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水鏡
白素素眉頭深鎖,看着那鏡中的人影奔亂忙碌。她知道許仙素來偏愛美貌女子,也知道他對安家這樁婚事多少有幾分不情願。她原以為,許仙雖是單純沖動,內心卻不乏善良敦厚,便是他心中有所惦念不喜那安家小姐,卻也不至于做出什麽出格的事來。且,許仙之所以首肯這樁婚事,心裏也存了要學那安店主炮制藥材手法的意思。可他不該既要占榮安堂的好處,又不肯擔起該負的責任。
白素素擡手輕揉眉間。
許仙雖對白素素念念不忘,但卻并非因其長情。在許仙與她湖上相遇之前,心心念念的都是要娶個花容月貌的女子為妻。她的出現,不過是讓許仙心中那個美貌嬌妻的形象變得具體了而已。她在船上未曾與他有過交談,其後她也再未以女身與他再有交集,許仙甚至不知道她是個什麽樣的女子。若說愛慕,他愛的也并非是白素素其人,而是自己心目中的一個影子。退一步說,即便那許仙憑這一面之緣對她生出了愛意,那麽他的愛也僅建立在對她容貌的傾慕之上。
片刻後,一只手搭上白素素的肩膀,她擡頭望向立于她身側的陳青,溫和一笑,輕聲道:“我沒事,只是有些累了。”
陳青向那鏡中掃去一眼,抿了抿唇,勸道:“累了便歇一歇,那許仙魯莽沖動也不是一次兩次,這一回他總要自己收拾善後。”
白素素想了想,搖頭道:“我尚有疑問,還是看完為好。”話畢在陳青手上輕拍兩下,一笑。
陳青反握住她的手,輕輕一捏,又向那鏡中掃去一眼,揮手招來木椅緊挨在她身旁坐下。
蛛絲水鏡中,天色已暗。燈影下,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卧房。
許仙從丫鬟手中接過藥碗,端至安菲桃榻前,扶她坐起親手喂她湯藥。
昏黃的燈光下,安菲桃面色蒼白,眉頭因口中湯藥苦澀而緊鎖不開。她的發髻已然散開,頭上的素銀首飾也已早已除去,幾縷碎發貼在她瘦削的臉龐上,愈發顯得脆弱堪憐。
安菲桃就着許仙的手喝了幾口藥,向一旁的芷宣點了點頭。那芷宣立即上前由許仙手中接過藥碗,輕聲道:“姑爺,我來吧。”
許仙看了看芷宣,又看了看安菲桃,輕嘆一聲,将手中藥碗遞出,起身站至一旁,神情複雜地呆望着他的娘子。
片刻後,芷宣伺候安菲桃躺下,起身離開,卧房內只餘許仙夫婦二人。
那許仙緩步回到榻邊坐下,執起安菲桃的手嗫嚅片刻,輕聲說了句“對不起。”
安菲桃将頭轉向一邊,無語垂淚。
室內一時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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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仙默然半晌,低聲道:“我……”他一句話尚未說完,便聽門外有人高聲道:“劉管事,我敬你是我母親身邊的老人,我不願與你動手。你讓開!”一陣腳步雜沓之後,安茗绶沖了進來,那劉管事緊跟其後追進房內,攔在安茗绶身前勸道:“二公子,小姐剛剛落了胎,正在休息。你不能在她面前……”
安茗绶眼中噴火,一把将劉管事推開,幾步沖到許仙面前,揪住他的衣領怒道:“許仙!你這個混賬!你竟然為了一個奴婢這樣欺侮菲桃!”說着揮拳便打。
許仙躲閃不過,結結實實地挨了幾拳,直被捶得倒噎了幾口氣。
陳青一笑,“安茗绶倒稱得上是個好兄長。”
白素素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看着鏡中衆人亂作一團。
水鏡中,安茗绶已被趕來的下人拉開,那許仙斜倚一旁,正靠着妝臺揉着胸口喘氣。
房中的小桌也在混亂中被人撞倒。茶壺、茶盞碎了一地,茶籠則被踢到腳凳下。那安菲桃躺在床上,想起又起不得,正垂着淚輕聲喚她兄長。
白素素面沉如水。
安菲桃的容貌雖稱不上美麗,但也不乏清秀。又兼之教養得宜,身上自有一股端莊典雅,溫婉娴靜的大家氣韻。只是許仙過于淺薄,只知以貌取人。安菲桃相貌不夠嬌豔,他便對她身上的種種優點視而不見,那白玉生得清麗,他便對她一味偏袒相護。如今鬧得家宅不寧,可以說皆是因他而起。
