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兩小姑娘笑樂着去了坡上,兩家自留地離的不遠,潘玉華揮着小鋤頭,把自己育好的冰粉苗子,規整栽了一排,然後又拿着小鋤頭,去衛家的自留地裏,幫着衛子英種了幾棵。

栽種完冰粉,兩人便開始滿山遍野找野蔥。

野蔥是好東西,山坡上挖野蔥的小孩子特別多,兩人走了兩個山坡,都才挖到一點點。看着少得可憐的野蔥,衛子英小臉沮喪,看來野蔥炒肉是不可能了,拌辣椒倒還是可以。

下午兩三點,天空又下起了小雨。一下雨,小孩們就一窩峰跑回了家。

衛子英本來還想再去溝子裏,結果走過石灘子時,見自家院門開着,她爺這會兒正和灘子上的鄰居,趙大爺說着話。

那趙大爺也不知說了啥,惹了她爺,她爺拐杖一舉,比劃着,就往趙大爺腿上敲去,趙大爺呵呵一笑,忙不疊躲了開。

“玉華姐,我爺他們回來了,我就不去溝子了,等會要是我三爺和老太問起,你給說一下。”衛子英把刀還給潘玉華,然後拎着一丢丢野蔥,拔腿就往自家跑去。

“爺,爺,你回來了啊。”衛子英邊跑,邊脆生生的喊。

潘玉華看着撒歡着跑走的小丫頭,好笑地搖了搖頭。

“英子回來了,快進屋,這是去哪了,咋衣服袖子都打濕完了。”衛良峰瞅着奔過來的衛子英,忙不疊放下打人的拐杖,手一撈,想接住小孫女。

衛子英沒敢讓她爺抱,帶點炫耀地把手上的野蔥拿給她爺看:“我和玉華姐去挖野蔥了。”

“衛瘸子,你家英子腦袋傷了一場,倒是變得乖巧。”一旁,沒離開的趙大爺,瞅着伶俐乖巧的小丫頭,有點羨慕的道。

這小閨女,是真變乖了。

以前吧,動不動就哭,走到哪都要她奶背着,還有點霸道,特別愛搶他小孫孫的東西,這受了傷後,別說去和自家小孫孫搶東西了,她都直接不去找自家孫孫玩了。

衛良峰聽到趙大爺的話,皮笑肉不笑地怼道:“田那邊壘好的石頭還沒用,在那放着呢,想讓你孫子變聰明還不簡單,直接去撞一撞,不就聰明了。”

死老頭子,會不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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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叫受傷一場就變聰明了……

趙大爺一噎,睨着衛良峰:“吃火藥了不成,小兒媳婦都要進門了,你這德性,再不改改,也不怕把兒媳婦得罪了,将來不給你養老。”

“愛養不養,老子不差那口吃的。滾滾滾,說這麽多還不是想看我笑話,趙老頭你悠着點,你家趙五也在談媳婦了,這話啊,小心哪天我回給你。”衛良峰現在是一點都不想談兒子媳婦的話題。

說起來就心口痛。

這都特麽什麽事啊……

他不過才回來一會兒,這附近幾家全都上門了一趟,上門就算了,偏他們嘴裏說着恭維的話,臉上的笑卻紮心的很。

他現在看誰都覺得,他們是在看他家笑話。

“趙大爺,我養我爺。”衛子英瞅着氣呼呼的爺爺,眼睛一轉,脆聲道。

姓趙的老頭:“哎呦,三歲看到老,你家英子有孝心,瞅瞅,這都要給你養老了。”

衛良峰聽到孫女的話,心裏那口悶氣,總算消了一下:“那是,咱家英子最有孝心。”

可不就是,養個兒子,二十好幾了還只知道氣他,孫女呢,才三歲就知道哄他開心,沒對比沒傷害,早知道,就不生那臭小子了。

衛良峰嘆口氣,懶得再和趙老頭說話,牽着衛子英,蹒跚着進了屋。

“若楠,去給英子換件衣服,衣服打濕了。”一進門,衛良峰就朝正在掃地的蘇若楠喊了一聲。

“這是去哪了,咋全身都濕了。”蘇若楠提着掃把,瞅了眼閨女,然後便忙不疊放下手裏的活,抱起衛子英就往房間走去。

衛良峰:“和潘家閨女上坡挖野蔥去了。”

“坡上到處都濕噠噠的,去挖什麽野蔥,這要再摔了,可咋辦。”

屋裏,蘇若楠給衛子英換衣服,換着換着,卻從她兜兜裏摸出兩塊多錢來,看着閨女兜裏的大款,蘇若楠有點木:“英子,這錢拿來的?”

