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叄拾
[叄拾]
“朱問凝往寧府去了,看緊寧廣儀,注意保護好趙富禮和朱蒙的屍首。”
傳音鈴中傳來陸離沙啞的嗓音,周遭是他們急速飛馳的風在呼嘯。
洛熒和曲蓮同時收到,洛熒一貫淡淡道了一聲“辛苦”,曲蓮卻敏銳地察覺到一絲不同,“你們怎麽會追不上朱問凝?遇上什麽事了嗎?”
那邊傳來江瀾的感嘆,“果然什麽都逃不過曲哥的眼睛。我們跟着朱小姐的轎子路上遇到一群武功高強的侍衛,耽擱了一陣子,現在已經脫險了,正往玉映山莊趕來。”
洛熒聽到江瀾的那一聲“曲哥”,眉心無意識地抽了抽。
玉映山莊這邊衆人一齊用過便飯後就一直在問詢,問完青樓的鸨母、龜公以及那名頭牌玉蓉再對寧氏子弟車轱辘問話,無非是昨夜發生了什麽,看衆人的證詞是否有出入。眼下華燈初上,今夜的薊城經過昨夜一役連燈火都黯淡了許多,散布到街上巡查的春草閣弟子也陸續回來了。
薊城烽火臺今晨便宣布消息查封了挽花別院,貼出告示派人于菜市口宣讀,號召近日內到訪過挽花別院的百姓都到烽火臺讓春草閣弟子診脈。本來挽花別院是薊城一大風月聖地,文人騷客均以在此一擲千金為榮,然而此事一出頓覺面上無光,開始稀稀落落無人敢來,後來不知誰走漏了風聲聽聞寧氏大公子死在了挽花別院,登時一個個捂着臉跑上街将烽火臺的門檻也要踏破了,哭喪着臉求春草閣妙手回春救他們一條狗命。
方小婉姐弟一夜未眠就被派到烽火臺,忙得腳不沾地,一日下來看了幾百人,不過他們症狀都不強烈,無外乎是兩眼犯暈、內火旺盛諸如此類。
在幾名三日前去過挽花別院的恩客體內也發現了雙頭蛇餘毒,看來“女兒醉”中摻雜雙頭蛇毒确實由來已久,但只有寧氏弟子昨晚喝的幾壇毒性尤其強烈,是以導致他們全體昏迷不醒。與此同時,遠在琴州的春草閣弟子也傳來消息,琴州的幾大青樓樂館中亦發現類似的酒水,名稱不一而足,然而毒性要更弱一些。
事發才一兩日便涉及到荥州、琴州、宛州三大州,裴文喻申請雲天宮調令勒令各地烽火臺三日內完成自查。春草閣許久沒有這麽忙碌過,上回還是去年夏天泓河泛濫引來琴宛兩州大規模疫病,一日下來方小婉水也沒喝幾口,趴在石椅上緩了許久才擡起頭。
他們被暫時安置在玉映山莊一間偏房的小院中。約摸一兩個時辰前,洛熒那些個遠在雲天宮止水榭的侍衛們總算是懶懶散散地醒了,帶了幾身幹淨衣服送來給洛熒和曲蓮換過,又被洛熒支使去盯着寧氏衆人。是以洛熒和曲蓮現下煥然一新,兩人穿着形制一模一樣的玄色金鳳紋止水居家服,站在一處真如一對璧人。只不過曲蓮身上的衣物肩膀、袖口、下擺顯然都大了一圈,腰帶輕輕一勒勾勒出纖細腰肢。
相比之下方小婉真是灰頭土臉,她自慚形穢地擡手正了正面具答道,“不錯,我們還在‘千千杯’的酒裏發現一種特殊的香料,書上稱其為‘千千結’。”
曲蓮聽到這個名字腦中驟然一刺,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洛熒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抱臂輕擡下巴,“願聞其詳。”
“這種香料極其罕見,你們沒有聽說過很正常。”方小婉眼神十分凝重,“裴少爺話只說了一半,關于它還有兩件事值得注意,其一是它雖無毒,但能使人上瘾;其二是它從北境傳入,但雲天宮自建立以來就禁止兜售千千結,那麽如今流傳在世面上的千千結是從哪來的呢?”
“一個一個來。”洛熒擡手,“無毒,卻能使人上瘾?”
“不錯,長期服用千千結對人體無害,無論是用銀針、試毒蟲等法子都驗不出來,但是會使人上瘾。即使這些店家只用極小劑量加在酒中乃至飯菜中,客人嘗過一次兩次便會覺得味道十分難忘,下次還心心念念想來。”
她繼續解釋道,“雲天宮之所以禁它正是因為此前九州曾掀起過一陣濫用千千結之風,尤其以世家貴族為首沉溺此道,膳食、熏香等都離不開千千結,服用得越多瘾就越大。為了肅清耽于享樂不思進取之風,雲天宮下令全境禁止種植、出售、使用千千結,違者直接打入滌罪洲。”
這确實是很久以前的歷史了,方小婉也只在一本閑書上看到過。
洛熒問道,“如果成瘾卻不及時服用千千結會怎麽樣?”
“——會心癢,會難受,甚至痛不欲生。”
洛熒和方小婉轉過頭去,卻發現說這話的人是曲蓮。
他微低着頭看不出神情,然而一瞬間散發出的陰冷氣息卻讓方小婉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抖。
“哈哈,不過不管這些千千結哪來的,肯定都價格極高,因此目前我們發現的酒中也只有極少量的千千結,那些客人是否成瘾還未可知呢。”她笑着打了個哈哈,曲蓮也如夢方醒地擡起頭。
洛熒将目光從曲蓮身上收回來,“好,那第二個問題。你說千千結源自北境,但自雲天宮建立以來北境凜州一直歸成氏沉雪關管轄。八大世家雖然稂莠不齊,但成氏上下向來鐵面無私,凜州窮歸窮,卻是九州最河清海晏的地方了。你方才言下之意是,如果千千結不是凜州流出來的,那麽是從哪來的?”
