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貳拾捌

[貳拾捌]

女子披着一件藕色兜帽,先前一直低着頭看不出神情,兩廂僵持片刻後兜帽下傳來一聲嘆息。朱問凝擡起頭來,兜帽下的臉蒼白如紙,眼中瑩瑩含淚,“并非有意拖延……眼下有急事,晚些再與你們分說可好?”

她大傷未愈,氣若游絲聲音哽咽,委實是楚楚可憐,教人不忍為難。

江瀾從小見過的女妖都一個賽一個的強悍,哪怕是有溫婉可人的時候也大多不懷好意,哪見過這種陣仗,登時心軟了,輕輕扯動陸離的衣袖。

怎料陸離表裏如一,外表生得粗枝大葉不修邊幅,遇上公事也不是什麽憐香惜玉的主,半點不看朱問凝水光潋滟的眼,反而瞟了一眼轎子和車夫,“朱小姐這是要去哪兒?若真趕時間,我們倆幫你趕車隔着簾子問也不是不行。”

朱問凝眼中飛快閃過一絲厲色。

“陸……陸哥。”江瀾偷偷給他傳音,“咱們這麽咄咄逼人是不是不太好?這朱小姐捅了自己一刀,就算是神醫喂了靈丹妙藥也是吊着一口氣罷了,要是再被我們一激突然厥過去了可怎麽辦?人這種生物都脆弱得很。”

他禍從口出,一瞬間冷汗涔涔,還好陸離沒在意,傳音回複他,“正是因為重傷之下還這麽着急出門才可疑。我猜她十有八九是要去玉映山莊,無論她是想要殺了趙富禮報仇還是一會兒想自盡,我們都得攔着她。”

朱府幾名侍女見狀連聲哀求,可惜陸離和江瀾不為所動。

朱問凝緊抿的唇微微泛白,最後擡手拂下兜帽,轉身往回走,“既如此,就請兩位先進來喝盞茶吧。”

她說話有氣無力,卻也帶着一股子傲慢勁兒,下巴微微揚起繃得極緊,整個人散發出一種金貴易碎的氣息。

朱府自古以來便是荥州貴族,在薊城的莊子比玉映山莊還要大。然而一路走來卻看得出房屋雖古樸奢華,卻難掩一股陳舊腐朽之氣,仿佛一位貴婦以金珠翡翠精心裝點,實則已被掏空了內裏,已是日薄西山了。

陸離和江瀾不是什麽貴客,朱問凝就在一處偏廳招待他們。屋內用具俱遵舊俗,中間一張矮幾,她進門繞到檀木屏風後落座,陸離和江瀾在矮幾旁跽坐下來,侍女輕移蓮步為他們上茶。

兩人都渴得狠了,江瀾恨不得端起茶壺牛飲,終究不敢造次,看那侍女動作慢吞吞簡直着急上火。

朱問凝輕飄飄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兩位有什麽問題,還請直言。”

“陸哥。”江瀾透過屏風縫隙觑着朱問凝的手腕,她的手輕輕放在裙裾上,被層層疊疊的布料輕掩,又隔着密不透風的屏風,實在看不清楚。“隔着屏風我們也看不見她的戒環,怎知道她有無說謊?”

陸離面不改色地傳音回複他,“戒環若有異動懸鏡都有記錄,回頭可向雲天宮報備細查。”

雖然修道之人不太拘泥男女之別,例如陸離和方小婉一起查了好些個案子也未見避嫌,但确實不少女修還秉持傳統之見。何況朱問凝修為平平,平日裏也不太出入雲天宮,如今在朱府隔着屏風對談倒也無可指摘。

“昨夜薊城中牡丹道挽花別院出了意外,請問朱小姐身為女子,為何會出現在那裏?”陸離小心措辭,生怕刺激到她,順便以目光為尺度量彼此之間的距離,若朱問凝再想不開欲尋死也好飛身施救。

朱問凝回答得很快,語氣平平,“我與寧氏四公子有婚約在身,如今婚期将近,他卻時常流連風月場所……是以我扮作男子潛入挽花別院。”

“朱小姐是一個人去的嗎?有同行之人否?”