“打草鞋掙的。”衛子英從她媽手裏把錢拿過來,鄭重裝進自己的小錢袋裏。

蘇若楠眼睛跟着閨女的動作,轉到小錢袋上,問:“你存了多少了?”

不得了……

閨女竟還真的掙錢了。

掙得不是一毛兩毛,而是一塊兩塊……

看那個她一時興起,給她縫的小錢袋鼓起來的程度,裏面怕還真存了點錢。

“秘密,不能說,玉華姐姐說,這是咱們發家致富的本錢,我要多存點,以後給爺奶買吃的。”衛子英裝好錢,把錢袋子放進自己的小木箱裏。

這個小木箱是正月的時候,她纏着衛永華,讓他給她做的,不是很大,裏面裝着衛志勇兄弟兩個寫完的作業本,還有他們倆讀過的書。然後,便是她的錢了。

這些書,是她去哥哥們的房間收羅過來的,她沒事的時候就翻開瞅瞅,想早一些開發自己的左腦。哥哥們疼她,以為她也想讀書,每周末的時候,只要不上地,在家就是讀書給她聽。

她的記憶好像很好,好到只要看過一眼或是聽過一遍,便能将知道的東西牢牢印在腦海中,現在,她已經能完完整整,把一年級上學期的語文課本完全背完了。

就是還不會寫。

手太軟了,握筆沒多少力度,寫出來歪歪扭扭,紮眼的很,寫字方面還得慢慢練。

關于衛子英記憶好這一點,衛家人到現在還沒一個發現,就是讀書給她聽的衛志勇兩兄弟,也完全不知道,自家妹妹記憶這麽好。

蘇若楠對衛子英的小錢袋很好奇,眯着眼睛看了幾眼木箱子:“你還怕你爺奶沒吃的啊。”

“不怕。但是要吃好吃的,我可是答應了奶奶,以後天天讓她吃後腿肉的,我不多存錢,奶哪吃得起。”衛子英跳下床,牽着蘇若楠往堂屋裏去:“等我長大,我也給爸爸媽媽吃。”

“小嘴是抹了蜜嗎,怎麽這麽甜。”當媽的,哪個不喜歡聽自家孩子說這種話,蘇若楠心裏高興,笑眯眯地打趣閨女。

“哎,都說養兒子好,要我說,養兒子有啥好的,一天天的盡惹老娘生氣,還是咱英子乖,不惹奶生氣,還知道哄奶開心。”

卧室離堂屋只有一牆之隔,蘇若楠給衛子英換衣服,并沒有關門,母女倆的對話,堂屋裏的周桂和衛良峰都聽到了。

兩老的心裏和蘇若楠一樣,甜的不行。當然,這種甜裏,還摻了點衛永民帶來的苦。

“媽,你們在說啥?”說話間,院子外,衛永紅挑着一擔子東西,走進了院子。

她挑的東西似乎很重,天還不熱,額頭鼻子就全挂起了汗珠子,在她身後,還跟着一個面相憨厚的男人。這個男人,就是衛永紅的丈夫劉大山。

劉大山長得高高壯壯,皮膚黝黑,一看就是常年下地的。

“你們挑這麽多瓦過來幹什麽?”衛良峰看着幾個籮筐裏的東西,疑惑地問上門的女兒和女婿。

衛永紅把籮筐上的扁擔抽來擱到牆上,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

“媽上午在集上不是說要給永民建房子嗎,前年我們修房子的時候,剩下好些瓦,正好過來,就順手帶了些過來,家裏剩下的應該還能裝幾擔子,找個時間,讓大哥和永民過去,一起弄過來吧。”

