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許仙番外(三)
我本以為白公子人品卓然,又出自醫藥世家,定然家境殷實,到臨安來也只是為游山玩水,吊古尋幽。想不到他竟是因族兄相迫,手足相煎,不得不背井離鄉。
想我雖自小便被送入益生堂做學徒,但家姐對我卻一直不失看顧……我不由對白公子心生同情。
他言語間對今後安身立命之事頗多煩憂,我願助他一臂之力,提出可為他引薦夥計,卻被婉拒。他要的是可倚靠信賴的掌櫃,為表重視甚而願以合夥人之禮相待。
我心下一動。繼而一陣愧疚,李店主對我諸多厚待,我怎能背師?可……
我轉眼看向白公子。
雖然他一直待我客氣,甚而有些淡然,但初遇時即萦繞在我心頭的那種熟悉親切之感一直未曾散去。
我想幫他。
我踟蹰着向李店主請辭。
李店主甚為驚訝,他疑惑地看了我半晌,斟酌道:“許仙,你可是因……為師有錯待你的地方?”
我愣住片刻,慌忙道:“沒有沒有,不是這樣。是……是……有人要與我合開藥堂。”
“合開藥堂?”師父訝然,“何人要與你合開藥堂?你可知那人底細?難道那人……是你親戚?”
我猶豫一陣,偷偷看了他一眼,見他尚等我作答,于是咬牙道:“是。是遠親。”
李店主正要再問,恰逢前廳的趙大夫請他過去,李店主看了看我,搖搖頭,轉身走開了。
第二日,李店主将我叫到後堂,又略問了幾句,便答應放我離去,繼而又對我勉勵一番。
我愧疚非常,讷讷不能成言。
榮安堂開業當日,白公子只露了一面便匆忙離去。我知他不喜在人前露面,家鄉又有個不好相與的兄長,便按約定将他才是店主的事瞞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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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藥堂開業一事,我已有一個多月未曾去過姐姐家,她甚而還不知道我已不在益生堂當值。我不能一直欺瞞下去,于是開業幾日後尋了個空,乘船渡湖,去向她請罪。
姐姐見我進門,将我領到廳中坐下,轉身倒了一杯茶水,将茶盞在我面前一頓,“你還記得有我這麽個姐姐呀?”她瞪我一眼,“一個多月不來看我也就算了,你就忙到連聽個口信的功夫都沒有了?我托人帶東西你不讓,托人帶口信你也不許。你們藥堂沒人了,都指着你這藥會榜眼做事呢?”
“我……”
“我什麽我?就是當朝宰相也沒你這麽忙!”她氣哼哼地走到我對面坐下。
我連忙起身,在她面前站定,“我此次來,是為向姐姐請罪。”我偷看她一眼,見她正看着我,不由低下頭,猶豫了一陣,說道:“月前……我已辭了益生堂的職務……”
“什麽!?”她聞言霍然站起。
我忙道:“我現下與人合開藥堂,在店內做執事掌櫃,就在湖對岸清流巷。那店主為人謙和,與我頗為相得。他是見我有真才實學,因而……”
“你糊塗!”姐姐氣得在我身上一拍,怒道:“當初我求了多少人,才讓你進了益生堂做學徒?我不就是圖那李店主為人寬厚?那李店主待你有如親子,日日帶你在身旁教導,一教就是七八年。你得了人家恩惠,不思回報,翅膀硬了說走就走。你這樣見利忘義,讓人如何看你?如何看你姐姐我?你……你真是氣死我了!”
我急忙跪下,“姐姐莫氣,我……我知錯了。”
“知錯有什麽用?這麽大的事你都不跟我商量,你眼裏何時還有我這個姐姐?——你與誰人合開的藥堂?那合夥人是誰?你現在就與我到那藥堂辭了去,回去向李店主賠罪。”她說着便來拽我衣領,我忙向後讓,急切道:“等等……我不能去!”
姐姐聞言頓住,問道:“你為什麽不能去?你得了人家什麽好處?”
“沒有,我沒有得人好處。只是……我已從益生堂內辭出月餘,這邊藥堂又剛開業,那新藥堂的店主家并不懂藥堂事務,因而才找上我請我代為掌事。我若一走,那藥堂便要關門。那店主……白公子——”我看了看她。
“那白公子怎樣?你沒拿他好處,便是讓他拿了短處!?”說着又在我肩上一拍,怒道:“快說呀!”
