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蘇長音兩世為醫,多年來兢兢業業救死扶傷于微末,未敢懈怠,而今忽然告訴蘇長音有個人因你而死,遠比太陽從西方升起更令人震驚。
大理寺的幾個差人倒是十分客氣,沒有動武,規規矩矩把他‘請’走。
一路上蘇長音心中七上八下,待遠遠看見金銮殿恢弘雄偉的殿宇,更是倒吸一口涼氣,心中的慌亂達到了巅峰!
好、好像攤上大事了!
此時殿內早朝未散,剛走到殿門,就聽見裏頭有人正情緒激動有力地辯解道:“陛下!蘇太醫斷不可能與此事有牽扯!”
這是常生院院判——陸敬澤的聲音。
蘇長音悄悄擡眼,只見陸敬澤背對着他跪在大殿中央,明明是年過半百的年級,卻半點不顯老态,挺直着背脊慷慨陳詞:“蘇太醫醫術出衆遠超同僚,自入常生院幾年來更是鞠躬盡瘁、完善醫本,院內上下有目共睹,而衛大人此症太過尋常,蘇太醫絕不可能做出誤診之事!”
大殿上方,一道蒼老的聲音随後響起:“是與不是,自有大理寺少卿定奪。”
殿外,領路的差員一抱拳:“蘇太醫,請吧。”
蘇長音淡淡點頭。
看似穩如老狗,實際慌得一批。
他硬着頭皮埋首步入大殿,随着內侍的通報聲,喧鬧的大殿頓時靜了下來,蘇長音只覺得如有鋒芒在背,似有許多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由深吸一口氣,俯身跪了下來:“微臣叩見陛下。”
上方很久沒有回應。
蘇長音心髒‘怦怦’狂跳,手心不由自主滲出冷汗。
沉穩的腳步聲響起,暗紋湧動的衣袂下,一雙錦靴停在蘇長音面前。
一道聲音冷不丁響起:“蘇長音蘇太醫?”
“是。”
“擡起頭來。”
蘇長音頓了一下,緩緩擡起頭。
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
來人身着一襲緊身的魚龍服,廣袖流雲間愈發顯得身形挺拔,五官俊美如俦,華發高束,鼻若懸膽,眸如寒星,神情冷若九天霜雪,叫人望而生畏。
他打量了蘇長音的面龐好一會兒,眸光微動,“倒是軒若朝霞的人物。”
他的嗓音很冷,一如他的人。
明明身處朱壁輝煌的殿宇之中,卻猶如一把栖息于寒潭中的長劍,無聲無息的散發着令人膽寒的冰冷之意。
此人正是葉莊。
蘇長音:……
他原本的滿腔驚吓直接變成了驚恐!
見鬼,這個狗男人怎麽在這裏……哦對,葉莊身為大理寺少卿,哪裏有案子哪裏就有他。
……該死的狹路相逢。
前日發生的種種猶在眼前,蘇長音一時拿不定對方是否發現了他的身份,慌忙垂下頭來,僵直着身子,白玉般細膩的額上冷汗津津,“大、大人過獎了。”
因為太緊張,連說話都開始結巴起來。
葉莊雙眸微眯,沒有錯過對方的失态。
“敢問蘇太醫,十日前吏部尚書衛嚴衛大人曾于常生院請醫問診,是你給衛大人看的診?”
“正是微臣。”
“配的什麽藥?”
“衛大人所患乃是肝胃不和之症,所配的藥方不過是尋常舒肝和胃的方子,取當歸、陳皮等藥材研磨後制成藥丸,常生院均有記錄在冊,大人可以查證。”
一個接一個問題砸了下來,絲毫不給蘇長音喘息的時間,然而蘇長音卻松了口氣,原本緊繃的身體慢慢放松下來——原來只是查案啊。
看樣子葉莊并沒有認出他就是那天的人,這樣他可就不方了!
作為一個現代醫學考研狗,他對自己的醫術還是有信心的,雖然不知衛嚴因何而死,但絕無可能是因自己診斷配藥而丢了性命。
蘇長音心念電轉,就在此時,身旁忽然傳來一聲憤然斥責:“胡言亂語!”