今兒集上的時候,衛永紅遇上了周桂,也從自家老娘口中,知道了娘家這邊的打算。

她娘給她說,永民娶的這個媳婦,還沒進門,就鬧成了這樣,怕不是個好的。

一屋子兩兄弟,還都有媳婦,牙齒還有磕到嘴的時候,不管陳麗好不好,她和你都準備分家。等陳麗進門,便着手給永民弄房子,然後他們搬出去。

分家不分家的,衛永紅倒是沒啥意見。反正她是嫁出去的閨女,該給她的,三年前嫁人那日,老娘就給她了。

不過分家也好,沒瞅大伯和爹就是一結婚就分家過的嗎,因着各過各的,沒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兩家感情反而更好一些。不像她婆家那邊,頭上的老人死不分家,軟弱的婆婆被幾個妯娌壓了幾十年,臉紅了,情份也鬧沒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劉家那邊的大戲,可比衛家精彩多了。

不過,日子都是自己過出來的,她啊,從婆婆不惜用最重的三轉一響,來家裏下聘,她就明白,那個家還得她去撐。

衛永紅放下挑子,走進廚房,從缸裏盛了半瓢水,咕嚕幾下就喝進了肚子裏,喝完了,還給她男人給端了一些出來。挑着這麽多瓦從鳳平莊走到右河灣,可把這兩口子累得不輕,劉大山喝完水,喊了一聲衛良峰和周桂,就坐到了堂屋門口的石墩子上。

衛良峰見閨女竟把婆家的瓦,給弄到娘家來了,稀疏的眉頭皺了起來。

“你咋這麽不懂事,老親家知道不。”衛良峰拐杖一揮,往衛永紅的腿上戳了戳。

“我花錢買的東西,婆婆知不知道又怎麽樣。”被老子戳了兩下,衛永紅不爽了,理直氣壯的怼了一句親爹,踏進了堂屋。

那個新家,可是她一手操辦出來的,她婆婆盼分家盼了半輩子,如今雖然頭上沒說分家,但他們這一家三口,卻是搬出了老宅子。她婆婆努力半輩子的事,她給她辦成了,她不知道有多開心,才不會管她的事。

坐在石墩子上的劉大山,看老丈人有點生氣,搓搓手,道:“爹,沒,沒啥,我娘知道。還說,要建房的時候,讓我過來幫忙。”

“大山啊,回頭給你娘帶句話,就說多謝她了。”衛良峰戳閨女,也只是戳給女婿看,劉大山一開口,他就不說女兒了。

兩翁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話來。堂屋裏,衛永紅左右看了一下,問:“永民還沒回來?”

周桂:“還沒。”

衛永紅看了兩眼自家老娘和大嫂,揪着眉,壓低聲音道,“娘,大嫂,你們進屋,我給你們說點事。”

說着,她便先一步進了老兩口睡覺的屋。

蘇若楠和周桂見她神情,對望了一眼,忙不疊起身跟了進去。衛子英也想知道她二叔的事,在房門關上前,小身板靈活的從門縫裏拱了進去。

“英子,你進來幹啥?”看着一眨眼就鑽進屋的孫女,周桂手一揮,将她拎起來,就想把她關到門外。

衛子英蹬蹬小短腿,掙脫掉她奶的桎梏,咻地一下跑到衛永紅的身邊,伸出個腦袋,道:“奶,我也要聽。”

“娘,英子還小,聽不懂啥,就讓她在屋裏。”衛永紅瞅着小侄女可愛的模樣,一把抱起她,坐到床沿邊。

周桂,蘇若楠:“……??”

聽不懂啥?

呵呵,這小丫頭鬼精的很,才沒有她聽不懂的事。

“娘,我從集上回家後,去向一個老知青打聽了點消息,那老知青和大嫂一樣,也是第一批下鄉的知青,她說,陳麗在老家好像有個相好的,她沒搬出知青院前,陳麗和那男的每個月都要通一次信,還說,那男人這些年一直在給陳麗寄東西,從來沒間斷過,直到去年八月份才停了下來,陳麗冬月回江省,好像就是長時間沒接到那邊的信,回去看情況的。”

“啥,有相好的?”

“她姑,這是真的?”

周桂和蘇若楠一聽到衛永紅帶來的消息,一起震驚了。

被衛永紅抱在懷裏的衛子英,也同樣震驚得不行。

有相好……

還相好了十來年,下鄉都沒斷聯系,八月份聯系一斷,未來嬸嬸就回了一趟老家,再然後……就相中她叔了,還弄出個孩子?

