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一群少年郎順着石階山路往上爬, 不一會兒便累得直喘氣兒,恰好石階盡頭有一處涼亭,便準備在裏頭稍作休息。

那處涼亭做八角狀, 紅瓦為蓋碧梁作擎,正對着一方碧波粼粼的清澈湖泊,涼風穿山過水拂面而來,舒爽中帶着幾分寒意, 景致極好。

他們一行學子約莫二三十人, 這亭子雖大卻也容納不了所有人, 曹時榮不得不分身去安置其他學子。

蘇長音挑了個緊挨着湖邊的位置坐下,遲歌約莫心中憋着氣兒, 冷哼一聲瞪了蘇長音一眼, 招呼衆人做坐遠遠的, 把他冷落到一邊。

蘇長音挑了挑眉, 樂得清淨。

長亭外四周栽種着各色重瓣疊蕊的菊花, 小豹子玩心大盛,趁着人一不注意跳了下來, 追着蝴蝶撲了過去。

蘇長音一驚, 正欲起身去追, 就見一雙靴子擋住了雪豹去路,杜添月彎腰一把将它抱了起來, 往他面前一遞。

蘇長音沒忘記之前這人對自己的态度,微微一頓,随後神态坦然地伸手接過,笑道:“多謝。”

杜添月沉默不語, 目光沉沉地盯着他一會兒, 忽然開口道:“師兄, 幾年不見,我竟不知你與那姓曹的竟如此熟稔。”

蘇長音微微愣了一下。

杜添月目光灼灼,接着說道:“既然師兄對他都如此熟稔,想來對我應該也不陌生罷?”

蘇長音:“……”

不好意思,您哪位?

最近是怎麽了,一個兩個都在眼熟他,偏生他自己卻沒有半點印象。

杜添月見他一臉茫然,原本的滿心期待漸漸冷了下去,雙眸染上失望,變得面無表情:“沒想到師兄竟然這般厚此薄彼,當年新學子入學,我與那姓曹的分別得到了師兄的玉佩和香囊,還勉勵我等勤奮進取,如今得了玉佩的我連拿雙元,那姓曹的一直屈居我之下,沒想到師兄光記得他,反而将我忘得一幹二淨。”

新學子入學?

蘇長音微微一呆,随後像是想到什麽一般,神色頓時恍然大悟!

杜添月說的應當是四年前的事情。

那年他剛得了解元的名頭,又逢新生入學,國子監中有不成文規定,老生須得給新生見面禮,當時蘇長音作為學中有名的風雲人物,別說師弟,就連同屆的學子都起哄跟着要,看眼一群人都扒到他身上了,蘇長音被逼的沒有辦法,當場挑了新生中長相最好看的兩個少年,一個塞了玉佩,一個塞了香囊,草草了事。

這件事蘇長音轉頭就忘,要是杜添月說起,他差點想不起來。

“原來是你!”蘇長音微微睜大了眼眸,驚詫不已。

怪不得,怪不得!

當時曹時榮偶遇他時一副親切欣喜的模樣,他還納悶自己和對方根本不認識,沒想到竟然還有這一出。

杜添月目光帶着幾分幽怨。

“其實關于你們二人的事,我都記不太清了,并非厚此薄彼。”蘇長音頓時有些尴尬,想了想,又真心實意地誇獎道:“曾聽家父說過杜家幺子天資卓絕,文章沈博絕麗,其後更是連拿雙元,真是可喜可賀。”

他說這話時一雙眼眸微彎,頰邊兩枚酒窩若隐若現,杜添月眼睛一亮,仿佛受到鼓勵一般挺起胸膛。

“過獎了,能得師兄稱贊,不枉我今日特意過來一趟!”

他和曹時榮一向不對付,之前曹時榮請了全院的人,他本是不想來的,但無意中聽見曹時榮得意地說請了祭酒的公子,他便知道十有八九是蘇長音,這才一反常态應了邀約。

大概每個人總會有憧憬的對象,都說溫柔鄉醉人,蘇長音雖不是女子,但性情卻是溫和到恰到好處,猶如石中玉山間風,這樣一個人贈自己玉佩,又溫言以待,那時的杜添月也不過十一二歲的少年郎,馬上就被刷上好幾重偶像濾鏡。

“師兄,一會兒若能尋見紙筆,我能和你要個簽名嗎?留作收藏的那種。”杜添月雙頰微紅,頗為忸怩地說道。

蘇長音:“……”

感情這還真是他的迷弟。

他哭笑不得:“當然可以。”

這邊廂談笑風生,一旁與其他同窗坐在一處的遲歌正暗中觀察着他們。

雖然隔得遠聽不清兩人在說什麽,但一見他們談笑自若的模樣,遲歌心中一股火氣便‘蹭’地一下沖上來!

他想也不想,揚高了聲音故意說道:“表哥說山莊裏風景宜然,我看倒未必,好大一只白眼狼,都把這裏的空氣攪得渾濁不堪了!”

他的同伴不明其意,轉過頭來疑惑問道:“遲歌莫不是糊塗了,這青天白日,哪裏來的狼呀!”