“不是不是。那白公子溫文爾雅,乃是一謙謙君子。他也是年幼失怙,只是家中兄長為人悭吝刻薄,對他多有薄待。他不得已才分了家業出來立戶單過。他家中原也開的藥堂,因而還想繼續經營藥堂事務,只因他幼時所學均已遺忘,這才請我去……”
“所以你就去了?你就不怕他編個身世謊言來騙你?”
“我身無長物,唯有滿腹藥理……他騙我作甚……”我偷眼看了看她,見她怒而不語,忙道:“白公子為人慷慨,本許了我五五分成,我自知只出些綿薄之力,當不得這麽多利。連推了幾日,才教他降至三成五……”我見她仍瞪住我不放,漸漸低下聲去。
“你呀你……”姐姐瞪了我半晌,氣道:“你就是耳根子軟,旁人說什麽信什麽。我問你,這與這白公子相識了幾日?”
“已有半年之久。”我腦中靈光一現,忙道:“我與你提過他。清明那日的落水孩童,便是這位白公子出手救活的。”
姐姐慣常刀子嘴豆腐心,她只是嘴上不饒人,實則心地善良。那日我與她說起白公子救人一事,她也足足贊了好幾句。
果然,她聞言一頓,想了想,道:“那又如何?”
我偷眼看她,見她臉色略有好轉,道:“白公子為人純良且有仁心,若非族兄相逼,讓他不能在家鄉立足,他也不會來臨安。他也是為生計所迫,不得已才……”
“行了,我知道了。”她看了看我,道:“起來吧。”
我連忙起身,扶她坐下,看她臉色漸緩,小心道:“那白公子因忌憚兄嫂來鬧事,曾囑托我不要将他是店主的事透露出去……我……”
“這些事別跟我說,我不想聽,也不想管。”她向我面上掃過一眼,嘆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多說什麽了。只是以後若再有這種事,你定要與我商量過後再做決定,聽見沒有?”
我忙應了,又道:“要不……哪天我将白公子向你引薦……”
“我一個婦道人家,見他作甚?”她又瞪我一眼,嘆道:“你呀……”
正月十四,我領了小外甥出門玩耍。晚間回來,姐姐一把将我拖進後院,按着我在室內坐了,喜氣盈盈地向我說道:“今日又有媒人來穿婚,你可知那戶人家是誰?”
我帶着外甥跑了一天,身上疲累,又聽媒人上門,不由略有不耐,“不管是誰,回拒了便是。”
姐姐不滿道:“什麽就要回拒?這次那媒人說合的是那城東的榮安堂,安家。”
“榮安堂?”我一怔,又細想了一回,笑道,“那安家是何等家業,怎會看上我這麽個窮夥計?你定是聽錯了。”
她見我不信,繼續道:“什麽聽錯了,人家連草貼都留下了,你姐姐我雖不能識文斷字,但這草貼子還是看得明白的。且那媒人說得清清楚楚,這安家正是城東榮安堂那個安家。何況……”她看了看我,一笑,“你現在好歹也算得上是那保榮堂的店主家之一,又有之前的起死回生之事……說不得,那安店主就是見你年輕有為,才一眼相中了你。這麽好的親事打着燈籠也難找,你這次可再不能回拒了。”
我不由皺眉,“保榮堂才開業月餘,怎能與榮安堂相提并論?且那榮安堂家大業大……我……齊大非偶,還是拒了吧。”
“什麽瓜呀藕呀的?我聽不懂,你少拽這些文的來搪塞我。”她見我不許,氣道,“我知道你心裏頭惦記着美貌女子。你是怕那安家的女兒生得不美,不合你的意是不是?我都跟你說了多少回了,過日子不能圖臉蛋。你呀……”她見我不語,又道:“以前來提親的都是些百姓小戶,你不願意,算了也就算了。我何時逼過你?這安家開的是臨安第一的大藥堂,他家來提親是他們擡舉你,別人家求都求不來的好事。你倒好,還想往外踢!我告訴你,過了這村沒這店,你這次再不能任性胡為。我好歹是你長姐,可代母職,你……”她一頓,發了一會呆,突然軟道:“我知道,我這個姐姐做的許多事都有不當之處。當初……你尚年幼我便将你推到外面讓你給人家做學徒夥計,對你有失照顧……你心裏怪我,我也無話可說……”說着擡手抹了抹眼睛。
我見她流淚,忙起身勸道:“姐姐莫哭。我知道你也有難處……你莫傷心,我……”
“我怎能不傷心?咱們爹娘去的早……我又是女流,不能頂門立戶。好在婆家寬厚,對咱們姐弟多得關照……我那時想着,咱們已是得了人家的恩,不能再得寸進尺要人家出資供你念書。這才……”她哽咽起來。
我心中酸澀,又見她以衣袖拭淚,忙在室內找了巾帕遞上,道:“姐姐快別哭了,我知道你将我送到藥堂是想讓我學一技之長,成-人後也好安身立命……我心裏從未怪過你。只是……只是這婚事……”
“婚事的事你再想想,我也不逼你。”她忽然截斷我的話,道:“今日已經晚了,你又帶着玄兒在外玩了一天,想是累了,早些歇息吧。”說着起身走出,又轉身将房門輕輕帶上。
我呆呆然看着她移步出去,不知該如何是好。
正月十五,晚間用過飯,我正在房內收拾醫書準備回藥堂,姐姐走了進來。
她先是看了看我手中的包裹,繼而問道:“就要回去了?”