跑不掉了,二叔妥妥就是一個備胎。

衛永紅點頭:“娘,永民這媳婦,你們多個心眼,我總感覺有點不靠譜。”

“娃都揣到肚子裏了,不靠譜咱也沒辦法。”周桂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本來她對陳麗就沒啥好感,現在,別說好感了,她都有點不想讓永民娶她了,可偏事情發生的太突然,又鬧得太大,知青辦都插手了,這媳婦,是不娶也得娶。

周桂心口疼,覺得好膈應人,恨不得打死小兒子。

蘇若楠倒是沒說話,聽完衛永紅的話,她烏眉輕蹙,陷入了沉思中。

“若楠,你在想啥?”沒聽到兒媳婦發表意見,周桂一側頭,就看到了不知在想什麽的蘇若楠。

蘇若楠回神,笑了笑,道:“沒什麽,就是在想陳麗和永民的事。”

陳麗有古怪,且,這古怪可能還不小,得等江省那邊的消息傳過來,她才能知道問題在那裏。

周桂嘆了口氣:“分家吧,甭管她是個什麽樣的人,反正分了家,就各過各的,老娘眼不見心不煩。”

“永紅,這事咱們自己知道就成,別到處嚷。他們不要臉,我還要臉呢。”說完話,周桂轉身叮囑衛永紅。

衛永紅斜了自家老娘一眼:“我腦袋又沒打鐵,這種事,也就自己人關着門說說。”

三個女人說完話,隔了一牆的院子外,錢二媳婦的調侃聲,忽地響了起來:“喲,永民回來了,這是你媳婦啊,長得真好看。”

屋內,談話的三人聽到聲音,對望一眼,倏地起身出了屋子。

衛子英費力的爬過門檻,也走了出去。院子裏,衛永民帶着一個女人站在那裏,正尴尬的沖錢二媳婦在笑。

這個女人長得很好看,下鄉這麽多年,看着也不大像農村人。她內裏穿着一件的确良白衫,外面套着一件毛衣,腳上是一雙擦得發亮的皮鞋,天空下着毛毛雨,山路難走,也不知她是怎麽走的,皮鞋上,楞是沒有沾上一點泥。

她微垂着頭,兩個長長的麻花辮子垂落在胸前,似是在害羞。

“回來了,回來就進屋吧。英子二表嬸,咱家進新客,就不招呼你了。”周桂站在屋檐下,老眼在陳麗身上望了幾眼,然後目光一轉,盯着錢二媳婦,就差沒直說,讓她少湊熱鬧了。

偏錢二媳婦這會兒沒眼力了,呵呵一笑,還從自家院子裏,走進了衛家:“新人入門,二嬸子,我這第一個踏門的,怎麽不散個喜糖吃。”

“急什麽急,該給你喜糖的時候,自然會給。”看着沒臉沒皮的錢二媳婦,周桂怼了一句,然後心思一轉,道:“錢二媳婦,新表弟妹進門,說起來,你這做表嫂的,是不是也該意思意思。”

錢二媳婦:“……你又還沒請我吃席,我意思啥呢。”

周桂:“就是啊,我還沒請吃席呢,你急吼吼問我要啥喜糖。”

“英子,去接你二嬸進屋,老大媳婦,去給你弟妹煮碗糖水蛋。”怼完錢二媳婦,周桂瞥着沒動的衛永民和陳麗,心裏膈應的不行,偏這會兒,又不能拿掃把人給打出去,盯着他們看了一會兒,到底還是将這個不喜的新媳婦給迎進了門。

“嗳,我這就去。”

蘇若楠應了一聲,便進了廚房。而衛子英則乖乖聽她奶的話,爬出堂屋門檻,走到院子,牽起一聲不吭的陳麗,往屋子裏走。

“娘……”衛永民聽到周桂的安排,眼裏閃過欣喜,忙不疊喊了一聲周桂。

周桂現在一點都不想聽到衛永民的聲音,眼睛一瞪,兇濤濤的剜了眼衛永民:“別喊老娘,你的事,等你大伯和三叔過來了,咱們再說。”

