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公平
再見?什麽意思
和我再見,他是要去哪裏嗎?
要出去旅游嗎?之前沒聽說過啊。
聞一舟大腦一片混亂,盯着這不明所以又簡單直白的三個字,隔了好幾分鐘才遲疑地回複:什麽意思?
他緊張地等了半晌,卻一直不見解釋,甚至連“正在輸入中”這樣的提示都沒有出現。
聞一舟又看了幾遍那三個字,疑窦叢生——是在忙沒來得及看手機嗎?
他心不在焉地看了會兒新聞,隔幾分鐘就要查看一次手機,可總歸沒有等待中的消息進來。唯有兩次應用消息彈窗,被他惱火地直接删掉了APP。
一個多小時之後,寂靜讓人心慌,聞一舟逐漸彷徨起來,他忽然想到另外一種可能性。
“難不成,是故意不想理我嗎。”他有些不滿地喃喃自語,“什麽啊……故弄玄虛的。”
他手指像是自己有了意識一般,按下了語音通話鍵,對方尚未響應之時他自己反應過來又迅速挂掉。等了一會兒,對方不但沒有回電,連一個标點符號都沒給。
聞一舟的表情從大惑不解逐漸變為不可置信,一個隐隐的念頭逐漸成型,潛意識裏卻刻意不往那方面想。他快速翻了一遍二人之前的記錄,費力地回想着藺逾岸之前和他說過的話裏有沒有提過自己要離開去什麽地方的事,哪怕只是去比賽、去旅行、去散心,哪怕只是随口的一點提示。可他什麽也想不起來,什麽線索也抓不住。
聞一舟終于忍不住再次發消息問:你去哪裏了?
依舊杳無回音。
太奇怪了,這的确太古怪了吧。
聞一舟自己雖然不是個愛回消息的人,有時候看過就算,除了何謙對此表示過不滿之外,其他人都不太在意。但藺逾岸卻并非如此,就算只是一句單純的告知,對方也會回一個表情表示“知道了”。
何況是自己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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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并非是聞一舟有什麽自我意識過剩的自戀情結在作祟,而是他與藺逾岸之間的溝通,的确總是對方表達得多,也總是對方主動親近,這麽久以來都是如此。
他帶着些許別扭地戳開藺逾岸頭像,第一次開始翻看對方的朋友圈——藺逾岸沒有封鎖任何歷史朋友圈,全部敞開可見。但他發動态并不頻繁,時常隔一兩個月才有一條。
倒數第一條,是一張昨天在演出廳門口排隊時的照片,配文是:緊張。
“你緊張什麽啊……”聞一舟咕哝着往下翻。
倒數第二條,是一張沒有任何配文的孤零零的照片——夜裏路邊街燈下,一只手裏拿着一束玫瑰花,角度明顯是手的主人自己拍的。底下有些他們的共同好友在起哄和疑惑,但藺逾岸沒有回應。
倒數第三條之間空了挺長時間,是一張藺逾岸和球隊同事聚餐的合照——他本人坐在中間的位置,周圍一群男生擠擠挨挨十分熱鬧。但在拍照時藺逾岸稍稍有點閉眼了,臉上挂着自己熟悉的笑容。
倒數第四條,照片內容是廚房裏剛做好的飯菜,聞一舟認出來,那些食物有一半都進了自己肚子裏。
倒數第五條,山頂雲海的風景照。
倒數第六條……
倒數第二十條,瑩瑩發亮的電腦屏幕上全是英文的資料,電腦旁邊擺着一杯咖啡,配文在抱怨文獻好難。
倒數第二十一條,是他們一群人一起出去玩時的合照,聞一舟也在照片角落裏。
……
聞一舟像是被什麽東西驅趕着,竟然一路把朋友圈翻到好幾年前,發現自己竟然出現在他的不少照片中。有些照片裏甚至沒有藺逾岸自己,只是聞一舟和何謙或是其他什麽人同框的随拍,但也會被他湊幾張一起發出來,好像只是在為了記錄大家聚會的場景一般。可這些含蓄又笨拙的記錄裏,并沒有聞一舟想要尋找的答案。
聞一舟避無可避,終于只能直面那三個字最簡單直接的含義。
或許,他的再見,是那種再見。
“為什麽啊……”聞一舟放下手機,沖着窗外漸暗的天幕發出不可能有人回應的提問。
他不是答應了何謙……不是答應過我……
