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緣由
白素素與陳青一路默然無語回到院中。待落下門闩,二人進到書房中坐定,白素素揮手在空中輕輕抽取,一條銀亮的絲線便出現在她手中,她将那條絲線在指間輕撚了一下,道:“許仙在他姐姐家。”
這條蛛絲,是她不久前剛剛在許仙身上布下的。本意是為防那些屈居與榮安堂之下的藥堂在許仙身上設計陷害,想不到如今竟用在了此處。
陳青冷笑一聲,道:“倒真是當了縮頭烏龜。”略一停頓,又道:“要不要将他拖回菱花巷?”
白素素淡淡一笑,“不必。他自家的事,他早晚也要回去收拾善後。”想了想,又道:“安店主故去已有兩月,許仙竟從未提起過許夫人有孕之事。這其中……”
她略一停頓,思忖片刻,繼而道:“咱們倒是不妨看看他與那秋娘究竟做了什麽好事,惹出這麽大亂子。”話畢将蛛絲向空中一抛,那蛛絲便在空中直立起來,繼而由中間徐徐打開,幻化做一面真人大小的鏡子。
那鏡面上的漣漪輕輕蕩漾片刻,不一會便顯出人影。
“這是書房,”許仙回身對秋娘笑道,“以後你便在此處當差。若我不在,你便聽劉管事安排。”
秋娘向房內環視一眼,又怯怯地望了望許仙,低頭輕應了一聲“是”。
許仙一笑,道:“你莫怕。劉管事為人随和,很好相處。他從不打罵家中下人,你不必擔心。”
秋娘聞言擡頭他一眼,那神情中似是包含了千言萬語,最終卻是無語低下頭去。
許仙溫和一笑,問道:“你可是還有什麽顧慮?不要憋在心裏,說吧。”
秋娘猶豫片刻,輕聲道:“剛剛……”又擡頭看他一眼,似是鼓起勇氣,“剛剛在廳中,奴婢是不是說錯了話,惹夫人不喜……”
許仙微微搖了搖頭,安慰道:“你很好。夫人近日喪父,心情低落,并非因你才……你不用往心裏去。”繼而一笑,“不說這個。你家人都稱你秋娘?”見她點頭,又道:“此名不好……”話畢向房中掃視一眼,略一沉吟,笑道:“常言道‘書中自有顏如玉’,你又在書房當值,便改名叫白玉吧。”
秋娘擡眼看向許仙,對他微微一笑,臉色微紅,“謝公子賜名。”
許仙呆了呆,神情似有片刻恍惚,待回過神來向她尴尬一笑,又偏頭看了看門外,道:“夜深了,今日且先這樣。你随張嬷嬷去休息吧。”
許仙立在門前,看着白玉跟在張嬷嬷身後走遠,返身回到室內,自書架上抽出一張尚未裝裱的畫像,鋪在桌上展開。他就着燈影,在那畫中白衣女子身畔寫下“白玉”二字。又對着那畫像發了半日的呆,才含笑将那畫像小心翼翼地卷好,仍收在書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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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仙出了書房,掩好房門,站在院中對着明月怔怔然發了片刻呆,繼而一笑,舉步回了卧房。
卧房中,一燈如豆。
安菲桃手執一柄金簪正對鏡發呆,見許仙進門,忙将那簪子收入妝奁。偏頭向許仙笑道:“我本以為你今日會早些回來,還叫竈下給你做了你最愛吃的魚羹。”
許仙一臉笑意,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便示意丫鬟替他更衣。
安菲桃又道:“外面食肆裏做的飯菜究竟不比家裏的順口,不如便讓趙嬷嬷将那魚羹熱一熱送來?”
許仙聞言看她一眼,想了想,道:“也好。”
安菲桃向那丫鬟道,“芷宣,你去竈下說一聲。”
芷宣應着去了。
安菲桃起身走到許仙身後替他披上一件褙子,“夜間風涼,還是吃過再換衣衫吧。”說着又繞至他身前,将那褙子襟帶系好,仰起頭望着他,輕聲道:“今日你領回來的姑娘生得那般俊俏……她……是白公子所贈?”