方小婉被他的目光盯得臉頰微微發燙,心虛地垂下眼,“對着洛二公子果然無需多言,我正是此意。”
“不是九州的東西,那就是從外面來的了。”洛熒餘光瞥見曲蓮的背脊微微一顫。
正當他眯起眼審視曲蓮之時,他的貼身侍衛給他傳音道,“二少爺,寧廣儀出門去了。”
“盯住他。”洛熒瞳孔一縮,吩咐下去之後跟曲蓮和方小婉簡短交待道,“寧廣儀有動作,我去跟着他。”
語畢他輕飄飄騰空而起,卻見曲蓮也一記踏月乘歸跟了上來。
“……你來做什麽。你學藝不精會被發現的。”
曲蓮訝異地上下打量他一番,“我潛行很厲害的,你又小瞧我。”
洛熒剛想反駁他,卻想起上回在止水榭他奪路而逃的時候輕功身法确實不錯,而且潛行講究的是一個靜字,倒不一定要靈力充沛修為深厚才能習得。
言語間曲蓮已經飛掠了出去,一身黑衣融在夜色中如一尾悄無聲息的黑燕,洛熒喊他,“別亂跑,是這邊!”
寧廣儀倒光明正大,半點沒有遮遮掩掩,出了門也未走遠。就在離玉映山莊四裏地左右有一片小水塘,水中載着朵朵紅色睡蓮,水旁有一座孤亭,亭後樹林中隐約停着一輛轎子。
洛熒栖身停在一棵樹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響,怎料曲蓮就像一片樹葉一般從他身邊滑出去,他伸手抓都來不及,他已經輕飄飄地趴在亭子上,整個人如一張薄薄的瓦片服服帖帖地蓋在頂上,悄無聲息。
他心下一驚,心想或許過去是他小看了這個小傻子。
術業有專攻,他不願練劍也就算了,有那麽一門絕活,比如裝死,也是可以的。
寧廣儀步入亭中,對暗中窺伺的兩人毫無察覺,神色不耐地高聲道,“人在哪兒呢?做什麽鬼鬼祟祟的。”
林中轎子簾子一掀,露出朱問凝慘白的臉,險些将寧廣儀吓了一跳。
她神情實在是太過難看,一步步走出來時宛如地獄爬上來的厲鬼。
洛熒在樹上将自己高大的身子疊在樹幹上,以免落下影子,同時悄悄給陸離和江瀾傳音,讓他們不必過來了,這邊有他在,人多了怕打草驚蛇。
“你……”寧廣儀一開口竟然是笑了,半點好氣也無,“你裝神弄鬼的做什麽,你知不知道,昨夜我大哥死了,如今府上亂成一鍋粥。真是虎落平陽,輪到姓裴的和姓洛的在那兒上蹿下跳……這種時候你還叫我出來?”
哪怕朱氏是荥州煊赫世族,哪怕對面是他自小青梅竹馬未過門的妻子,他的語氣是一貫的居高臨下的刻薄。
穿過樹梢的風有些冷,樹葉簌簌地打在臉上,讓洛熒的鼻子有些癢,偏生又只能忍着,忍得兩眼飙淚。
他默默檢讨,難道他平時對曲蓮說話也是這個樣子嗎。
亭中的寧廣儀發了一通牢騷終于嘆了一口氣,“叫我出來什麽事。”
一直沉默的朱問凝聞言終于笑了一聲,很輕很輕,“你沒聽說嗎。”
“什麽?”寧廣儀熬了一夜又一天,腦仁都疼了,暴躁地攤手嘲笑道,“聽說你去了挽花別院嗎?我不是說過,說了一千遍一萬遍了,不要跟着我!就算你過了門也是一樣,我是男人,怎麽可能為了你守身如玉的?”
樹上實在太冷了,趁着寧廣儀瘋狗一般發火的時候,洛熒翩然飛起,無聲無息地落在亭子上方,快得連一片影子也沒留下,就趴在了曲蓮身邊。
曲蓮一動不動。
許是寧廣儀太氣人了,洛熒引以為鑒良心發現,輕輕擡手蓋在曲蓮的背上。
曲蓮:“?”
洛熒悄悄給他傳音,“冷不冷?”
曲蓮:“不冷啊。”
但他亮亮的眼睛看到洛熒的臉微微發紅,以為是被風吹的,于是悄無聲息地往他那邊靠了靠。他不像洛熒是個膽小鬼,他向來大膽,直接擡手把洛熒抱了個嚴實。
撲面而來曲蓮的氣息像溫暖的潮水将洛熒吞沒了,他無助地睜大了眼,片刻之間只能聽見自己巨大的心跳聲。
夜風吹得曲蓮一點兒也不暖,真正熱得發燙的是洛熒自己。
他此生第一次不知所措起來,好像身體都不是自己的,懷裏好像抱着什麽珍貴的易碎品,動不得碰不得,又像是飄忽不定軟綿綿的一團雲,卻又實實在在貼在他心上。
真是個傻子……傻子也挺可愛的。
洛熒心軟得一塌糊塗。
--------------------
洛熒:(嘴上)他怎麽這麽傻啊!
洛熒:(心裏)他怎麽這麽可愛……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