“一名朱府侍衛随行,名為朱蒙。”朱問凝微微側過臉隔着屏風看向他們,“我知道二位想問什麽。昨夜在挽花別院……”她的語氣微微顫抖,隐隐可聽到“咯咯”磨牙之聲,“一名醉客企圖對我無禮……這名侍衛向來……偏激,于是對他出手,事後後悔不已,畏罪自盡。”

江瀾抿了一口茶看向陸離,話已至此在他看來已經十分明了了,與他們的猜想并無出入,沒什麽需要問的。

怎料陸離卻不願輕易放過,“請問朱小姐是幾時進的挽花別院,幾時遇上了醉漢,朱侍衛又是幾時對醉漢出手的,還有印象嗎?”

他們倆都知道那名醉漢絕非“無禮”這麽簡單,陸離這麽問分明是在揭朱問凝的傷疤了,江瀾聽得心驚肉跳,不禁用手肘捅了捅他。

果然,朱問凝顯然被激怒,手掌在腿上微微顫抖,語氣很沖地答道,“不記得了。”

陸離垂下眼,“麻煩朱小姐仔細回憶一番。”

“嘩啦”一聲,名貴的紫檀木屏風被一腳踹倒,發出一聲沉悶的重響。侍女尖聲叫道“小姐”,撲上去抱住她。好在陸離和江瀾身法夠快,不然肯定是要挨這一下的。

江瀾吓了一跳,做個和事佬去勸陸離,“這……陸哥,事發之時我們不是也在的嘛,朱侍衛出手大抵是醜時,你何必明知故問讓朱小姐難過呢?”

他一根筋壞了陸離套話的計劃,本來就怒火翻湧的朱問凝聞言雙目圓睜幾欲嘔血,嗓音嘶啞地質問道,“……你們昨夜……你們昨夜也在場?!”

說昨夜其實不準确,更準确地說應該是今日淩晨才對。

陸離嘆道,“事已至此我就挑明了說吧。朱小姐,青樓裏的龜公鸨母都依稀記得你入夜便進了挽花別院,而且也一直未與寧公子他們在一起。請問這段時間內你去哪裏?朱侍衛又去了哪裏?為何沒有一直随侍你左右呢?”

朱問凝一雙美目暴突,瞪着他們的眼神活生生像要把他們吃了。

江瀾看得心焦,這個豬隊友忍不住又幫美人找臺階下,“你這不是又明知故問了,挽花別院的酒裏出了問題,朱小姐和朱侍衛肯定是喝了酒中了雙頭蛇毒被迷昏過去了嘛。”

“……”陸離本來就老成的臉轉眼間更滄桑了,他無奈地瞥一眼江瀾,“你先別說話,乖乖待着。”

江瀾卻不覺得自己壞了事,反而焦心地嘆道,“陸哥你這麽出言無狀是要打一輩子光棍的……”

“好,那其他已經知道的我就不問了。朱小姐,我問最後一個問題。”陸離緊緊盯住朱問凝的臉,她胸膛起伏不定,眼中殺機盡現,然而手上的戒環仍然玲珑剔透沒有一絲雜色,“朱侍衛究竟是怎麽死的,是否與你有關?”

朱問凝攥緊雙拳,豆蔻色的指甲深深紮入掌心,慢慢地平靜了下來,語氣淡淡,“自然與我有關。”

在場之人無不為之一震。

“朱蒙是為維護我的名節才大開殺戒,他不願進滌罪洲揮刀自盡了,怎麽會與我無關呢。”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再擡頭時眼中落下淚來,“兩位都是雲天宮之人,自然知道戒環的規矩,若朱蒙死于我手,我怎麽可能獨善其身……而你們分明知道前因後果,卻眼睜睜看我百般遮掩醜态盡顯,雖是公事公辦無可厚非,可未免也……太不通人情了吧?”

