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不管如何,衛春明呈上來訴狀就這麽被壓在了禦案的最下頭。
皇帝直接尋了個由頭稱病,又是頭疼腦熱又是風寒着涼的,連早朝都赦了,窩在寝宮內裝作不知世事。
衛春明在宮門口半點不知情,仍傻愣愣的跪着。
他年歲漸大,加之自來享受于富貴錦繡堆的緣故,身體素質并不強悍,第一日還能堅持跪着,第二日第三日就開始打起擺子了,到了第四日午時,就這麽毫無預兆的栽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現場慌成一片。
……
……
蘇長音直到第四日,聽到衛春明昏倒的消息,這才知道他跪宮門去了。
上次自衛府離開後,因為葉莊還得回大理寺處理公務,蘇長音便含糊尋了個由頭要離開,葉莊倒也多留,很爽快的放他離開。
因為頭上有傷的緣故,蘇長音這幾日便幹脆呆在家裏養傷,足不出戶,一天到晚盯着自己老爹鬥智鬥勇,玩着花樣逼自己老爹減肥——
得知老對頭慘狀,蘇高章心情好到不行,這幾天走路都帶着風,連吃東西都要比平時更有胃口,一個不注意似乎又胖了兩斤。
葉琅受風寒病倒的消息傳來時,蘇長音在盯着自己老爹在院子裏跑酷,聽聞這個消息大吃一驚。
“小皇子着涼不是前陣子才治好的麽,怎麽又病倒了?!”
前來傳話的藥童苦笑一聲:“我們也不知情,只是小皇子如今重病在床也不肯吃藥,前去給他看病的太醫都被趕回來了,非說只要蘇太醫一人,院判無法,只得命我前來請蘇太醫進宮一趟。”
蘇長音想都不想,點頭說道:“你先回去,待我換身衣裳随後便到。”
畢竟是自己養大的孩子,蘇長音還是十分上心的。
盡管聖上曾下令蘇長音停職查處,但蘇長音如今是奉了院判的命令,并非當差述職,也就無所謂禁不禁令了。
藥童一走,他便進屋換了一身官服,知會了自家差點喜極而泣的老爹,背上藥箱直奔宮中。
葉琅居住的行院距離常生院也就一牆之隔,蘇長音進宮後并沒有去常生院,而是順着栽滿花草的鵝卵石小徑進了後宮去尋葉琅,很快便到達了目的地。
他伸手敲了敲門,随後朱紅色門扉‘滋啦’一聲打開,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嬷嬷正用渾濁的老眼上下打量着他,一聽蘇長音是來給葉琅看病的,不耐煩的咕哝了一句,将他迎了進來。
因為葉琅是個不受寵的皇子,所以住處也十分簡陋。
入目只見一處不大不小的院子,牆角栽着一株半頹不頹的海棠樹,樹下是一小方池塘,屋中的陳設一樣十分簡單,正中間廳堂懸着一副字畫,屋子左側是一方臨窗的書桌,右側由屏風隔出一間卧室,兩個宮女侍立在一旁。
細微之處,半點看不出一個身為皇子的氣派。
老嬷嬷領着蘇長音繞過屏風,行禮說道:“殿下,常生院遣人來給你看病了。”
蘇長音越過她年邁微頹的肩頭,擡眼看去,只見由帷幔半遮半掩的床上,用錦被卷着鼓起一小團,聽見聲音蠕動了一下,一道氣哼哼的童音從被子裏傳來:“說了多少次我吃藥!快走!我才不要你們!”
因為生病的關系,那童音帶着幾分鼻音,格外奶聲奶氣。
明明是嚣張的語調,聽起來反而像是在撒嬌。
蘇長音彎了彎唇角,幹咳一聲,故意壓低了聲音說道:“既然小皇子不歡迎,那下官就告辭了。”
床上那一小團頓了一下,像是遇到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慢慢從被子裏探出一張紅彤彤的小臉蛋,小心翼翼扭頭看過來,發現真的是自己想象中的人,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唰的一亮,掀開被子撲了過來!
“哇,蘇蘇嗚嗚嗚嗚嗚。”
“慢點,小心摔了!”
蘇長音吓得心跳漏了一拍,手忙腳亂鋪抱住撲在懷裏的小肉團。
葉琅不管不顧,抓着蘇長音的衣襟埋進他懷裏不撒手,一邊埋一邊還哇哇大哭起來:“哇蘇蘇,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
因為病中的緣故,葉琅一張小臉格外蒼白,臉頰邊帶着異樣的紅潮,瞧起來格外虛弱,體溫也偏高,蘇長音抱着他感覺在抱一個小火爐,頓時又無奈又心疼。
他半摟着葉琅到床邊坐下,倒了一杯水喂葉琅喝下,直到葉琅慢慢冷靜下來,口中半哄道:“前幾日才剛剛吃完藥,怎麽又把自己弄生病了?”