許仙皺了皺眉,“不是。”
“那……”安菲桃慢慢替他理了理衣衫,“那她是?……”
許仙一笑,答道:“我今日與白公子從茶肆出來,看見這女子的兄長拖着她往小巷裏鑽,盤問之後才知她那兄長竟是要将她賣到風月場中去。如此,我便出錢将她買了下來。”說着又斂起眉頭,“她兄長為人粗鄙無恥,竟只因家中缺錢便要将胞妹向火坑裏推,實在是禽獸不如。只是……”他稍頓了頓,擡手扶住安菲桃,将她引至桌前坐下,“她那兄長是一名見錢眼開的市井莽夫,他……他開價三十兩……我并未帶那許多銀錢,便向白公子借了二十兩。明日還要勞煩娘子遣人将銀錢送還到白公子府上。”
“三十兩?”安菲桃一怔,旋即想了想,壓下驚異,轉而道:“既然已經買了,倒也無妨。只是這女子她……她的來歷……”
“她是被兄嫂哄進城來的。”許仙從茶籠中取出茶壺,斟滿一杯茶水送至安菲桃手邊,“聽她說,她家中除去兄嫂,再無他人。哦,對了,”許仙笑道,“我書房中還缺個研磨灑掃的丫頭,我便做主讓她去了。”
安菲桃聞言按住許仙手臂,道:“官人,書房是重地。她剛剛來,還不知人品如何,如此安排怕是不妥。若官人書房中缺人手,妾身在下人中尋個信得過的便是,她還是……”
許仙手下一頓,繼而抽回手臂,皺眉冷道:“這我知道。我已經與她說過,只我在的時候才需她在書房侍候,若我不在便聽劉管事安排。且我一介藥堂管事,書房中又沒什麽見不得人的……”許仙抿了抿唇,又擡眼看了看安菲桃,“你不要又胡思亂想。”
“我……”安菲桃一頓,見許仙神色不喜,想了想,勉強笑道:“那……便聽官人的吧。只是她的身契,官人還是交予我保管吧。”
許仙看她一眼,由外袍中抽出一張紙片,遞到她手中。
安菲桃展開那身契看了看,道:“李秋娘?”
許仙點頭道:“那是她原本的名字,現在她叫白玉。”
“白玉?”安菲桃略一怔忡,看向許仙欲言又止。她猶豫片刻,咬了咬唇角,才輕聲道:“既是在書房侍候,不如叫雲墨。”
“不好。”許仙斷然道,“白玉便可。”話畢起身拉開褙子系帶,淡淡道,“我累了,有什麽話明日再說吧。”
書房中,許仙手持醫書,目光卻停在白玉臉上,怔怔然望着她發呆。
那白玉将茶盞中的剩茶倒入水盂之中,重又斟滿,放在許仙手旁,向他羞澀一笑。
許仙望着她也是一笑,溫和道:“你不必忙了,坐下歇歇吧。”
白玉聞言輕輕搖了搖頭,“張嬷嬷說,主人坐着時,奴婢只可侍立不可就坐。”
許仙笑道:“張嬷嬷說的是。只是此時并無外人,我又不需寫字研磨,你坐下無妨。”
白玉仍是搖了搖頭,向他一笑,不語。
許仙放下醫書,問道:“這兩日你住得可還習慣?”
白玉點了點頭,又看了看許仙,神情卻是悵然。
“怎麽?誰欺負你了?”許仙将書推至一邊,問道。
“沒……”她微微側過頭,“沒有,只是……”
“只是什麽?”許仙催問道。
白玉微微紅了眼圈,看他一眼,低聲道:“家中下人都不喜歡我……”
許仙松了一口氣,笑道:“你剛剛入府兩日,想是與他們還不熟悉,過幾日便好了。”見她低頭不語,又是一笑,“從今日起,只要我在府中,你便跟在我身旁。我帶着你四處多走一走。”略一沉吟,又道:“這樣吧。以後晚間無事,你都随我到房中去伺候宵夜茶水。夫人身邊的幾個丫頭性子都是極好的,待到你們熟了,自然不會再覺寂寞。”
白玉擡頭看向他,淺淺一笑,應道:“是。”
卧房內。
許仙手捧茶盞,滿面溫和的笑意,目光随着一旁侍奉的白玉轉來轉去。
安菲桃坐在妝臺前,接過芷宣替她卸下的發簪,偏頭看了看許仙,輕聲道:“官人,你明日還要去保榮堂,早些歇息吧。”
許仙胡亂點了點頭,繼而一呆,回過神來看向她,淡淡道:“不急。”又向白玉瞟去一眼,想了想道:“前日趙嬷嬷做的宵夜裏,那道紅玉珍絲湯很好,我想再吃一回。”
安菲桃微微抿唇,點了點頭,道:“白玉。你去。”
許仙皺眉,“讓芷宣去便好。”
“我卸妝尚用得着芷宣。”安菲桃略沉了臉,繼續道:“白玉,還愣着幹什麽?快去。”
白玉怯生生地看了看她,又望了望許仙,應着去了。
安菲桃看着白玉出了房門。待了一時,向芷宣揮了揮手,“剩下的我自己來。你去讓趙嬷嬷烹壺熱茶來。現在天涼,茶籠也不頂事了。還有……”她向許仙看去一眼,又轉向芷宣吩咐道:“你看着點趙嬷嬷,莫要讓她像上次似的将宵夜做壞了。去吧。”
芷宣會意,應了一聲去了。
室內靜了一時。安菲桃對鏡又卸下兩只素銀簪,偏頭對許仙笑道:“官人,可否幫我将發梳摘下?”
