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新歌
聞一舟這天夜裏一趟把自己關在studio裏直至清晨,他已經很久沒有熬夜了,但竟然完全不覺得困,因為斟酌和選擇掙紮和靈感與創意的爽快交替而至,一直刺激着他的大腦,鈍化他除了聽覺之外的所有感官。很多碎片化的想法被傾瀉而出,狂野地流淌過琴弦和琴鍵,狼狽地滴落在滿地散落的紙張上,直到日出當空。
聞一舟從studio裏出門上洗手間,路過客廳的時候發現已經天光大亮,他本想坐在沙發上靠着休息一會兒,結果眼睛剛剛閉上便一頭睡着,直到下午三點。
今天樂團沒有什麽事,只有來自孫燕齊的一條無關緊要的問候信息,聞一舟渾身僵硬地從沙發裏爬出來,點了一杯咖啡,再次鑽進房間內,把滿桌滿地的紙撿起來羅列好。
他掃眼一看,很多段落雖然昨夜方才出生于自己的手中,短短一覺之後卻已有一種陌生的感覺——有些是陌生的驚喜,有些是陌生的別扭,他像一個執念極深的刑警,把所有線索全部懸挂在牆上,試圖順着紅線走到案件的核心。
電話響了,咖啡到了,聞一舟一邊看手機一邊往門口走,忽然看見了一條藺逾岸早晨更新的朋友圈。那大概是他晨跑的時候拍的,正是藺逾岸家和球隊訓練場之間小路邊的街心公園。
聞一舟頓住了,仔細點開那張照片觀察着——這景色和角度和他此前拍的那張實在很像,只是還不由得他多想,門外的外賣員已經暴躁地敲起了門。
聞一舟沒好氣地打開門:“來了!”
外賣員把咖啡往他手上一塞,扭臉就走了。
聞一舟:“……”
厚乳拿鐵溫暖了他的胃部,也緩沖了一些早已過勁兒的饑餓感,聞一舟抿着咖啡,單手叉腰,審視着整面牆的曲子。
蓬勃的靈感好像調皮的小孩子擠滿整個操場,鬧鬧哄哄的,一點秩序也沒有,争先恐後地想要更大聲地說話。他不知道其他人寫歌詞的習慣是怎麽樣,但自己的歌詞目前只是一摞又一摞零散又稚嫩的現代詩。
家裏所有的樂器都被他動用起來,攤在面前。他看着牆好像在看着一張情緒板,關鍵詞有孤單,有克制,有秘而不宣。有愛,有遺憾,有灑脫,有思憶嘈雜青春,也有沉默地漸漸變老。有城市,有草原,有星河,也有大海。有流浪,有停留,有溫柔,也有悲傷憂愁。
但這些似乎還不夠,又似乎已經太多了,主次不分,沒輕沒重。他覺得自己的情緒好像開裂了一道危險的閘口,很多從前不知潛藏在何處的苗頭越燒越旺,很多激烈的碰撞愈演愈烈。
好像很長時間以來,他感覺自己第一次落到了地上。
他的《圍牆》,是以一個鳥瞰的視角寫的。他彼時或許是天空中的一朵雲,是高壓電線上的一只烏鴉,或者是鐵線圈邊的一個監控攝像頭,用悲憫而傲慢的眼光瞧着腳邊的一切。
但這一次不一樣,他變成了牆上一塊斑駁的油漆,馬路沿的一塊碎石子,或是泡沫渾濁的海邊的一粒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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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上沾滿了肮髒和塵土,雨水和海風,他變得如此渺小且無關緊要,卻一點也不害怕了。
他忽然明白了一句歌詞: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
他感覺自己下陷在融化的柏油馬路裏,動彈不得。烈日燒毀了他的皮膚,将他脆弱又可笑的內心和自尊暴露在外,被圍觀,被嘲笑,被可憐,被誰小心翼翼地挖掘出來捧在手心。
他有一點傷心,又覺得他好像并不是在為了自己而傷心。
又到了近晚飯時間,電話再次響起,聞一舟看也沒看就掐斷了,對方卻不依不饒地一直打。聞一舟接起來,發現是孫燕齊。
孫燕齊的聲音伴随着喧鬧的雜音:“幹嘛呢?挂我電話。”
“忙。”聞一舟言簡意赅。
孫燕齊好奇道:“忙什麽?”
