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徐子陵一直知道他沒有睡着,不僅他知道,石之軒也知道,婠婠也知道。

那些話,原本就是說給他聽的。

徐子陵側身躺下,将那個縮成一團的少年緊緊樓進懷裏,低語安慰:“還有我呢,還有我……”

這是一個多麽大的笑話。

苦苦追尋了十年的親人,原來不是親人,是仇人……

生命中唯一溫暖的、懷戀的部分,原來真相竟如此讓人難堪!

一夜之間,忽然有了爹,有了娘。

一個一次次意圖殺死他的爹,甚至真的下手殺死過他的爹,死的不是他,卻也是他。

一個苦心積慮将他養大,就只是為了讓他對付自己親身父親的娘!一次次将他推向死亡邊緣,一心想要看着他死在自己父親手裏的娘!

當他下定決心要去恨的時候,下定決心今生今世也不認她,不喚她一聲娘的時候,她死了……

她死了……

她死了!

死的灰飛煙滅……

她怎麽敢就這麽死了!她怎麽敢?她怎麽敢……

他還沒有來得及報複,他還沒有來得及讓她後悔不認他、不管他、不愛他!他還沒來得及,叫她一聲娘……

“還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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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我……”

這個聲音恍如魔咒。

身後傳來的溫暖是那麽誘人,抱着他的胳膊強勁有力,仿佛能隔絕人世間所有的苦痛。

不知不覺中,僵硬冰冷的身體一點點放軟,屬于活人的溫度才慢慢回歸。

“子陵……子陵……”

少年夢呓般的聲音入耳。

徐子陵低頭俯視側身半趴在他身上的少年,低聲應道:“我在……”

“子陵……”

“嗯……”

唇角傳來冰冷柔軟的觸覺。

轟的一聲,似乎有什麽在腦子裏炸開,心跳停拍,呼吸頓止,魂魄飛上九天。

鼻端萦繞着少年清新醉人的氣息,糾纏的唇齒間,是刻骨的依戀和憂傷,這漆黑冰冷的夜晚,霎時間變了一個天地,無限旖旎,無限纏綿。

呼吸聲漸漸粗重,身體中深潛的猛獸,在叫嚣着要沖破樊籠,要将這少年按在地上,撕成碎片,吞吃入腹。

手臂不自覺的收緊,強勢的翻身,将少年壓在身下,咬上那張染上了醉人豔色的薄唇……

冰冷苦澀的味道忽然從舌尖傳來,徐子陵睜開眼睛,入眼的,是一雙緊閉的眸子,一張淚流滿面的小臉……頓時連心都苦澀起來。

慢慢起身,身體方動,衣襟一緊,徐子陵低頭,看見一只蒼白的手,捏住他的衣袖,纖細的手指因為太過用力,而微微顫抖。

徐子陵艱澀開口,聲音緩慢低啞:“不行的,小魚,我不能……”

蒼白的手僵硬了瞬間,緩緩松開,垂落。

徐子陵從少年身上緩緩起身,少年原就緊閉的眼眸沒有睜開,只靜靜伸手,拉上散亂的衣襟,掩住赤裸的胸口,側過身去。

徐子陵聲音黯啞:“小魚……”

“對不起。”安餘低低的不帶絲毫情緒的聲音傳來,将徐子陵的話打斷:“我只是孤單太久……對不起……”

再無聲息。

有些東西,原就不該奢望的……我已經嘗試過一次,卻總是學不乖……對不起……

不過就是孤單,不過就是孤單罷了……

******

清晨,樹叢間鳥鳴啾啾。

安餘翻過身,笑道:“春天到了呢!”

徐子陵一夜未眠,看安餘笑容歡快,似乎渾然不記得之前的事,心中複雜難言。

安餘坐起身來,道:“徐大哥借我點錢花好不好?”

從子陵又變回徐大哥了麽?

面前的少年言笑晏晏,徐子陵卻覺得他仿佛遠在天邊,再也觸摸不到。

從懷裏取出錢袋遞給他,安餘打開吃了一驚,道:“原來徐大哥你這麽有錢,虧我之前還說你是窮光蛋呢!”

徐子陵微笑道:“我從雷九指那裏學了賭神奇術,要銀子去賭場拿就好了,你若喜歡,我教給你,很容易的。”

安餘笑嘻嘻道:“你知道我懶嘛,有你去拿就好了,我幫你花!”

毫不客氣的掏了一大半塞在自己兜裏,剩下的又還了回去,徐子陵微笑着收回錢袋,道:“好。”

安餘看了山坳那邊的孤墳一眼,道:“我們走吧,想必他們也不願看見我。這裏風景不錯,好歹是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我們去找戶人家借宿,住幾天。”

“好。”從懷裏掏出匣子遞了過去。

安餘笑容斂去,默默接過,打開。

裏面一個拳頭大的黃色晶體,正是安餘随身攜帶了半個多月的東西,不想才過了一晚,便又回到了他的身邊。

兩張羊皮紙,一新一舊。

新的自然是邪帝舍利中能量的吸收之法,安餘将舊的那張拿起來看了一眼,自嘲的一笑,道:“原來我還有這種東西。”

“這是什麽?”

“生辰八字。”一抖手,羊皮紙灰飛煙滅。

徐子陵阻止不及,道:“你怎麽……”

安餘聳聳肩道:“難道我還留着他找先生算一卦麽?富貴榮華也罷,潦倒一生也罷,熱鬧繁華也罷,孑然一身也罷,終不過是來人世走過一遭罷了!有什區別?走吧!”

