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夏燈是在新聞上看到H2O公司“Sumardagurinn Fyrsti”這個運載火箭項目立項消息的。
她沿着環京大道行駛了一個多小時,最南到最北,眼看着夜色降臨、街燈亮起,一盞連一盞,像是切割線,完成北京這顆千面切工鑽石。
快到家時出版商發來消息,詫異她怎麽不自己寫,又不是國語不好,為什麽還要找翻譯。但也說如果考慮譯本,王蘿予文筆确實非常棒。
夏燈就是因為這點,她的書更像日記,記錄她在世界各地觀察作業的始末,如果邀請到王蘿予合作,有王蘿予頂級文筆的加持,一定增色不少。
跟出版商編輯溝通後,編輯又回複:“那我去跟她約一下吧,把你原話告訴她。”
“嗯。”
夏燈回完這條微信剛好進家門,放下東西去洗澡,再頂着一頭濕漉漉還在滴水的頭發走到冰箱前,打開一瓶冰啤酒,靠在桌前閉眼享受。
腦海不知為何又想到更衣間前的牆。
為什麽她那時候從來沒想過牆後面是他?如果她知道,一定不會因為曾經那點荒唐心事感到羞恥悔恨。
想想可能因為高中時期她一直覺得他對她有意見。
她的視角裏,游風從倒數第一一躍成為正數第一,她從倒數第二淪為倒數第一,她雖然對名次不在意,但他突然之間不再給她墊底,她是會有心理落差的。
她那時就覺得他不願與她被一起說是兩個大廢物。
再就是趙苒提起的橄榄球比賽,她比趙苒多了一些事的記憶。
十三年前,高一上學期,橄榄球賽。
比賽當天游風十分耀眼,觀衆席中一直有人喊他名字,為他尖叫。他始終面無表情,仿佛眼裏只有球,結果在轉向觀衆席後突然變臉。而他目光投向的地方,正好是夏燈座位。
她不理解他為什麽變臉,但不覺得跟她有關系,照舊擡頭挺胸看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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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多看了幾眼,周圍人都開始向她投來異樣眼光,即便她不知原因也還是放彎了背。
比賽結束後,趙苒去找她那時的男朋友,跟夏燈約定門口見。夏燈一個人往外走,突然被人喊住,扭頭見是其他校隊球員,也是餘焰女士朋友的兒子。
兩人還沒聊兩句,一顆橄榄球從他們中間飛了過去,帶起她耳邊碎發。
男生很生氣,扭頭看到是游風,更氣不打一處來,撿起球扔回去,随即皺眉問道:“有意思嗎?”
夏燈也已回頭,正好看見游風神情平靜地接住球,平靜到不像抛球者。但就算是她一個第一次看球賽的人也知道球就是他的。
“什麽?”游風說。
男生也很願意重複,正覺得前一句氣勢不足呢,這一句鼓足了勁兒嚷:“問你有意思嗎?”
游風沒回答。他頭發被汗濕了一些,臉上有擦傷,似乎是比賽時不慎造成的,厚重的護具好像沒起到什麽作用。
旁邊有兩個女生一直問他要不要先去醫務室看看,還給他擰開水,給他端着。賀仲生給他拿着衣服,還要從他肩膀把包拿下來。有他們這些殷勤行為的加持,哪怕游風只是站着不動,沒有指使,也沒有逼迫,都讓人覺得比一個纨绔少爺還讨人厭。
男生又掃一眼他左右護法,諷刺道:“你也就贏這次了。”
游風說:“你上一次也是這麽說的。”
“……”
男生不甘示弱,又說:“本來也是拼蠻力的運動,确實适合你這種渾身都是刺的人。要不讓你贏了,你那腹肌、胸肌不是白練了嗎?”
賀仲生瞥他:“你也練啊誰攔你了?”
“不屑。”
“那你說屁!”賀仲生翻白眼,“輸了就失去話語權了,懂不懂?”
男生點頭:“懂,不過有什麽用呢?”說完偏頭沖夏燈笑道:“我們走吧,送你回學校。”
夏燈剛好收到了趙苒催促她的短信,随他轉過身。
誰知道球又飛了過來。
男生火大,扭頭罵道:“賤不賤啊?有女生呢看不見啊?有沒有禮貌有沒有素質!砸到人家怎麽辦!”
游風走過去,把球撿起來,照着賀仲生瞄了一下,扔了過去,球從賀仲生耳朵飛過,沒有沾到他絲毫,說:“要是砸到,不就是你了嗎?八場被零封。你們校隊要不還是就地解散吧?”
眼看要打起來,夏燈叫了男生一聲:“走吧我們。”
男生把氣咽下去,狠瞪了游風一眼,邊随夏燈往外走,邊回頭沖游風豎中指:“等着啊!遲早把你幹爆了!”
賀仲生和兩個女生上前,其中一個女生說:“五中的人真是幼稚,不過為什麽咱們學校夏燈不跟咱們一塊兒走?”