思及至此,聞一舟猛然一驚,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藺逾岸的所謂“承諾”,其實已經完成了,就在他昨天演出結束的那一刻。
對方之所以來到他身邊,最初是因為受了何謙的囑托,大概是希望他能夠正常工作,好好生活。此後的日子裏,那人的确盡心盡力地照顧他,細致入微到幾乎有些煩人的程度。
然後對方中途一度離開了,若非被自己耍無賴給叫了回來,兩人其實生活大概早已毫無交集。
是自己親口說的,聞一舟想起來了:我接了一個工作,所以在此之前你要開車送我去排練。于是心軟又善良的藺逾岸答應了,直到昨天。
演出結束了,一切不也就結束了嗎。
“不會吧,不可能吧……”聞一舟的聲音帶上了一絲自己都沒有察覺的顫抖。
是啊,那人自始至終也從沒說過他還有任何別的期待,也從未問過自己演出結束後的計劃,倒不如說,既然過去的七年他都可以忍耐着無動于衷,即使在他最喜歡自己的日子裏——那些連一張隔着三四顆腦袋的合照都要發出來偷偷紀念的日子裏——都不曾放任流露出一絲希求,在七年過後的今天,那些熱情直白到有些犯傻的喜歡又還剩多少呢。
聞一舟想到那日自己沒有問出口的話——七年都不會膩,那現在呢?
現在你還喜歡我嗎?
彼時他以為自己害怕聽到的是肯定的承認,現在想來,也許自己真實恐懼的,是否定的疏離。
聞一舟把腿蜷在椅子上踩住,雙臂抱着膝蓋,只覺得渾身發冷。沒關系,他默默對自己說,這很正常,這再正常不過了,像是那樣七年來默不作聲地喜歡一個人才匪夷所思。
只是。
只是自己還在這邊完全鬧不清狀況,一廂情願地演練些什麽毫無根據的愚蠢回應,真是可笑極了。
太丢臉了,在等待消息的時候,他竟然有那麽一剎那,腦中偷偷摸摸劃過了一個想法——要不要,要不要給雙方一個試試看的機會。
又可是。
可是那人明明直到最後一天,還在手忙腳亂地替自己緊張,還在真情實感地替自己加油。他明明收到花的時候那麽開心,送出禮物的時候又那麽害羞。
可是明明,他明明一直都在的啊。
就算是自己沒在看的時候,也總有一雙熱烈且坦率的目光一直注視着自己,這目光在最初的時候令自己有多不适應,到後來就有多習慣。
聞一舟又一次點亮手機,打開聊天框——沒有回複,什麽都沒有。
別看了!別再看了,沒了,一切都結束了,随着演出落幕一起結束了。
他把手機摔進沙發裏,孤身站在客廳中央,沖着落地窗上的倒影發火。
夜幕中明月高懸,聞一舟終于不得不面對這最後的真相:他的再見,是對我說的。藺逾岸終于決定放棄這一切,七年說不要就不要了。
不是的。聞一舟心裏又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尖銳地反駁。
那不是什麽輕易草率的決定,藺逾岸在完全不求回報的情況下尚且默默堅持了七年,他此刻終于放棄,完全是因為自己。
那人也不是全無希求的。他也曾經試着妄想過片刻,在剖白的那一夜,他眼中的光彩是那樣誠懇又熱切,他說他一直在拼命忍耐,他問他就一定不行嗎,他說他知道自己取代不了何謙,但他也有他的……
他有他的什麽呢,聞一舟不知道,藺逾岸那句話根本沒能說完——沖動的火花在迸發出來的一剎那,就被自己親手給撲滅了。
很失望吧,藺逾岸當時一定很幻滅吧,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是因為意識到了我是一個多麽壞的人,是因為我不停說刻薄話傷害他,是因為自己既愚蠢又恐懼,拼了命地要把他推開,踐踏輕視嘲諷他的真心。
那是因為我是個自私且卑劣的小人,聞一舟自嘲地想,數年來都理所應當地享受着、消耗着這份稀有到珍貴的感情,直到突然被沒收時,又厚着臉皮不滿起來。
所以他對我失望了。
所以藺逾岸其實早就想好了,也許在一周以前,一個月以前,在他倆于酒吧重逢的當夜,他就想好了今日的離別。只有自己傻兮兮地蒙在鼓裏,沉溺于表面上的風平浪靜和歲月靜好,此時此刻的猝不及防,全部都是咎由自取,都是活該。
只是在過去的一段日子裏,藺逾岸到底是抱着怎麽樣的心情每日倒數着日子呢?