少年冷笑一聲:“誰受了我表哥的請柬,得了我表哥青眼相加,轉頭卻又與我表哥不對付的人湊做一堆,誰就是白眼狼!”

蘇長音微微一頓,此時他再聽不明白對方在指桑罵槐那就是傻子。

他張嘴正欲說話,杜添月卻先轉過頭,嘲諷回敬道:“遲家倒是交出一個好兒子,好一番待客之道,真令人刮目相看,真難為你表兄真有勇氣将你領出門丢人現眼。”

“姓趙的,你什麽意思!”遲歌猛地站起身,勃然大怒。

亭外,曹時榮聽到動靜忙快步走進來,皺眉問道:“都在吵什麽呢!”

“表哥,他欺負我!他說我丢人現眼!”遲歌理直氣壯地投訴。

曹時榮臉色陰沉,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遲歌到底是他的表弟,怎麽能平白被人欺負了去?

他冷冷掃了杜添月一眼,“遲歌如何丢人現眼我不知曉,反倒是你沒有半點為客之道,對主人家冷嘲熱諷,有失禮儀氣度。”

“主人家?”杜添月譏诮地勾起唇角,神色不屑,“這山莊乃是皇家山莊,你自稱主人家未免過于大言不慚,不知道的還能指你一個大逆不道之罪。”

“……你!”曹時榮氣極。

蘇長音眉心一跳,眼看說得越來越過火,正欲上前拉住杜添月,就在這時,便聽亭外傳來一陣大笑之聲:“本殿倒是來得湊巧,正好趕上一場好戲,都說國子監的學子個個伶牙俐齒,看來傳聞果然不假,本殿還是第一次看舅舅言語上吃了暗虧!”

大笑聲透着一股桀骜之氣,肆無忌憚地自亭外傳來。

蘇長音下意識轉頭看去,就見涼亭外湖畔邊正徐徐走來幾道人影,為首的乃是一名十幾歲的少年,身着明黃色四爪蛟龍華袍,外罩一件長羽大氅,頭戴玉冠,金色冠纓垂落于俊美臉龐兩側,擡眸望過來時,隐隐透着一股蔑視一切的倨傲。

在他身後還跟着幾個衣着打扮略顯富貴的少年郎,看樣子應當是他的跟班或随從。

亭中靜默一瞬,衆人還沒反應過來之際,就見曹時榮面色驚詫,一句話脫口而出道:“三殿下!”

這世上,能讓曹時榮喊一聲三殿下的只有一個人。

諸位學子神色俱是一變,連杜添月和遲歌都不敢争吵了,一個個慌忙跪了下來,口中高呼‘殿下金安’。

蘇長音摟着小豹子也跟着跪了下來,眼角的餘光卻不動聲色地打量過去。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這位傳聞中三皇子,只見少年相貌雖然俊美,但眉眼間的桀骜之氣浮躁橫肆,只一眼就讓人心生不喜。

他懷中的小豹子不知為何不安分起來,像是察覺到什麽威脅,龇牙咧嘴低聲哈着氣兒,要不是蘇長音将它死死按着,估計就要沖上去給三皇子來上一爪子。

三皇子對跪成一片的學子漠不關心,或者應該說是連一個眼神都沒給,徑自走到曹時榮跟前,口中直抱怨道:“舅舅你們走得好慢,我在泠淩臺等了許久了都不見人影,害我不得不與專門出來尋你。”

“你……殿下怎麽過來了?!”

三皇子嘻嘻一笑:“聽說舅舅召集了一群學子鬥詩,這等熱鬧之事,我哪有不來的道理!”

他頓了頓,又說道:“不止我,如歌王并羌國皇子也在。距山莊十幾裏外是羌國皇子下榻的驿站,聽聞山莊裏有學子舉辦詩宴,羌國皇子頗有興致,恰逢如歌王也在,兩人便一道過來了,如今正在泠淩臺上等着呢。”

什麽?!

葉莊也來了?!!

蘇長音吓得倒吸一口涼氣。

上次見面他才把葉莊氣得拂袖離去,如今上趕着往他面前湊,這不是自己找死麽?

他簡直恨不得扭頭往家裏跑,偏生曹時榮還一臉受寵若驚地說道,“既如此,那我們快快過去。”

“不急。”三皇子擺了擺手,狀似不經意般問道,“方才大老遠的就聽到你們在争吵,倒不如說與本殿聽聽,都是誰在吵,吵的都是什麽事情。”

他說着,目光緩緩落在杜添月身上,眼中隐含郁色詭谲。

……等等!

蘇長音回過神來,心中驟然拉響警鈴!