“是。”我答。
她猶豫一下,繼續道:“榮安堂的事……你想得如何了?”
我微微皺眉,不想多言,敷衍兩句便拿起包袱要走。她趁我不備,從我手中一把奪過包袱,笑道:“天已黑成這樣,你帶着包裹出門也不怕被人打劫。不如再多住一晚,明日早些起來就是。”
我怔住,“可我是店主,若……”
“什麽店主?我只知道你是我弟弟。弟弟尚未成家,在姐姐家多住一晚又能怎樣?你三更半夜拿着包袱滿街亂跑,叫我這個做姐姐的怎能安心?”她抱着那包裹移步門外,邊走邊說道:“今晚月圓無雨,我叫你姐夫過來陪你喝幾盅。”
——定是她見說不動我,便叫姐夫來勸。
我先一步搶出門去,返身道:“姐姐說得是,今晚月圓,我便出去散散。逛一逛燈市。”
她一呆。
我就着月光,忽然看見她鬓間似有一根白發。
我突然記起昨日與她的對話。想她這幾年既要伺候公婆操心家事又要替我謀劃前程……我不由心生愧疚,軟道:“我只出去散散……一個時辰……半個時辰後就回來。”
她一笑,“散散也好。去吧,我叫你姐夫等你。”話畢便抱着包袱轉身回了她的卧房。
我看着她離去,也轉身出了門。
我乘船過了湖,順着湖岸走到河坊街。
這一日正是上元節,家家戶戶張燈結彩,街上到處是叫賣各式吃食玩物的商販,我逛了一時,漸覺無趣。正将要轉身回去之際,忽然在人群中瞥見一抹的白色身影。
我一怔,又仔細一看。
那人正是我日思夜想的白姑娘。
我欣喜若狂,推開人群向前沖去。
那白姑娘似是向我望了一眼,突然轉身與同行女子疾步離開。
河坊街雖不比禦街熱鬧,但也游人衆多。我在人群中跌跌撞撞,追了一時,卻仍是将人追丢了。
……
我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夜色已深,我推開院門,卻見姐夫正在廳中等着我。
他見我回來,忙起身将我迎進去,又拉着我進了他與姐姐的卧房,那房中早已備好酒菜,我呆了呆,道:“這麽晚了……姐姐呢?”
他推着我進屋坐下,道:“你外甥這幾日總是半夜發夢,睡不安穩,她陪你外甥睡去了。”
他轉到我對面,給我斟上酒,坐下道:“來,趁着今日得空,咱們兩人喝上幾盅。聊上幾句家常。”
我謝過他,略抿了一口便推說明日還要趕去店內。他将我按下,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是怕我聽了你姐姐的話來做說客,是不是?”