新進門的那個,不是從她肚子裏爬出來的,打不得,罵不得,但是兒子……

不打得他知道什麽是規矩,她就跟他姓。

錢二媳婦這會兒眼睛終于亮了,發現衛家氣氛好像沒她想的那麽好,咂巴兩下嘴,讪讪一笑,找了個借口蹿回了自家院子。

周桂對着錢二媳婦暗啐了一口,轉身,讓衛永紅陪陳麗,自己則忙前忙後,收拾新房。看着清清靜靜,沒有一點新媳婦進門的喜慶屋子,周桂心裏,仿佛堵了塊石頭般,忒不得勁。

收掇好新房,她長長嘆了口氣,然後扯了扯嘴,勉強露出個笑臉,走出了房間。

這會兒,接到消息的衛良忠一家和衛良海也過來了,兩個當叔伯的一來,各自給了陳麗一個新人禮,就夥同衛良峰,把衛永民給壓到了堂屋裏。

“永治,永華,把堂屋門關上,守好了,誰來也不許開門。”衛良忠手上煙杆,第一次離手,擱到了桌子上。

衛永治和衛永華看着要揍人的老爹和啞巴三叔,腿都有點打顫,兩人同情地瞥了眼被他們三叔緊緊摁在板凳上的小弟、堂弟,然後默默照做,把堂屋門給關了起來。

房門一掩上,一旁,周桂眼疾手快,一把揪住衛永民的頭發,粗粝的手掌猛一擡,啪的一巴掌,甩在衛永民的臉上。

“衛永民,老娘十幾年沒打過你了,怎麽着,以為長大了,翅膀就硬了不成,敢給老娘幹出這種事。丢人現眼的玩意,是當我和你爹死了嗎?”

清脆的巴掌聲響起,憤怒的話,也從周桂嘴裏低低吼了出來。

周桂這次,是真被衛永民氣狠了,一巴掌下去,楞是把衛永民的臉都給打得腫了起來。

“英子他大爺,他爹腳不方便不方便,這頓打,就勞煩你這大伯了,打,狠狠打……”周桂喘着氣,一把丢開衛永民,眼不見心不煩,擡腳就往廚房走去。

廚房裏,新進門的陳麗似乎也知道衛家人可能會不喜歡她,她安安靜靜坐在竈臺下,有一下沒一下的燒着火,好在她和蘇若楠也算認識,兩人倒也不至于一句話都說不上。

周桂的罵聲,隐隐傳進廚房。燒火的陳麗動作一頓,擡頭往堂屋那邊瞅了去,剛瞅過去,就見周桂黑着一張臉,進了廚房。

陳麗似乎有些害怕周桂,視線一對上,就忙不疊收了回來。

與此同時,堂屋那邊,也傳來扁擔打在肉上的啪啪聲,和衛永民吃痛的叫聲。

這聲音,似乎把陳麗吓到了,臉頰剎時煞白,她擡頭,欲言又止地看向蘇若楠,似乎是想讓蘇若楠給被打的人說說話。

然而,蘇若楠卻沒如她的意,一邊洗菜,一邊道:“陳麗,這頓打永民若不挨,那受罪的就是你。他皮糙肉厚,他受一頓,總比大家噴在你們身上的口水強。”

“可不就是,你現在有身子,又累倒過,別操心他,他爹他們下手知道輕重。”進了廚房的周桂,聽到蘇若楠的話,附和的點了點頭。

可不就是這個理。

衛永挨一頓打,打過後,外人自會知道,兩個小年輕鬧出這種事,錯的是永民,而不是陳麗。這個年代,雖然思想在逐步解放,但在農村,大家對女性的要求依舊還是那麽苛刻。

甭管以後大家會怎麽看陳麗,但有了永民吃的這頓扁擔,大家再說起他們的事來,嘴上自少會留點口德,這樣,也有利于陳麗以後在左河灣立足。

周桂是很不待見陳麗,但耐不住衛永民是她兒子,就算她再不喜歡,也想小兩口能安安心心過下去。有時候,外人的話,是最能影響人感情的……

別說,這家子考慮的還真有理。

至少隔壁錢二媳婦,在聽到衛永民的叫痛聲後,知道衛家這是在打人。

相鄰十幾年,錢二媳婦最是清楚周桂和衛良峰有多疼孩子,能讓這老兩口狠下心揍人,想必,這事還真是衛永民的錯。

錢二媳婦在衛子英眼裏,就是個奇人。

這二表嬸該說不說,反正挺神奇的,還沒到天黑,整個左河灣就都知道衛永民挨揍了,而陳麗卻屁事都沒有,甚至還沒進門,周桂就讓大兒媳婦煮糖水蛋給她吃。

大夥聽到衛家的這番舉動,也和錢二媳婦一樣,覺得這還沒結婚就鬧出個娃的事,怕犯錯的一方,還真是衛永民……

畢竟,某些時候,女人是拒絕不了男人的。

衛永民挨打,真真是被打得三天下不了床。

也不知他心裏在想些啥,挨打了,還樂呵呵的,臉上挂着的笑,看得衛子英都眼疼。

不過這一頓打,也不算白挨,自少老衛家沒被別人的口水淹死,大家最多就調侃幾句,反正不會當着面說得太難聽。陳麗進門第二天,左河灣上下就都來了一趟衛家,看看新進門的媳婦。