曹時榮是三皇子的親舅舅,遲歌又是曹時榮表弟,以三皇子那兇橫的性子,如今故意提起,分明是要興師問罪。

但杜添月顯然沒被唬住,他擡起頭目光直視三皇子,從容笑道:“回殿下,方才正是我與曹時榮起了争執,無非是聽他言語措辭不當,故而出口糾正罷了。”

“胡言亂語!”曹時榮氣急敗壞。

“我自然知道曹兄并非本意,但你在皇家山莊大言不慚自稱主人家,若傳出去只怕要落得一個大不敬之罪,我忝為同窗,怎麽忍心看曹兄身陷于這等緋言緋語之中?”杜添月說着,眼睛卻直直看着三皇子,“三皇子通情達理,想來應當是不會責怪的。”

杜添月三言兩語給三皇子扣了一頂高帽子,又把自己摘得一幹二淨,倘若三皇子真的犯難,衆目睽睽之下,一不小心便會落一個不賢好憎的名聲。

“哦?”三皇子饒有興致,但眼裏卻沒有多少笑意,面色漸染寒霜,“好一張伶牙俐齒的嘴,杜家的神童,本殿今日算是領教了。”

“不敢當不敢當。”杜添月泰然自若。

曹時榮面色鐵青,雖然有心解釋,但根本辯不過杜添月,未免徒生事端,只能急忙道:“時候不早了,在此事糾纏并無意義,別讓貴賓們久等。”

三皇子聞言,冷哼一聲,不再糾纏。

“衆人都随本殿來罷。”說罷,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學子們連忙起身跟上。

一行人順着山湖往上走,或許因着有皇子同行關系,學子們一路顯得拘謹了很多,一個個大氣也不敢喘。

沒過多久,遙遙就見湖泊盡頭一處廣闊的圓臺,朱紅雕欄,華缦輕垂,上書‘泠淩臺’三個大字。

圓臺上擺滿了座位,宮女侍衛侍立左右,兩道高大身影端坐上首。

左側那人一身絨衣,赤.裸健碩的手臂搭着扶手,相貌帶着異族血統特有的深邃英挺,然而眉眼轉動間卻隐隐透着兇悍血氣,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角色,正是羌國皇子。

只見羌國皇子微微偏頭,向身旁一臉冷淡的男子說些什麽,那男子身着一襲紫金華袍、峨冠玉绶,正單手支頤姿态散漫地倚靠着扶手,漫不經心又顯得貴氣逼人,正是葉莊無疑。

蘇長音擡頭一見葉莊,慌得心跳亂了幾拍,下意識想移開視線。

葉莊若有所覺,微微側頭,銳利的視線隔着湖水秋波望了過來,發現是蘇長音,目光幽深,随後緩緩勾起唇角。

一瞬間冰冷血腥的氣息撲面而來。

“……”蘇長音打了個哆嗦。

實不相瞞,他有點方。

……

……

相比上次見面,葉莊似乎清減很多,唯一不變的只有那身冷冽冰寒的氣勢。

僅僅只是一個眼神,蘇長音卻感覺到有一把刀紮在自己身上,登時一個激靈——該死的,葉莊該不會要興師問罪吧?

這個念頭剛閃過腦海,就見葉莊輕描淡寫地移開視線,仿佛素不相識。

蘇長音:“……”

總覺得他在吓人但卻找不到證據。

不過好在葉莊并沒有對他發難,他緩緩吐出一口氣,攥緊的拳頭松開,掌中濕漉漉一片,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竟捏  一把冷汗。

衆人入了臺中,一群學子又呼啦啦見禮,三皇子立在最前面,沖葉莊笑道:“路上遇到些岔子,讓堂兄久等了。”

三皇子一反常态,笑容裏透着幾分小心讨好,然而葉莊卻巍然不動,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沒給,只淡道:“無妨。”

葉瑢臉皮一僵,深吸一口氣,擡腿在一旁的位置上坐下,面容隐隐露出幾分難堪。

“這就是你們大梁朝的學子?”一直默不作聲的羌國皇子終于開口,他姿态随意地倚坐着,野狼一樣兇悍的深目饒有興致地打量着下首的學子,沉着嗓音吐露一口流利的官話,“雖不及我羌國男兒健碩勇猛,但也算得上朝氣蓬勃,都說大梁是禮儀之邦,也不知學問如何。”

這話說得到有些輕視的意思。

這群少年被激起血氣——笑話!外族面前豈容丢臉!

學子們各個摩拳擦掌,入座之後宛如打了雞血一般,對詩猜謎、應聯賭酒層出不窮,加上有皇族在前,更是有意顯擺,甚至還有些投機取巧的,借着贈詩的名義拍馬屁。

葉莊神色冰冷不容親近,還沒人有膽色湊上去找死,三皇子便承受衆人的阿谀奉承,被哄得眉開眼笑,一掃方才的陰郁之色,揮手打下不少賞賜。

蘇長音不想湊這個熱鬧,便坐在最不起眼的位置,正安撫着膝上不安分的小豹子,忽然便感覺到一道灼熱的視線紮在自己身上,随後一道聲音高聲說道:“說來今日詩宴上有一位師兄,頗得時榮哥推崇,想來學問定然是極好的。”

蘇長音微微一頓,下意識轉頭看去,就連遲歌挑釁的目光緊緊盯着自己。

察覺到對方看過來,遲歌咧嘴一笑,語氣惡意滿滿,“小弟鬥膽想請與師兄切磋一番,見識見識師兄的文采。”

蘇長音:“……”

現在的孩子怎麽都這麽不消停。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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