我連稱不敢。
他一笑,道:“說起來,你姐姐也是好心,只是她好心沒用對地方。這婚嫁之事雖由父母做主,但總得你情我願才能過得舒心。”他見我看他,笑道:“姐夫知道你不喜聽這個,不提、不提。來來來,先幹一杯。”說着舉起酒杯在我手中一碰,自顧自地一飲而盡,我只得也跟着喝了。
他又為我斟滿,繼續道:“你那保榮堂開得真是不錯,選得地方得宜,又兼你有一雙回春妙手……你姐夫我是外行,我聽說每間藥堂都有自家的丸藥秘方。可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我以為他指的是那乞丐之事,忙道:“沒有什麽秘方,那日那老人病危,我只是……”
“我說的不是這個。”他一笑,“我是聽人說,只要是經年行醫的世家,便都有些制藥心得,進而傳給子孫,福澤後世的?”
我想了想,答道:“有是有的。只雖然各家自有制藥秘法,但制出來的藥,藥效不一,這功效……”
他忽然一嘆,道:“一說起此事,我便想到那榮安堂的安店主。想那安店主為人雖是嚴厲了些,但那醫術可真是沒的說。只可惜他那兩個兒子均是不頂用的。”他向我看過一眼,又勸了一回酒,繼續道:“都說那榮安堂店主自入冬以後,身體便每況愈下……想他一身行醫制藥的好本事,若是後繼無人,那可真是……”
我思忖片刻,接道:“那榮安堂店主的大兒子宅心仁厚,又自小便在跟在安店主身側,想是已得了店主真傳。”
姐夫撇嘴一笑,道:“話雖如此,可我卻聽說去年的藥會他連個末名也沒撈着?”他見我不語,又繼續道:“那安店主的大兒子我也見過兩回,我看着他在經營事務上似是還有幾分本事,只是這藥堂又不是尋常商鋪,若沒有放心得用的良才可做倚靠,空會經營又有什麽用?”
我舉起酒杯略沾了沾唇,猶疑道:“那安二公子為人聰明,自然可為安家執事。”
他又一撇唇角,輕蔑道:“安二公子只會吟風弄月附庸風雅,雖有聰明卻都用在了旁門左道上,便是大公子有心依仗他,他怕是也不願出力呢。”他又向我臉上看過一眼,“所以說……那安店主若想要留醫術在世,恐怕只能找個忠厚女婿了。”他一嘆,見我不語,轉而笑道:“不說這個。今夜月圓,正适合賞燈。不知你在燈市上可見了什麽新奇事物?我這幾日忙着鋪中的事,也無暇逛街,不妨講來聽聽也讓我過過耳瘾。”
我一笑,道:“那燈市人山人海……也……”
我忽然想到那白姑娘,呆了一呆,嘆道:“也沒什麽可看。”
姐夫微微挑眉,問道:“你是不是在燈市上遇到了什麽人?”
“沒有沒有,我哪有遇到什麽人。”我忙舉起酒杯遮掩。
姐夫笑道:“定是遇到了什麽人。”
我面上一紅。
他看了我一時,微微皺眉道:“許仙,你……心裏可是有人?”
我嗆了一口酒,連咳了半日,慌道:“沒有沒有。我哪裏認識什麽……”
他挑眉道:“你我都是男子,還有什麽好遮掩的。你心中裝了人,你姐姐看不出來,我還能看不出來?那是誰家小姐?莫非……是哪家高門大戶的千金?”
我連忙否認,又搪塞幾句,見他緊追不舍,實在遮掩不過去,只得将那日搭人游船渡湖之事含混着說了。
他聽完一嘆,道:“你既不知那女子姓甚名誰,又不知她家在何方。萍水相逢而已……說不得那女子早有了夫家。你呀……你若是因為此事耽擱了自己,讓你姐姐如何安心?”
我低頭不語,又聽他勸了幾句,便辭了出來。
我在院中擡頭望月。
燈市上,那白姑娘對我似有躲避之意……也許,她還在惱我窺見她容貌?
也或許……她真的早有夫家……
姐姐聽得我同意與安家的婚事,便松了心,又許我下定後與那安家相媳婦。只是……
我瞟了一眼席上那安家的幼女,安菲桃。心中苦澀。
安菲桃相貌端莊,卻只是中人之姿。
我低頭看向面前酒杯發呆,直至被姐姐扯了衣袖才回過神來,取出早已備好的金簪,插入安菲桃發中。
從安家辭出來,我又去了西湖。
此時天氣尚冷,湖上寒風陣陣,我望湖而立,心中一片悵然。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開始正文。
本文不會許仙婚後立刻結束的..而且法海還沒出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