不知為何,他話一說完,明顯感覺到懷中的小身軀微微瑟縮了一下。
葉琅打了個哭嗝兒,心虛的別開了臉。
蘇長音微微皺了皺眉,低頭正要再問,忽然視線在某個角落定住,他放下水杯,猛地抓起葉琅的手,掀開袖子,只見那藕節一樣白嫩發胖的小手臂上一大塊黑紫,大刺刺印入他的眼簾,看起來觸目驚心。
蘇長音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語氣隐隐含着怒氣:“是誰幹的?”
這樣的傷勢,差一點就要傷到骨頭裏,動手的人若非極度心狠手辣,那就是個力氣極大的大人……想到這裏,蘇長音銳利的視線向一旁的宮女嬷嬷看去。
親眼見識過葉琅幼時的凄苦生活,他對這些欺軟怕硬的奴仆半點沒有期望。
別看蘇長音雖然平日裏看着溫潤如玉,但是一涉及到自己的病患,就格外強勢,猶如一只時刻備戰的老母雞,那宮女并嬷嬷被蘇長音陰沉的臉色吓了一跳,還沒說話,葉琅就慌忙搖頭說道:“不、不是她們……是、是三皇兄。”
葉琅口中的三皇兄,便是曹貴妃膝下的嫡三皇子。
蘇長音因着常在後宮中進出,對于這位皇嗣有所耳聞,大抵可以用‘嚣張’概括,如果要再詳細點,前面可以再加上‘極度’二字。
葉琅咽了咽口水,小小聲的說:“三皇兄前些日子得了一個金子鑄的彈弓,讓琅兒頭頂着東西給他當活靶子,琅兒不願,他就撕碎琅兒的書袋子和書,用彈弓追着琅兒彈,琅兒一時不察,不小心掉進水池裏又受了風寒。”
說到最後聲音帶着幾不可察的委屈。
蘇長音聽罷,深深的吸了口氣。
一個年僅九歲的孩子掉在水池裏,危險程度不難想象,一不小心就可能丢了小命……想到這裏,他的心瞬間就揪了起來。
“琅兒沒事,雖然掉進去,但是已經自己爬上來了!”
葉琅見蘇長音臉色不太好看,連忙解釋了一遍。
沒想到他剛解釋完,蘇長音的臉色越發不好看了。
“是我的疏忽,你如今也該配一個侍讀了。”蘇長音抿了抿唇,眸光微冷。
若有一個侍讀從旁伺候,也不至于葉琅在受到欺辱時,什麽都要靠着自己。
“侍讀!”葉琅眼睛一亮,擡起頭來期待地看着蘇長音,“蘇蘇可以做我的侍讀嗎?”
蘇長音愣了一下,旋即失笑地摸了摸他的腦袋:“不可以哦,我現在已經是大夫啦,要給別人看病的哦。”
葉琅哦了一下,白嫩嫩的臉蛋盡是失望。
侍讀是什麽他還是知道的,三皇兄身邊就帶着三四個侍讀,一天到晚跟着皇兄欺負別人之後又被皇兄欺負,整日裏形影不離。
葉琅不需要玩伴,也不喜歡欺負,他只想要和蘇長音一直呆在一起,如果侍讀不是蘇長音,那就沒意思了。
葉琅撇了撇嘴,心裏頗有些不樂意,但并沒有說出口。
蘇長音沒有注意到他這點小情緒,雖然他起了念頭要給葉琅配個侍讀,但自己只不過是一介小小太醫,而葉琅作為皇子,深居後宮之中,布帛菽粟樣樣不是他可以摘指的,頓時又覺得棘手無比。
“罷了。”他嘆了一口氣,似是自言自語,“待我想想辦法。”
這件事暫時被擱置到一邊,蘇長音沒忘記正事,開始給葉琅檢查身體,伸手把脈、張嘴吐舌好一會兒,就着就着葉琅的病症寫了方子,命宮女送到常生院煎藥,很快宮女就捧着一碗黑乎乎的藥湯送上來,除此之外還有一瓶藥膏并藥粉。
蘇長音哄着葉琅吃完藥,又用藥膏為他按揉了手臂,最後一臉鄭重地将藥粉交到葉琅手裏,嚴肅道:“這個東西收着,以後誰要是欺負你,你就把這個灑在那個人身上。”
葉琅接過,盯着藥瓶一臉好奇:“這個什麽東西?”