堂中一時無人言語,唯有朱問凝輕聲抽泣,讓人不忍卒聽。

“惹得女子傷心哭泣确非君子所為。”

一道悅耳人聲自身後響起,江瀾敏銳地覺察到陸離的身軀驟然一僵,面上神情頓時放空,仿佛從夢中驚醒。

聽聲音是一位女子,但與朱問凝不同,這聲音吐字清晰中氣十足,入耳便覺是巾帼不讓須眉。轉身望去果然如此,一名身形高挑勻稱的女子踏入廳中,一身紅衣如霞,烏發幹練地束于腦後,身後璏挂着一柄波紋大劍,渾身無任何配飾,面上也不敷粉黛,是一名劍眉星目英姿飒爽的女修。

朱問凝掩面而泣,強擠出一個笑來,“舒姐姐,你來了。”

“堂哥猝然離世,聽聞你也牽扯其中,我立即趕來看你。”寧亦舒沖江瀾一抱拳,“在下寧亦舒,寧老宗主孤雲先生之徒。”

她剛從外面進來,室內撂着重重珠簾有些昏暗,她片刻才适應了室內光線,目光撞上陸離的背影頓了頓,有些不自在地收回手,“師……原來是你。”

她剛想問他的左手出了什麽事,就想起昨日聽了一耳朵鬥佛臺寧廣儀的光榮事跡,一想便正好對上了。

陸離終于微微側過身,卻罕見地未與人打招呼,思忖許久才找回方才的思路,繼續追着朱問凝問,“朱小姐,在下冒昧最後與你确認一遍,貴府侍衛朱蒙既非死于你手,也非受你教唆自盡,是嗎?”

他只想速戰速決,不願再拐彎抹角。這話說得太過直白,寧亦舒直接皺了皺眉,朱問凝卻很快地應下了,“是的。”

陸離眯起眼盯住她,良久才恭敬地行了一個禮,“那在下暫時沒有別的問題了。方才打攪了朱小姐的行程實在抱歉,我們就此告辭,朱小姐請便吧。”

語畢他拉起江瀾轉身走出偏廳,從始至終都沒有看寧亦舒一眼。

江瀾被他一路拖出朱府,走出大老遠他才敢說話,“陸哥,你和那位寧小姐是不是認識?你怎麽看也不看她一眼,好不像你。”

就連寧廣儀那樣沒事找茬的陸離出于禮數也還是會搭理幾句,可這位寧小姐看上去還挺正直的,難道陸離和她之間的冤仇比和寧廣儀還深?

陸離手上動作一滞,垂頭沒有回答。

不是不想看,是不敢看。

“問也問完了,我們現在去哪裏,回玉映山莊嗎?”

陸離拽起他的領子飛身藏入樹間,“要回,卻不是直接回。”

直覺告訴他朱問凝一定有問題,他們得繼續盯着她。

偏廳內一群侍女哆哆嗦嗦去收拾摔落的屏風和被砸得粉身碎骨的茶具。

“急急地叫我來,你卻要出門,這是什麽道理?”寧亦舒抱臂站定,“究竟出什麽事了?進來時看見轎子還停在門口,打算去找廣儀?”

朱問凝臉色變了變,語氣軟下來,“我心裏很亂,就是想見你……舒姐姐,你在此處等我片刻,我換身衣服,一會兒一同去玉映山莊吧。”

寧亦舒剛千裏迢迢從雲天宮趕到荥州玉映山莊,被她心急火燎地叫了過來,現在又要回去。好在她向來是個心胸寬廣的人,又值此特殊時刻,是半點也不計較,擡手攬了她一記,“好,我在此處等你。你可好好的,我只等你一炷香時間。”

朱問凝匆匆說了聲“好”,轉身時蒼白的臉忽地猙獰起來。

本來叫寧亦舒過來是想引走甩不掉的陸離,可沒想到他昨夜竟然也在場……

她幾欲崩潰,一邊流淚一邊咬牙,心中燃起熊熊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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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離和江瀾:死亡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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