許仙微微皺了皺眉,走到她身後擡手去摘那發梳。
安菲桃垂首,輕聲道:“我聽劉管事說,白玉入府這五日來不大肯聽人差遣。”
許仙手下一頓,順手将那發梳遞到她手中,道:“我看着她倒還好。”
安菲桃擡頭從鏡中望了望許仙,猶豫片刻,又道:“官人常不在府中,故而有所不知。她做事拖拉緩慢,又常常打翻器具。”頓了頓,又道:“她生得比尋常丫頭俊俏,想是心也大些。只是……官人尚在孝期,她卻行止妍媚,如此下去恐對官人清譽有損。”
許仙斂眉,“你又聽誰亂嚼舌?白玉最是規矩不過的,平日無事時我許她坐下她也不肯坐,如此識禮明禮怎是行止妍媚?”略一思忖,又道:“我知道了。定是因我叫她進書房侍候,引得下人嫉妒,到你面前拈酸告狀。你是當家主母,怎能聽信這種風言醋語?”
安菲桃擡眼看了看許仙,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她複又垂下頭去,猶疑片刻,道:“官人喜歡白玉伶俐,妾身知道。只是我父親剛剛過世兩月,官人尚服缌麻……咱們身在臨安,比不得別處,少不得加倍小心……那白玉行止不體,恐是不妥。官人如此……若讓有心人知道了去,怕是……”她眼圈微紅,将頭側向一邊略作掩飾。
“我知道了。”許仙渾然不覺,敷衍一句便舉步回到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一盞熱茶。
安菲桃頓了頓,又看了許仙神色,繼續道:“還有半月多官人便要除服,我原想着在芷宣與淸硯二人中選一個開了臉與官人放在房裏……既然官人對那白玉有意,倒也不妨便選了她。只是此時切不可……”
許仙略有不耐,向她瞟去一眼,道:“我已知道了,你不必再說。”
金烏西斜,眼看天色便要暗下去。
許仙手抱賬冊,轉過偏院小門。一擡頭,正撞見那劉管事訓斥白玉:“你不是不肯做事,便是做起事來打壞這個弄翻那個,你到底……”
“劉管事,白玉做錯了什麽事,你這樣訓她?”許仙幾步上前,皺眉問道。
“老爺,您回來了。”那劉管事恭敬道,“白玉碰壞了偏廳中的白瓷美人瓶,我正訓誡。”
許仙轉眼看了看白玉,那白玉也紅着眼圈回望了他一眼,垂下頭去不語。
許仙皺了皺眉,向管事道:“不過是只花瓶,壞了也就壞了,你訓她又有何用?難道你罵她幾句,那花瓶還能好起來不成?”見劉管事擡頭欲辯,截道:“你不用說了。這沒你事了,下去吧。”話畢又向白玉點點頭,溫言道:“你随我來。”
許仙領着白玉進了書房,将手中賬冊在桌上放下,轉回頭見那白玉立在門口垂頭不語,微微一笑,道:“門邊涼,你進來吧。”
白玉聞言看了看他,向前走了幾步。
許仙一笑,“你不要将劉管事的話放在心上,他只是脾氣急了些。況且一個花瓶也不值什麽,碎了也就碎了。你莫怕,我不會怪你。”想了想,又道:“你以前在家中都做些什麽活計?”
“平日裏兄嫂都忙,我便看着外甥玩耍。”白玉低聲答道,話畢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
許仙一慌,忙道:“哎……你別哭……是我不好,提他們作甚。”說着在房內找了一圈,撿起一條巾帕遞了過去,“快擦一擦,不要哭了。”
那白玉接過巾帕拭了幾下,擡起頭,眼角挂淚,對他一笑。
許仙心疼道,“我與你兄長簽的是死契,他再也不會來找你,更不會将你賣到那見不得人的地方去。有我護着,你不用怕。”話畢見她仍是一臉傷心委屈,忙在室內環視一番,看到那桌上的筆墨,一笑,道:“你不要想那些了……昨日你說你想識字,我未能教你。不如此時趁着現在尚有幾分光亮,我便先教你寫名字如何?”