聲音之大,猶如驚雷落地響徹朝堂。
蘇長音吓了一跳,他下意識擡頭看去,就見正前方一個頭發花白的臣子手持笏板出列,他約莫六七旬的年紀,面容蒼老布滿丘壑,一雙略顯渾濁的眼珠子惡狠狠地瞪過來,閃爍着怨恨陰毒的光芒,好似要将他生吞活剝了似的。
此人正是衛嚴的手足兄弟,當朝丞相衛春明。
“宴會當晚我三弟分明還好好的,入暖閣歇息時只吃了你配的藥,期間沒有任何人出入他的房內,待內侍察覺我三弟身亡後,大理寺于房內四處檢查不見異常,唯有你的藥瓶不翼而飛!”衛春明咄咄逼人,“倘若真如蘇太醫所說藥沒有問題,為何獨獨缺了你的藥!”
衛春明說到最後,情緒十分激動。
一旁的陸院判聽不下去了,他本就是個極護短的性子,常生院在他管轄之下,蘇長音又是他極為看重的後背,眼下無憑無據,豈會讓下屬被人欺辱了去。
登時上前兩步将蘇長音護在身後,冷笑一聲:“衛大人,此事尚未證據确鑿,僅憑這一點就下斷論,未免太過草率了一些,有失當朝丞相的公正氣度。”
衛春明怒不可遏:“藥瓶不見便是證據,難不成還能是我三弟自己毒死自己?”
陸院判呵呵一笑:“說不定正是如此。”
衛春明氣急:“你……”
蘇長音聽着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交鋒,哪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連忙澄清道:“還請諸位大人明察,微臣與衛大人無冤無仇,斷不可能加害衛大人,兼之衛大人的藥雖是小人所開,但制藥過程和藥材篩選皆是院中幾名藥童所為,送至衛府後更是轉折不知幾手,難保藥丸仍是原來之物。”
衛春明冷哼一聲:“無需蘇大人提醒,但凡與此事有牽連的,一個個都要緝拿歸案。”
葉莊原本還饒有興致,坐壁旁觀一場好戲,聽到此處,修長的眉目不由微微上挑,似笑非笑的看向衛春明:“衛丞相倒是好大的口氣,立案查辦素來是大理寺并刑部的職權,到是不知丞相何時能僭越了?”
他雖是笑着,但眼裏沒有絲毫笑意。
看着衛春明的眼神冰冷得像是在看一個死物。
衛春明悚然一驚!
直到此刻他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堂堂丞相竟然在朝堂上大言不慚幹預其他司省政務,對方還是朝中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煞神。
要知道葉莊行事全無章法,上一個敢對他指手畫腳的人已經身首異處,衛春明越俎代庖,無異于把自己往刀口上送。
回想起那個被誅于馬下的言官,衛春明吓得臉色發白,雖然自己身居宰相之位,但他毫不懷疑葉莊瘋起來一樣照砍不誤。
他擦着頭上滲出的冷汗,張嘴企圖辯解:“不、王爺……”
葉莊長身玉立,籠着袖子微微歪頭打量他,眸光微冷,唇畔含笑,“怎麽吓成這樣,本王又不會吃人。”
不會吃人,但是會殺人。
蘇長音心想,衛丞相都快被你吓死了。
就在此時,高坐龍椅上一直默不作聲的皇帝終于發話了,只見他蒼老的面容顯得十分不耐:“朝堂之上喧嘩争吵成何體統!衛嚴身死之事自有大理寺和刑部查處,衛愛卿縱然痛失愛弟悲恸不已,但也不可遷怒他人。”
皇帝開口就是一頓責罵。
衛春明聽了卻像是得救了一般松了口氣,連忙躬身稱是。
皇帝看向葉莊,這才怒容微緩,語氣緩和的吩咐道:“衛嚴一案就由大理寺少卿立案調查調查,至于配方子的太醫……到底難辭其咎,在大理寺還未找到真兇前停職處置,協助大理寺辦案調查,直至捉拿真兇後才官複原職。”
葉莊收回視線,恢複一貫的面無表情,拱手領命:“臣領旨。”
皇帝揉了揉額角,神色十分疲倦:“朕乏了,都散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