衛家這娶新媳婦的酒,倒底是沒有辦成,一是忙起來了,二是衛老太不允許。

衛老太是個固執的老太太,她把不待見明晃晃擺在了臉上,衛永民傷好後,帶陳麗去看老太太,老太太避而不見,甚至還把院子門給關了,不但如此,還再不來石灘子這邊。

老太太年紀大了,誰能犟得過她,衛永民和陳麗進不了院子,在外面磕了個頭就離開了。

周桂其實也不想辦酒,這下好了,借着老太太的話,就真的不辦了,回頭各家各戶發了點幾個糖,便當娶了兒媳婦。

日子慢吞吞過,一晃就到了清明。

清明是雨季,水田裏育的秧苗已經完全沖了芽,再過一段時間就得插秧了,不過插秧之前,還有另兩件事得忙,那便栽種紅薯和玉米。

田裏的事小孩子們幫不上忙,但旱地裏的活,卻是沒有一個小孩能跑得掉,連衛子英這個才三歲的小姑娘,都被帶去了地裏,幫大人們搬運玉米肥球。

這些肥球,是年前大夥清理池塘淤泥,積出來的肥泥捏的。大冬天的下池塘,為得可不就是來年的這一茬。

每個地方播種都不一樣,西南這邊種玉米,習慣了用肥泥捏出一個小孩拳頭大的泥巴團子,然後用大手指摁出一個小窩,再在窩裏,放上兩棵玉米種子。

這樣辦法育出來的玉米苗,成活育比較高。

好是好,就是有點費人,栽得時候,得滿山遍野運肥球。

栽種玉米這一天,整個左河灣有一個算一個全出動了,連衛老太都搬了根小板凳到育玉米的旱田裏,坐着給搬遠苗子的人裝肥球。而衛子英則背上她那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背簍,跟在大一些的孩子身後,每次都能背上二十來個肥球球。

倒是蘇若楠和陳麗沒幹這活,而是蹲在地裏,把別人運過來的苗子,埋進挖好的窩裏。這兩一個是孕婦,一個對外是力氣小的,連桶水都得不得的嬌媳婦,只能幹這種不出力氣的活。

而男人們和那些想多掙幾個工分的女人,則全去挑糞了……

衛子英背着小背簍,瞅着玉米地裏,起身去搬個裝滿苗子的簸箕,都要被錢二媳婦一聲大吼喝止住的媽媽,總有種眼瞎的感覺。

她媽到底是怎麽給自己塑造的人設,為什麽所有人都以為,她嬌得很,沒力氣……

年二十八那天,她明明看到她媽,挑上一百多斤腿都不見打顫的,難不成那天她眼花了?

不不不,統統才不可能眼花。

她明明就親眼看到了。

衛子英翻了個白眼,沒去揭穿她媽,繼續幫着大人們運苗子。

下午的時候,那在那公安局過了個年的呂婆子,在家裏窩了兩三個月,終于也出門了。

農忙工分高,誰不指望着這幾天多掙點工分啊,這老婆子出來了,大家倒也不奇怪。不過因着朱标強的事,大家都不怎麽待見到他,栽玉米的時候,誰也不願和她處一堆,都離得她老遠,連運苗子的人,都不願往她那裏運送。

這老婆子似乎也不在意,趾高氣揚呵斥自家的幾個孫女,讓她們給她運苗子。

呂家幾個閨女,被壓迫的時間太長,木木讷讷,任由呂婆子說罵,連挑肥的兩個呂家媳婦,也沒逃得掉,時不時就挨上一頓罵。

呂婆子前段時間被兩個兒媳婦聯手給磋磨幾天,她也是個放得下臉的,在兩個兒子跟前又哭又示軟,沒幾天就把兩兒子給籠絡了過去,呂家兩媳婦沒當家幾天,氣焰再次被呂婆子給壓下去。