本來她不提,游風臉色就很難看了,這下他直接把三人甩下先行一步。
夏燈将思緒拉回,代入了一下當時的自己,可不就覺得游風在針對她?
兩次球從她耳邊飛過,就算他有手法砸不到她,也不禮貌。除了他對他有意見,還有什麽理由更完美解釋他這個行為?
還有問安巷那次,因為有社會青年在那聚齊,她不敢走,正好遇見他,就給了他水,問能不能兩人一起走,他兇巴巴不同意。
雖然最後他還是護送了她幾天,但在她視角裏,他完全是被她問得不耐煩大發慈悲地幫忙了。
她把空酒瓶放在桌上,又閉上了眼。
潮水一樣的心緒拍打着記憶儲存地,那些被她掩埋而非忘記的經歷幾乎就要破土而出……
高中他們接觸不多,每次她一膚淺地認為他長得好看、個子也高、身材又好,學習、運動樣樣拿得出手;有時漫不經心地看向她、慵懶平和地經過她身側,都叫她生出一些不能追根溯源的心慌感……他就來這樣一下。
沒有人可以在青春期拒絕一個最好的少年,即便是看透太多事物的她也不能免俗。但如果這個少年随即做出不符合“最好”二字的行為,她會有些失落,然後逼自己迅速把他清理出腦海。
這種事她幹過很多次,小時候看書、看電影,她也會喜歡男主角,然後在下一部電影開啓時移情別戀。
她深知她的中意帶有她對電影本身的敘事手法、構圖、色彩等等相當厚的濾鏡,所以他們可以像流水一樣經過她的記憶,而不留下痕跡。
游風也不例外,但他卻是被她清理次數最多的。因為他是進入她腦海次數最多的。
他總進來。
沒完沒了。
她身邊所有人都在“游風游風游風”,似乎是,她每次因為一個理由告訴自己該把他忘掉,他一定會重新找一個理由,再次鑽進她心裏。
他是夏燈寡淡的高中生活中除了窗臺盆栽外收到她最多目光的人。
那些被蟬鳴籠罩的夏天、被霜雪覆蓋的冬季,他就像菟絲子一樣在她心裏被她清掉又重新纏繞。捱過三個春秋,終于要擺脫被他反複地吸引,他突然把她堵在家門口,問她,要不要跟他在一起……
她不可能答應。被吸引是正常現象,但不能因為被吸引喪失理智。
想想跟他在一起,還不如跟游泳池在一起。她膚淺地欣賞他的外在是十分私人的事,跟他在一起就不再是了,而她不擅長跟一個人開啓這種關系。
然而她答應了。
當場答應。
後來她一直說她不知道為什麽答應,大概是因為不反感、不讨厭。她确實沒說謊,不過隐瞞了最重要的原因——
她沒有躲過少年耀眼的光芒,她只是看起來,沒有被照耀到。
跟游風在一起以後,她一點一點發現、猜測、探究他的秘密,發現他與記憶中的形象存在偏差。他其實為他做了八年的騎士,在她忘掉他們小時候曾是病友時,他就在守護她了。
從笨拙到熟練,他一直是她私有。
那些她覺得觸動她的傷口,其實是因她而生。
還有那些漫不經心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其實他也很緊張吧?怕她看出來,怕她看不出來。
天更黑了,風呼嘯起來,雷也打了幾聲,暴雨像一個莽撞的孩子突然撲到她懷裏。
她猛地從紛雜思緒中抽離,走到起舞的窗簾前,将窗戶關閉。
她拿起手機,竟然八點了。
查看完所有消息,“Sumardagurinn Fyrsti”出現在她的信息欄。
這是冰島的法定節日,她曾為極光前往冰島,租住在雷克雅未克距離水街不遠的紅色房子,後來因Sumardagurinn Fyrsti而逗留到夏中。
她很理解當地對漫長嚴寒的厭倦、為夏天到來而歡欣,但初聽時确實有些不可思議。
竟有國家為夏季專門設立了節日。
是有多愛?多迫切呢?
她以為她往後餘生只會在她著作的書和網絡看到這個節日了,沒想到它會以游風公司的火箭項目的形式出現在視野。
游風為什麽要給他的運載火箭起這個名?
他也要慶祝夏……
她怔住。
雨降臨了,雨聲與雷聲共鳴,但她還是聽到她擊鼓般的心跳。
她深呼一口氣,開了一瓶新酒,轉轉脖子,手中未停,熟練地醒酒、加冰、連着冰塊喝上一大口。
她左手端着杯,右手點開微信,把游風從黑名單放出來,翻開他的朋友圈,他倒沒再發新的狀态。
随即切換“百合”微信,他問她有空嗎。
他現在應該還沒回國,但她還是沒忍住打了“有空”兩個字。
發送。
片刻,她又補充:“而且,我有點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