他是否感到解脫,說出再見後,他是否一身輕松、終于擺脫這七年來沒頭沒尾的折磨。
可是我還沒準備好啊。聞一舟苦澀地閉上眼睛,又是這樣,我還沒有做好道別的準備,這不公平。
這天夜裏,聞一舟在半睡半醒間想到一些往事,一些他以前并沒有在意的事。
他曾經去看過一次藺逾岸比賽。
當時何謙已經工作了,那日剛好有空,便拉着他一起去看校排球隊大四畢業前最後一次大賽預選。藺逾岸是主力選手,也已經被職業隊預簽下,彼時看來前途無量,未來可期。
聞一舟此前對他的印象十分扁平,只覺得那家夥平時總是好脾氣又沒主見,朋友說什麽不太會反駁,一副熱心腸的單純樣子。這認知在當天卻發生了改變——賽場上的藺逾岸完全不同,他很是細膩聰明,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沉着銳利,氣場全開。只是隔着十幾米的觀衆席,觀感竟然完全不同。
聞一舟注意到周圍有不少人是專門來給藺逾岸加油的,有經常看球的男生,有穿着學校校标文化衫的女生,組成了坐席的一大塊區域,赫然是有着固定口號的啦啦隊。聞一舟當時大概是有點驚訝的——這家夥原來在學校裏還挺受歡迎,雖然彼時這只是個一閃而過的念頭。
比賽從一開始就咬得很緊,到了後半場更是焦灼不堪。雙方都發揮出了相當高的競技水平,年輕人們拼盡全力跑動着,汗水迎着燈光飛濺而出——一次又一次頑強的撲救,一次又一次細膩的傳球,一次又一次狡猾的假動作,一次又一次拼盡全力的扣球。他們有時比分超前,有時又被追平反超,但藺逾岸卻自始至終目光堅定,似乎毫不動搖。每一得分之後席間潮水般的歡呼聲根本不能分散他的注意力,不管這些歡呼聲是給自己的,還是給對手的。聞一舟彼時已經有些習慣于對方總是朝他投來的、自以為隐藏得很好的熱切目光,那還是他第一次從旁觀的角度看見藺逾岸專注沉着的模樣,帶着難以隐藏的、獵食者的氣息。
啊,是了,他其實從頭到尾都是這樣的人。無害的笑容鈍化了他的攻擊性,無辜的雙眼弱化了他高大的身軀,自己不也是這樣一步一步放松警惕,被他反過來感染、影響、馴化,直到淪落至如今這進退兩難、痛苦不堪的境地嗎?
聞一舟驀地睜開眼,面無表情地眨了眨。手機熒幕照亮漆黑中的一小塊空間和他的臉,他打字道:這不公平。
他幼稚的卑劣像是自懸崖投出的一粒貝殼,悶聲落入水中,無波無瀾,被吞噬在深沉的夜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