“寫歌,”聞一舟說,“挂了。”
“诶诶诶吃不吃……”
線路裏只剩下忙音。
聞一舟這一次閉關寫歌的過程十分痛苦,又十分痛快。他偶爾溺亡在排山倒海的浪潮裏,雕琢細部的時候又好似抽絲剝繭,毀滅重生。除了其間有兩次因為忘記關studio的隔音門而半夜被鄰居投訴外,他在幾乎沒有被外界打擾和交流的情況下,一氣呵成完成了作品。
數日之後的一個淩晨,他終于把整首歌全部錄好,事先全無任何預告和宣傳,就這麽通過自己個人音樂賬號發布了。
完成了這件事之後,好像所有糾結他、困擾他的事情都離他遠去,聞一舟一頭栽進被子裏一睡不起。
孫燕齊是第一個看見的。
他給聞一舟連發了幾個消息,又跟了一個電話也沒把人鬧醒,于是飛速把歌發給了樂隊裏的所有人。大家起初反應都很一致,全是一大串問號。
但是每個人聽完之後,又全部變成了長長的省略號。
這不是一首正常意義上的流行歌,整首歌時間相當長,有足足九個小節。歌曲從一個宏偉而壓抑的背景音拉開序幕,層層疊疊漸強遞進,籠罩着左右聲道。緊接着,輕而謹慎的弦樂劃破夜空——不是提琴,而是吉他,帶着一絲藍調的憂郁氣質。
然後一切急轉直上,更加激烈的情緒伴随電子鍵盤的效果雜糅進來,直到第三個小節才第一次出現了人聲。
聞一舟不是職業歌手,雖然音準極佳,但氣息和發生位置都不算專業,然而這些生疏和笨拙卻完美地嵌入了這首歌,他幹淨又誠懇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講述着歌詞裏的每一個字。可兩節之後,他的聲音還是被一種類似工地機械轟鳴的噪音蓋過,最終隐去在城市的白噪音裏。
歌曲迎來了幾秒鐘短暫的空白,随後又由遠及近刮來了一陣風聲,失真的電吉他獨奏撲頭蓋臉一頓砸來——孫燕齊一直知道聞一舟很多樂器都玩兒得挺不錯,尤其是弦樂,完全可以組個一人樂隊,以前還開玩笑叫過他“小Prince”。但實際上,他很少聽聞一舟彈吉他,尤其是樂團裏又有專業的吉他手。但這首歌所有的樂器、詞、曲和混音都是聞一舟一手包辦,吉他的演奏者也不做他想,想必是分音軌錄制最後再混到一起的。
音樂進展到後期,歌詞的意味逐漸明朗——這不再是唱給一個城市的歌,甚至不是唱給一群人的歌。這是一首唱給一個人的歌。
歌曲接近尾聲之時,人聲再次隐去,曲調釋放出非常濃重但又極端收斂的哀悼,其中又帶着一絲釋然和解脫。這種情緒裹挾着聽者耳膜深處的每一個細胞,直到最後一個音節落下,并緩緩淡出,殘留的情緒卻仍然環繞,只留下轟鳴的沉默。
孫燕齊聽完歌之後,忽然又覺得自己什麽都不必說了。
城市這頭,幾個小時之後,聞一舟從床上爬起來,昏頭脹腦地去洗了個澡,總算感到了久違的饑餓,狼吞虎咽了一頓外賣。
他連垃圾都來不及收拾,便穿上外套沖出家門。他好像一個捧着塑料戒指的愣頭青,迫不及待要把自己的禮物交到對方手中。
作者有話說:
這首歌的原型依舊來自于Pink Floyd,《Shine on you crazy diamond》是David Gilmour為了因藥物和精神原因離團的前團員寫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