數日之後,安餘正在和村裏的小孩一起跳格子,玩的正歡,便見徐子陵從村口過來,忙交代了一聲,迎了上去:“徐大哥。”

徐子陵含笑和他并肩而行,道:“我去查了一下,那個安同……”

見安餘身子一僵,徐子陵頓了一下,但還是繼續說了下去,道:“安同的丈母娘還在世,我找了幾日,才在一個村寨找到她。她說,十五年前,她在女兒這邊幫忙照看孩子,孩子三個月大的時候,女兒女婿都出去地裏幹活了,她一個人抱着在門口曬太陽,忽然眼前一花,多了一個白衣女人,懷裏也抱着一個孩子,那女人原本已經走出了很遠,卻又忽然回來,将她的孩子搶了去,将自己的孩子扔給她,讓她好好照顧,說三天之後,就來換回。”

“但是過了三天、三十天都沒有回來,她心裏自責,女兒女婿也不給她好臉,所以她就回了家,再也沒有來往,這次還是從我嘴裏得知女兒女婿的死訊。”

安餘沉默良久,才苦笑道:“難怪他們會不喜歡我,原來本就是仇人……徐大哥知不知道附近有沒有和尚廟?”

……

安餘現在囊中頗豐,又有賭神為後盾,便開始可着勁的花錢。

先去找了一個大的和尚廟,又找了一座道觀,尋人算了一個吉日,和尚道士一起出動,大張旗鼓的将小谷中嬰兒的墳墓移到了他父母身邊,又在村裏擺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宴。

喧嚣散去,安餘半蹲在修葺一新的兩座墳茔前,将一捆捆黃紙打散了扔進火堆:“日後恐怕再不會回來了,逢年過節,也不知道有沒有人來給你們燒紙,索性一次燒個夠。你們攢着,慢慢兒的花……我知道你們是不歡喜看見我的,你們一家三口,都因我而死,但是看在我讓你們終于一家團圓的份上,便不要在底下怨我了吧,怨啊,恨啊,這些東西都累人的很,能抛開就抛開吧!”

“說來也可笑,對你們來說,我是最恨的人,可是對我來說,你們依然是對我最好的人……餓了會喂我吃奶,冷了會為我添衣,扶我走路,教我說話,犯了錯,肯罵我,肯打我……”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才是那個躺在山谷的孩子有多好,讓石之軒為我瘋一輩子,讓祝玉妍為我恨一輩子……”

“其實,她恨的,并不是孩子的死,而是石之軒的無情吧!她或許,是有一點點的疼我,但這一點點的疼惜,在對石之軒的恨意面前,多麽的微不足道……就這麽一點點的疼惜,也不肯給我捕捉到的機會,就這麽死了……死了……”

自嘲的一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提起腳邊的布袋,招呼了徐子陵回村,腳步輕快。

“裏面是什麽?”

“是……哈,來了!”

一群孩子從村口湧了出來,圍了上來:“安哥哥!安哥哥!”

“安哥哥,我要的東西呢!”

“我的陀螺我的陀螺!”

“還有我的寶劍!”

“空竹!空竹!”

“都有,都有,我做了好幾個晚上才做好呢!”安餘含笑将袋子裏的東西一一分發在伸來的小手上,将孩子們打發走,對徐子陵笑道:“徐大哥你看,我這算不算是衣錦還鄉?”

不等徐子陵答話,自己接道:“請和尚道士修祖墳,擺流水席,派禮物……哈,暴發戶可不都是這麽做的?對了,徐大哥還欠我一頓涮鍋呢,明天我們就要走了,免不了又是風餐露宿,徐大哥今晚便還了我吧!”

“好。”

徐子陵的手藝還是一樣出色,雖然是青黃不接的三月,但是簡單的幾樣食材,在他手裏便整治的美味無窮。

酒足飯飽,安餘自覺的去收拾鍋碗瓢盆,笑道:“借人家東西用就很不好意思了,可不能帶着一堆殘羹剩飯還給人家。”

徐子陵默默看着剩了大半的飯菜被他随手傾倒,這個少年,再不會和之前一樣,只要是他親手做的東西,不吃到肚兒圓撐不下,就絕不停筷。

“小魚長大了。”

安餘回頭燦然一笑,道:“明明知道不會再有人管我,還任性給誰看呢?”

徐子陵的心中瞬間揪緊,手緊握成拳。

第二日,毫不意外的身邊只剩下一張紙條:覓地潛修數月,功成後彭城再會。

……他走了。

早該料到的不是嗎?

我只是……只是……

小魚……

魚兒……

******

回到彭城,已經是春暖花開。

寇仲歡喜的迎上來,劈頭問道:“小魚兒呢?”

徐子陵勉強一笑,搖頭不語。

寇仲問道:“小魚真的是石之軒的兒子?”

徐子陵一愣:“你怎的知道?”

寇仲哂然道:“何止我知道,全天下沒有幾個人不知道了。李神通、柴紹、龐玉和尉遲敬德都死了呢,這下李世民可慘了!他萬萬也不會想到,原本萬無一失的截殺,會是這種收場吧!”

“啊?”雖然寇仲的話前言不搭後語,但是徐子陵還是很高興他轉換了話題,聞言皺眉道:“他們怎麽死的?唉,我需快點派人去巴蜀走一趟,免得李大哥誤會小魚不守信呢!”

寇仲搖頭道:“不必,宰掉他們的人是石之軒呢!而且是在萬衆矚目中,強勢斬殺!他明明有一次就将他們殺光的實力,卻放任他們逃走,一次只殺一人,最後李神通更是在長安城門口,當着無數唐兵的面擊殺,言道:‘敢動我石某之子,百死莫贖!’就這麽揚長而去。長安高手如雲,精兵千萬,竟沒有人能奈何他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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