樣的過往,終究是過去了。事事壓在心頭怎麽行,自己難受,親近的人也只能幹着急。”

他随口一說,假裝是他們中的一員罷了。怎料此話一出再沒人講話,四人大眼瞪小眼幹熬了許久,明音嘆了一口氣,“陸離你自個兒說吧。”

陸離欲言又止,一頭紮手的亂發底下一雙眼睛很亮,含着水似的,不知為何一剎那讓曲蓮覺着他好像一只無家可歸的大狗。

“你不自己說,等着小蓮兒從別人嘴裏聽來嗎?你不難受我還替小蓮兒難受呢。”明音拿手肘捅捅他,“說吧說吧。”

陸離未受傷的右手拿起杯子,抿了口寡淡的茶,忽地嘴角提了提,“真要說也沒什麽。”

他眼神點一點的飄向窗外,仿佛撥開漫天雲霧回到了許多年前,手上握着那枚茶盞,就再也沒放下來過。

“……我早些年,運氣比較好,被寧家當時的家主孤雲先生相中根骨帶回去拜在他門下,自小便在荥州薊城長大。”陸離垂下頭,“修習玉映劍法。”

“不必自謙。”明音幹巴巴地接過話頭,“你們若是早生幾年,也能聽說陸師兄陸離的鼎鼎大名。他自幼便被稱為神童,那時候放眼八大世家與萬千散修,哪個敢與他争這美譽?寧氏收他做了徒弟,還惹不少世家眼紅呢。”

這話說得實在太滿。明音平日也愛誇張,但陸離卻少見地沒有打斷他,只是又笑了一聲,喝了一口茶。

明音擡頭看他,苦笑,“孤雲先生愛才,對他視如己出,但自老宗主過世後便再沒人護着他了……”

陸離低下頭,明音原本讓他自己說,這下卻總忍不住插話,“總之,就像你們方才看到的那樣,你們陸師兄被寧氏以‘偷學家傳秘技’為由趕了出來。”

“偷學家傳秘技?”

明音故意曲解曲蓮的疑惑,答道,“他們玉映劍法還分為內門弟子外門弟子,專門有一本秘技僅傳本家嫡系弟子。”

曲蓮卻不想被他繞過去,直接問陸離,“那你偷學了嗎?”

陸離的手臂瞬間繃緊了。

“偷學了。”他放松下來,雲淡風輕地點頭,“我貪心不足,自視過高,觊觎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偷學了寧氏秘技。”

可他分明咬着牙,像是含着滿腔恨意。

“不僅如此,還在寧氏衆人诘問之時惱羞成怒,對昔日師兄弟大打出手,在戒律堂垂死掙紮……”陸離偏過頭看他,雙眼隐隐發紅,“所以我進了滌罪洲。”

江瀾猛地僵住。

“滌罪洲?”曲蓮想起上次他給明音的劍取名為“震天”,陸離反常地失控了,也提到了這個地方。

“你進過滌罪洲?”江瀾十分迫切,不自覺地傾過上身,一下子拉近了距離,“滌罪洲裏面是怎麽樣的?”

“怎麽?你很感興趣?”明音瞥他一眼,“新來的還是不要太有好奇心為好。”

陸離也覺得他的反應有些奇怪,“滌罪洲就是用來教化犯下過錯的修道者的地方。和浮光島一樣,滌罪洲也是一座島嶼,不過由鐵鏈拴着,流放在虛空之海上,進去的人根本不可能逃脫,只能在裏面日複一日地……接受教化。”

江瀾的臉上浮現出古怪的疑思,“接受教化……具體是怎麽樣的?”

陸離瞥了他一眼,抿一口茶皺眉道,“像做夢一樣。”

他苦笑,聳起肩不想回憶,“日複一日地做噩夢,就像在十八層地獄……”他驟然睜目,不敢再言,“總之,教化到你認識到自己犯下的錯,誠心悔過,便可出去了。”

江瀾還想追問,卻被曲蓮在桌子下輕輕地按住,他如夢初醒,又縮了回去。

陸離沖江瀾舉了舉杯,“不知道你為什麽打聽滌罪洲,我勸你別打聽。滌罪洲這種地方,哪怕進去一遭出來了,也是一個終生無法洗脫的烙印。”

前情交待完了,明音回到今天的事,罵了一句粗口,“一朝不慎便要被他們惦念至今,年年都要受這鳥氣!這是我第一百遍第一千遍勸你,要麽你我都離了雲天宮到九州轄地尋個閑職做做,要麽你別待在秋聲閣了,你道如何?”

陸離放下茶盞,死死地盯着幹涸的杯底。

“你在秋聲閣不上不下也好些年了,永遠被個繡花枕頭寧廣儀卡在地字丙等,再熬下去能有什麽長進?”

陸離擡頭問,“那我不用劍,我還能幹什麽?”

明音啞了火。

他心裏想到,不用劍,就跟他一樣,去通天閣,去丹鼎閣,天大地大做什麽都好,只要不用劍,做一個廢人可簡單太多了。

可這話他不能說。

誅陸離的心,也是誅他自己的心,他還沒灑脫到能把這話訴諸于口。

“好了,故事說完了。”明音晃了晃空蕩蕩的茶壺,“啧,喝了一肚子茶水沒半點滋味,這時候也該餓了吧。”

曲蓮自告奮勇,“我去打點飯菜,你們在這等着。”

明音盯着陸離挂在脖子上的左手,“我在這兒陪他吧,小蓮兒你帶這個新來的,江瀾?一塊兒就近打個飯,我和你陸媽在這兒嗷嗷待哺等你們回來。”

“最近的就是春草閣,不再考慮一下嗎?”

“哦,春草閣不行,頓頓全是草,姑娘們個個兒瘦得弱不禁風的。”

江瀾一本正經地問了個傻問題,“雲天宮可以打飯帶走的麽?”

明音笑得樂不可支,擡手在他腦袋上摸了一把,“當然可以。你也是哪個山溝溝裏來的?放心,雲天宮別的沒有,飯絕對管飽。”

江瀾被他摸得吓了一跳,好似從來沒有人這麽對過他。

他匆匆站起身,明音才發現他身形高大,頓時有些窘迫,結果江瀾又繼續問道,“那要是有人多打了飯,或是……之類的,那可怎麽辦呢?”

明音笑道,“有戒環啊!”

“戒環連這種小事也管的?”

“管,只要你于心有愧,戒環什麽都管。”

曲蓮合上門,他和江瀾背對着門內,面上的神色卻因為明音漫不經心的一句話慢慢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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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環:管天管地管空氣。

雲天宮:這都是朕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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