蘇長音冷哼一聲:“是可以讓別人哭着喊娘的好東西。”
蘇氏招牌癢癢粉,誰用誰知道。
敢欺負他的小孩,不狠狠教訓回去怎麽行?!
護犢子心切的蘇長音逮着葉琅好好上了一課,不外乎面對欺負時要如何險境求生,連孫子兵法都用上了,一直授課到日落西山,這才意猶未盡的告辭離去。
蘇長音出了葉琅的院子,并不急着離開宮中,而是先去了一趟常生院。
葉琅受了涼未愈又掉進水裏,若治不好很容易落下病根,輕易馬虎不得,是以特意折回來囑咐藥童每日煎藥的注意事項。
一旁的同僚宋清翹着二郎腿坐着,正拿着帕子擦拭自己心愛的桃木劍,見狀忍不住打趣道:“果然還是賢弟技高一籌,把小皇子治得服服帖帖的。”
宋清便是那位提倡以武強身的太醫,他手中的桃木劍也是平時慣常用來練劍法養生的家夥。
蘇長音矜持地點點頭:“那是那是,總歸是比你們這些盡會逮着人欺負的更令人信服一些。”
宋清擦劍的手一頓,英朗的面容扭曲起來,被噎得說不出話了。
另一位同僚白子道哈哈大笑:“宋老弟三次上門給小皇子看病,三次皆铩羽而歸,早說過讓你不要自讨苦吃了!”
宋清翻了個白眼,吐槽道:“說得白老兄沒被拒絕過一樣。”
薛貴恰好提着一盒木匣子,從藥室裏走出來,聽到此處,忍不住笑了一聲,緊接着趕緊打起了圓場:“不管如何,小皇子肯就醫吃藥便是大喜事了。”說罷,食指點了點蘇長音,笑嘆道:“你呀。”
薛貴年紀雖然不大,但對待蘇長音一直像是一個鄰家的大哥哥,寬和且縱容。
蘇長音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緊接着動作微微一頓,疑惑的擡起頭問道:“你們有沒有聞到……一股臭味?!”
白子道翕動鼻翼嗅了嗅:“你這麽說,我好像确實聞到了一些。”
“确實有點臭。”
“咦,我也聞到了。”
薛貴笑着說道:“方才我在藥室裏頭炮制阿魏,之前存的都快用完了,許是我身上沾了些味道,這才難聞。”
阿魏是一味樹脂狀的中草藥,表面呈蠟黃色至棕黃色。具強烈而持久的特異臭氣。
一聽是阿魏,在場衆人嫌惡的捏了捏鼻子,瞬間消除了疑惑,唯有蘇長音隐約覺得有哪裏不對,忍不住皺起眉。
就在這時,白子道注意到了薛貴手裏提着木匣子,稀奇的問道:“薛老弟,你這盒子裏頭放了什麽東西?”
“不過是一些祭品罷了。”薛貴微微一頓,輕描淡寫道,“今日是我兄長祭日,方才特意和院判告了假,眼下正要去祭拜他。”
說罷,他朝諸位同僚笑着道了告辭,擡腿走了出去。
蘇長音因為站位最靠正門,所以薛貴勢必與他路過,兩人擦肩而過時,空氣中帶起一陣風,奇怪的臭味愈加清晰的逼近鼻端。蘇長音心中的詭異感更重了……這股味道他好像在哪裏聞過。
他下意識的轉過頭,目光追逐着薛貴的背影。
不知為何,他竟在那道背影看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沉寂之意。
宋清手腕一翻挽了朵劍花,将桃木劍收回鞘中,口中啧啧有聲:“這倒是稀奇事,我與薛貴同僚多年,竟還不知道他有一個兄長。”
“挺久遠的事情了,你不知道實屬正常。”白子道一臉神神秘秘的壓低了聲音,“聽說他兄長是死于非命的,建豐十年薛貴之兄京試落榜後,難以接受落差自盡離世,此後從未對人提及,莫說你了,我也是偶然聽院判提及才得知。”
那一剎那間,蘇長音如遭雷擊,睜大眼睛猛然轉過頭看向白子道等人,身軀卻像是被定住一般僵直在原地!
一股令人頭皮發麻的戰栗感席卷整個天靈感!
他終于想起來了,那個味道根本不是阿魏的臭味,阿魏味有硫氣,而剛才的味道……更像是屍體腐爛的臭味!
蘇長音曾經給衛嚴檢查過屍身,對這股味道絕對不會認錯!
而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那股氣味并不是從薛貴身上散發出來的,而是……
他手中的盒子!
作者有話說:
來晚了。
看到這裏大家應該都明白了吧,其實前面我有放過一些痕跡的,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猜出來……
大家晚安,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