那白玉聞言笑了笑,輕輕點了點頭。
許仙一喜,将她領到桌前,鋪紙研磨,在紙上寫下“白玉”二字,對她說道:“這便是你的名字了。你來寫寫試試。”說着将筆遞到她手上,又指點她如何握筆,如何書寫。
許仙看着她寫了幾筆,見她吃力,含笑扶住她的手,正張口欲說些什麽,卻聽房門外有人喚道:“官人。”
許仙轉頭望去,只見那安菲桃與劉管事正站在門邊,他略一呆愣,忙松開手,尴尬道:“你來做什麽?”
安菲桃邁步進門,向他笑道:“我有事與官人說。”話畢轉向白玉,淡淡道:“你随劉管事出去吧。”
“我這裏需人伺候筆墨茶水。”許仙皺眉攔道,“有什麽事,你直說便是。”
安菲桃一頓,看了看許仙,又向白玉掃去一眼,略想了想,轉身向劉管事吩咐了幾句,待将他打發出去後才移至桌邊坐下,緩緩道:“劉管事說他剛剛吃了官人訓斥,我來問問是為何事。”
許仙一怔,繼而斂眉道:“他為一只已然摔壞的花瓶斥責丫頭,我說了他兩句。”
安菲桃向許仙看去一眼,又撣眼看了看那正在收拾筆墨的白玉,道:“劉管事原是跟在我母親身邊的老人,在我家中服侍已有二十多年,做事最是穩妥不過。今日他管教做錯事的下人,本是他職責所在,官人卻因此而責備他,若他日旁的下人也學起偷奸耍滑的樣子來,可要教他如何再管?”
許仙一呆,旋即駁道:“白玉不過是打壞一只白瓷花瓶,何稱偷奸耍滑?且那花瓶本也不值什麽,壞了便壞了,收拾起來丢掉便是。何苦為了一只補不起來的東西責怪她?且她只是不擅做這些。待日子長了,做得順手,自然不會再打壞東西。”
安菲桃怔然,她看了看許仙,又想了想,轉向白玉沉聲道:“白玉,你入府已有六日。平日裏劉管事讓你做事,你總不情不願。昨日我讓你侍奉茶水,你在嫂夫人面前摔壞茶盞,今日劉管事讓你灑掃偏廳,你又碰壞白瓷花瓶。你可知錯?”
白玉吓得一愣,哽咽道:“奴婢在家中從未做過這些……”
安菲桃皺眉,“你既然入府為奴,便不要再比着家中的日子。這幾日裏,我已讓張嬷嬷教你如何聽遣辦差,你若認真聽着學着也早該會了。你……”
“她已知錯了,你何苦再怨她?”許仙攔道,“她入府日短,現下又未出正月,家中事忙,她不懂得這些事務,慌亂些也是有的。你若嫌她不會做事……”許仙轉眼看了看正低頭垂淚的白玉,繼續道:“以後只教她在書房中侍候我一人便是。”
安菲桃一怔,細思片刻,向那桌上賬冊看去一眼,溫言道:“官人,書房中器物雖少,卻有許多重要簿記。且官人尚未除服,她身為奴婢不但不知收斂,反而與官人……若讓有心人看見,恐會授人口實。”
許仙臉上閃過一絲尴尬,“不過是教她寫幾個字罷了,誰又能說些什麽?且今後她只在書房端茶倒水,又不出門。還能如何?此事就這麽辦吧,你不要再糾纏。”許仙說到最後,已顯出幾分不耐。
安菲桃呆呆看了許仙半晌,紅了眼圈,傷心道:“官人……我自知身有重孝,這一年①不能服侍官人。可我父親剛剛過世兩月,你就不能體恤為妻……我父生前對你不薄,他便是在病中仍不忘與你傳授藥理。臨去前,還曾與我說你每日為藥堂忙碌,叮囑我好生照顧你……”她哽咽片刻,又道:“便是不說這些……你還記得去年中元節,你陪我上街觀燈,那時你在人群中護住我……之後又在西湖邊替我點燃荷燈,放燈祈願……那時我二人……”她說至一半忽然停住,伏在桌上,雙肩微抖。
許仙自知理虧,默然片刻,仍是忍不住小聲辯道:“岳丈故去,我也甚為哀痛。但……這又與白玉何幹,你……”他轉眼看向安菲桃,只見她面色蒼白,冷汗涔涔,正撫住小腹咬唇流淚。
許仙一驚,忙起身去看她,那安菲桃的裙下已被血水濡濕泰半。
作者有話要說:注①,出嫁女為父母喪,服喪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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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每次回頭看都覺得還有不通順的地方啊..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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