“安茗绶雖自私刻薄,但做事直來直去,他今日砸保榮堂只是為尋許仙。若許仙回了菱花巷,他便不會再來藥堂找麻煩。倒是那安茗疇……”白素素微微垂下眼簾,“榮安堂如今雖是尚用的着許仙,但那許仙卻因一個奴婢而氣得發妻落胎,安家大公子恐怕不會輕饒了他。而經過此事,安茗疇恐怕也不會再等下去。”她擡眼看向陳青,“這幾日,他大概會動手将保榮堂收歸榮安堂名下。我想,許仙為人處世過于浮躁莽撞,又不大通人情世故,即便将保榮堂留給他,對他來說也無益處——近日我會向許仙要過賬冊簿記,再尋個理由将他手中藥堂份額收回轉賣,事過之後給他留些銀錢便罷。”
陳青本皺眉傾聽,聽至最後舒展了眉頭,笑道:“如此也好,待到那時我們便可離開臨安,雲游四海。”
白素素向他溫柔一笑。他們在臨安已居住了一年之多,陳青早已不像最初那樣貪玩愛熱鬧。如今面對人間景色時,他常顯出一副淡然的樣子,倒是對她的心思更重些。
蛛絲水鏡中,人影紛亂。白素素微微皺眉,對鏡輕輕揮手,那鏡中的人影便在漣漪中變得模糊而零碎。過了一時,散碎的顏色重又拼成景象。許仙的姐姐出現在鏡中。
“說吧,到底出了什麽事?”偏廳內,許仙的姐姐——許氏,邊倒茶邊向許仙問道。
許仙一怔,慌亂道:“沒事……我昨日不是已經說過,我是來這邊辦事,晚些就回去。”
“晚些回去?”許氏斜睨他一眼,質疑道:“你昨天夜裏将近三更才過來,今天上午又沒出去,你到底是來辦什麽事的?午飯都用完了,我也不見你着急出門。”她将茶盞在許仙手邊一頓,“你這一上午心神不寧的,可是家裏出了什麽事?不會是……又跟你娘子拌嘴了?”她不待許仙回答,便在他腦袋上一戳,帶着兩分氣惱說道,“那安家小姐既端莊娴雅又知理有氣度,看着就是個脾氣好、會過日子的。你沒事老跟人家置什麽氣?依我說呀,要是爹娘在世,也就照着這個模樣給你尋媳婦了——你不就是嫌人家安小姐生得不夠貌美嗎?要我說,貌美有什麽用?能持家還是能生兒子?”
許氏轉身在一旁坐下,繼續道:“人吶,貴在知足。雖說安小姐不是什麽大美人,但脾氣溫婉又知書達理,且能把後院給你打理得井井有條,我瞧着就是個好媳婦了。若是這幾年再給你添個小子,咱爹娘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許氏出神片刻,輕輕一嘆,看向許仙道:“甭管你跟安小姐生什麽氣,趕緊回去給人家認錯道歉,否則我定不饒你——你說話呀。”
許仙神色慌張,躲閃道:“我……我現在不能回去……”
“不能回去?為什麽?”許氏盯住他問道,“是不是你惹安小姐生氣,被人趕出來了?”
“我……我沒……”許仙別開眼睛。
許氏不信,追問道:“不是?不是你吞吞吐吐的做什麽?說呀。”
許仙臉色漲紅,憋了半日才道:“我……菲桃她……”
“到底怎樣!?”許氏見他神色慌張,催問道,“你快說呀!你真是急死我了你。”
許仙擡手拭額,低聲道:“菲桃她……昨晚落了胎。”
“落胎?”許氏茫然道,“昨晚?可……你娘子什麽時候有的身孕?你怎麽從未說起過?”
許仙向她臉上偷瞟去一眼,低聲答道:“我也不知……我是昨天才知道……看那胎兒,大概不到三個月……”
“男胎女胎?好好的怎會小産?”許氏說着一愣,旋即道:“不對。你娘子剛剛落胎,你怎麽會跑到我這裏來?是不是有什麽事你瞞着我沒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許仙眼神慌亂,躲閃了半晌,才在許氏的催促下吞吞吐吐地将他因偏袒白玉而氣得安菲桃滑胎一事說了。
許氏聽完又氣又急,道:“你個糊塗的!那安小姐是什麽人?是你的結發妻子!你為了個街上買來的奴婢氣得發妻落胎,你也太不知輕重!你娘子懷胎三月你都一無所知,倒為了只花瓶去回護奴婢!我問你,那奴婢現在何處?”
許仙小聲道:“我出來時叫她躲在書房裏……”說着向許氏偷瞟去一眼,辯解道:“菲桃她信期不準,我也不知……且她未曾孕吐,又不曾偏吃酸辣等物,我……”
許氏向桌上一拍,“從成親到現在,你心裏何曾有過你娘子?若是旁人也便罷了,你是她相公,又是大夫!你日日與她在一起,她有何不适,你但凡多上點心又怎能一點也看不出來!?如今出了這種事,你不說在家好生照顧娘子,倒跑到我這裏來!?你真是……你真是氣死我了!走!我去把爹娘牌位請出來,你給我去靈前跪着!……不對!”許氏起身剛剛要走,複又轉回來,“我也氣糊塗了,你趕緊跟我去安家門上請罪!”她瞧那許仙口中支吾,身子卻是不動,幾步上前在他脖子上用力一拍,氣道:“你倒是走呀!”