衛子英不喜歡呂婆子,運苗的時候也跟別人一樣,不往她那兒走,還隔着一片地呢,小丫頭頭哼哼哼,從另一側繞到了別的地裏。

剛走沒多遠,衛子英就察覺到,背後好像有一道視線在盯着她。

她歪頭,睜着烏黑的大眼睛,四處望了望,然後又背起背簍往前走,才走出去沒幾步,剛才那隐隐的打量視線,又一次凝聚在了她身後。

這一次,感覺比上一次更強烈些。

衛子小眉頭一揪,再次停下腳步,側頭往回望。

一眼望過去,後邊大片地裏稀稀落落有不少人,除了呂婆子外,還有鍋子頭的媳婦和她兒子馮勇,連周柄貴幾兄弟的媳婦,也在那個方向。

衛子英蹙眉,小嘴緊緊一抿,然後拔腿就往蘇若楠那邊跑去。

跑的路上,那只盯着她的眼睛,時不時就會離開一下,然後再次聚回來。

衛子英有點害怕,小跑到蘇若楠的面前,就緊緊揪住她的衣服:“媽媽,後面有人在看我。”

“啥?”幹了一天,蘇若楠腰酸背痛,腦袋裏全是玉米秧子,剛聽到衛子英的話,還有點沒反應過來。

“有壞人在看我。”衛子英小臉驚慌,烏黑眼睛眺望着那道視線傳過來的方向,再次道。

“壞人?”這次,蘇若楠終于反應過來了,她頭一側,目光跟着衛子英看的方向掃過去。

山坡上,全都是認得的人,一個陌生人都沒有。

蘇若楠收回視線,捋了捋沾到臉頰的頭發,擦了一把臉上的汗:“在哪呢,我怎麽沒有看到?”

衛子英:“……??”

媽媽不靠譜,她要知道,還會害怕得跑來找她啊。

蘇若楠:“太陽有些毒,你可能是看錯了,你別去背肥球了,村裏面這麽多人,不差你背的這點,到那邊蔭涼處歇一會兒,等會兒媽媽就帶你回去。”

嗳,閨女太實在了。

雖然她大爺就說,小孩也要上山坡,但又沒規定小孩子就得幹活啊,她小胳膊小腿的做什麽去運肥球,沒瞅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在地裏玩裏泥巴嗎?

衛子英聽到她媽的話,木着小臉:“我們不是才出來一會兒嗎?”

現在才三四點钏,她們好像才到山坡沒多久吧,這麽快就要回去了?

蘇若楠繼續着手裏的活:“你二嬸大着肚子呢,哪能一直蹲着,等會兒我們一起送她回去。”

衛子英木!

二嬸懷孕可以不幹活,但這和媽媽有啥什麽關系,她又沒揣小寶寶。

旁邊,正種玉米的陳麗,看着蘇若楠理直氣狀,說要送她回去休息的話,心裏已經完全麻木了。

這個女人,嫁人生子十年,依舊還和當初那樣,嬌嬌滴滴,不見一絲變化。

她,還是這副樣子。

想當年,她們被一起安排到了良山大隊,第一次下地她也是這樣,凡是累人的活,她都要找借口不幹。

她們來時候,正好遇上收玉米,第一天幹活,她就直挺挺暈倒在了地裏,差點把鳳平莊的生産隊隊長給吓死。

休息幾天,又遇上了搶收稻子。

這次更嚴重,上一天工,累暈一天……叫人給她請大夫,還得廢上一個人,劉陽平又是威脅又是哄,說不幹活,就沒口糧,結果前腳威脅的話放出去,後腳,江省那邊,就寄來了足夠她吃上兩個月糧票。

劉平陽最後沒辦法,只能安排她曬谷子。

就是曬谷子,她也能曬出個中暑來。

就在劉平陽想着,要不要好好改造一下她時,呵,她竟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幹淨利落把自己嫁了。

下鄉不到兩個月就嫁人,這速度,驚呆了所有人。

她還以為,她嫁了人又融入農村十年,當初那套嬌小姐的作派,怕是已經完全被磨沒了。

不想共處一屋下,卻驀然發現,她還是那個她。

一身嬌氣不但沒被磨平,反而還成了光明正大。剛才她可是瞅見了,隔壁好幾個媳婦,在她要搬點肥球過來栽時,都一副擔心她會把玉米苗子摔斷的樣子,急吼吼給她弄過來。

該說不說,有些人,命就是比別人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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