許仙一縮,“我……我還不能回去。昨日安茗绶到家中去鬧個不休,我……是劉管事讓我出來躲一躲。”
“你呀你!他讓你躲出來你就躲出來?那是你娘子!這事是你惹出來的,你最該留在她身旁陪着!還有那個奴婢,早該打死完事!”許氏怒道。
許仙一呆,旋即急道:“可白玉并無過錯……她只是……”
“到現在你還護着她!”許氏又在他肩上用力打了一下,“你到底有沒有輕重!?”說着又去揪他衣領,“快走呀,還愣着幹什麽!?”
菱花巷的花廳內,安菲桃的母親安蘇氏坐在首座,她的大兒媳章氏和那劉管事侍立一旁。
許氏帶着許仙立在花廳正中。那許仙神色惴惴,不住地向書房的方向偷望。
花廳內寂然無聲。
安蘇氏将許仙的神情看在眼中,不動聲色地以盞蓋拂開茶盞中的浮葉,緩緩道:“我家菲桃已将此事的來龍去脈與我說過了。那白玉行事不體,竟敢在姑爺孝期內勾引主子,可見其心術不端,依我的意思斷不可輕饒。”
許仙一呆,急道:“岳母,白玉她并沒有……是我……”
安蘇氏皺了皺眉,“許仙,我話還沒有說完,你急什麽?”
許仙還要再說,許氏忙向他喝道:“弟弟,你住嘴!那奴婢舉止輕浮,若非因她又怎能惹得你娘子生氣落胎?依我說就是直接杖斃也是應該的。”又轉向安蘇氏,軟道:“親娘(親:慶音),我弟弟他不懂事,你莫要生氣。那奴婢如何發落,全憑您的意思。”
安蘇氏颔首,“原本依我的意思,這種沒規矩的奴才直接打死了幹淨。”說着一頓,看了看許仙焦急的神色,又緩緩道:“但菲桃一意替她求情,說她原是農戶,又初入府不懂規矩。她說得懇切,我也念着我家老爺剛去,不便在府中見血光。此次就放過她這一回。着人打她三十板子,讓她記住她的身份,仍留她在府裏當差。”話畢向立在一旁的劉管事微微點了點頭。
那劉管事得了示下,忙出了花廳打發門口的婆子向後面去了。不一會,幾個婆子便押着白玉,拿着板子到了花廳門外。
許仙聽到“杖死了事”之時,已是吓得臉色蒼白滿頭大汗,待又聽到只打三十板子時,便松了一口氣。此刻見那白玉被人帶到門前,又見那板子十分厚重,一張臉便重又白了下來。
那白玉從未見過如此陣仗,又被婆子揪着手臂一路拖行而來,到得花廳門前已經吓得說不出話。她見了許仙先是雙眼一亮,繼而又看了看那滿面肅容的安蘇氏,再看看那立在一旁的婆子,便渾身輕顫地流起淚來。
安蘇氏自吩咐下去後便一直盯着許仙神色,此時見他對那白玉緊張莫名,不由沉了臉,與身旁譚氏對視一眼,又轉向門口的婆子點了點頭。
那幾個婆子得了安蘇氏的準,立時将白玉按在地上噼裏啪啦地打了起來。一時間,痛哭聲,板子聲混成一片。
許仙自知有錯,想求情又開不了口,一張臉随着那板子的高低起伏白了綠,綠了青。好容易捱到板子打完,許仙已經急出了滿頭的汗,而那白玉也已疼得暈了過去。
安蘇氏也不理會許仙,着人端了碗涼水将白玉澆醒,又對她訓誡了一番,便轉向後面卧房看顧安菲桃去了。
白素素心不在焉地聽着水鏡中的聲響。
自許仙被其姐押回菱花巷時起,她的心思便沒有放在那蛛絲水鏡上——她身旁陳青召喚那桌上的茶盞時,他的手與她的碰到了一起。那盞清茶,在桌上移了兩寸便不再挪動,而他的手則蓋在了她的手上。
陳青的手幹燥而溫暖。她翻過手掌與他交握,手指在他的指縫間微微磨蹭,一股酥癢的感覺直抵心間。不一會,他便将她的手指輕輕夾住收緊,指尖輕抵在她的手背上。
書房內,除了那水鏡中的人來來去去互相交談,再沒有其他聲音。
白素素看向二人交握的雙手。陳青的手指修長而有力,此刻卻萬般溫柔。她以眼角餘光看他,只見他已将臉微微側向一邊,臉上似有兩抹飛紅。
她一笑,心底化出一汪暖暖的春水。
不知過了多久,院門被人推了一下,繼而傳來門闩被法術推開的聲響。
二人分開交握的雙手,陳青清咳了一聲,啞聲道:“是邱靈回來了。”
白素素順勢起身收了蛛絲水鏡,含笑道:“是呀。”
作者有話要說:本文入V已滿一個月,大家可以留長評要積分了。千字以上算長評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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