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我真的,真的很希望我能活着。

[一]

“這麽多年過去了,布魯日這破地方還是老樣子,糟糕透了,不是嗎?”

我在原地跺腳,随性地向一旁同是剛下火車、戴着一頂滑稽帽子的小夥子搭話,可惜并沒有得到回應,小夥子壓低帽檐快步走開了。我盯着他離去的背影有那麽一會兒,恍然回過神,開始悠閑地向目的地進發。

盡管過了十年,但布魯日與我年輕時到訪的樣貌并無多大改變,大片大片被中世紀風格覆蓋的哥特式建築,古老的城牆,冰冷的護城河,以及見不到幾輛具有現代文明特征的交通工具的街道。

鈴聲響過後從屋裏出來一位我并不認識的少女,我眯起眼睛打量她,高挺的鼻梁,深陷的眼窩,顴骨上浮着年輕女性特有的羞赧。

“請問瑪麗太太呢?”

“這是今天第二個向我詢問我母親的人了,”少女擡起淡藍色的眼睛,毫不避諱地注視着我的眼睛,“我想我沒有義務向客人告知她的情況,”她看了一眼預定冊,補充道,“耶格爾先生。”

“我喜歡你這種直爽的性格,小姐。”

“謝謝誇獎。”

我接過房間鑰匙,踩着陳舊的樓梯,走過狹窄的通道,擰開房門。房間的陳設沒有多大變化,能望到護城河的窗戶依舊被纖細的鐵欄分割成等長的方塊,淺棕色的窗簾還帶着一股剛清洗過後的幹淨味道,純木制的桌椅安靜地立在牆邊。

我在背包中摸索,掏出了那封珍藏已久邊角泛黃的舊信封,擺在桌上的鐘表旁。

叩叩。有人輕輕敲門。

“請進。”

瑪麗走了進來,她的頭發變得花白,戴着一副老花鏡,胸部已經開始下垂,腰腹部的贅肉也堆積了起來,但她的眼神依舊溫和。

“耶格爾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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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

我扶着瑪麗坐到椅子上,特意墊了兩個軟墊在她背後。

“您的女兒和您當年一樣勇敢,瑪麗太太。”

“她肯定很樂意聽到你這麽說。耶格爾先生可是從毛頭小子變得沉穩了,”瑪麗笑着取下眼鏡,用裙邊擦拭着,“阿克曼先生沒和你一起來嗎?”

我張了張嘴,不知道要說些什麽,或者是從何說起,便有些窘迫地撓了撓頭。

“他,很喜歡這裏。”驢唇不對馬嘴的回答。

“是嗎,等你回去以後代替我向他問好啊。”

“嗯。”

我想瑪麗一定不知道利威爾再也聽不到這句問候了。

[二]

在我強作鎮定把槍扔進泰晤士河,并在漢堡王的衛生間用水反複沖洗了二十分鐘的手之後,埃爾文的命令來了。

“你們最好去布魯日。”

我壓根不知道布魯日在哪兒。

原來是在比利時。

“這真是個糟糕的地方。”

我将身上的衣服裹得更緊了些,單手挎上背包,向同行的利威爾抱怨道。他是我的前輩,兼搭檔。

“艾倫,我們才剛下火車,不要急着下定論,”他從兜裏掏出一根煙,點燃,猛吸兩口,磕掉煙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走吧。”

布魯日的街道很幹淨,光禿禿的樹下幾乎見不到枯枝敗葉,路上人跡寥寥,安靜空曠,路旁的房屋也多是尖頂的哥特式風格的建築。利威爾時不時拿起地圖比對,走了約二十分鐘,我們終于到了旅館。

接待我們的是老板娘,她挺着肚子走出來,步伐緩慢。我盯着她隆起的肚子,心裏始終消散不去的罪惡感又加重着翻湧起來,我開始煩躁地踱步。利威爾用腳尖碰了碰我的腿,示意我去坐到沙發上,我雙手插在兜裏,強迫自己坐下,不再去想那件事。

“我想艾伯納和克拉克①在您這兒預定了兩間房。”

“是的,哦不,”老板娘回答之後又思考了兩秒鐘,快速否定,“只訂了一個房間,一個雙人間,定了兩周。”

“一間。”

“兩周!?”

利威爾皺着眉頭低聲重複,而一直支着耳朵聽他們對話的我再也忍不住,跳起來,兩人同時說道。

“還有房間嗎?”

老板娘一幅難為情的模樣:“很抱歉先生,其他房間都被訂完了,快聖誕節了,哪裏都客滿的。”

我們除了妥協別無他法。

好在房子還能讓人滿意,簡單的陳設,明亮的采光,能望到窗外繞着房屋的河。利威爾站在窗邊觀望了一下周圍的情況,低聲說了句還不賴,可我完全沒有旅游觀賞的心情。

“我們不能住在這兒,利威爾。”

“我們必須住在這兒,在埃爾文來電話之前。”

“如果他不打電話呢?”

“那就在這裏待兩周。”

“兩周!和你?”

“閉嘴,小鬼,”利威爾坐在沙發上翹起腿,雙眼像鷹隼一樣盯着我,“這是我要說的話才對。”

“你知道我想說的是什麽。”

我毫不示弱地瞪回去,卻發現他絲毫不受我的挑釁,只是用深不可測的目光平靜地注視着我,一股挫敗感再次向我襲來。我不想承認自己的失敗,我知道他的眼神代表着什麽,我的鼻腔開始發酸,呼吸有些緊促。

好吧,是他贏了,在他面前我總是被迫低頭認輸的那一個,我低頭快步走向衛生間,用力甩上門。望着鏡子裏鼻頭發紅,精神萎靡的自己,我終于再也忍不住,一把擰開水龍頭,向自己頭上撩水,痛痛快快地哭了出來。

注釋:

①艾伯納、克拉克:埃爾文給艾倫和利威爾預定房間時用的假名。

[三]

為了打發這漫長而無聊的時間,第二天一早利威爾把我從床上踹了下來,義正言辭地說既然來了就應該認真了解一下這個城市,這是做我們這行的基本職業道德。

我怎麽從來沒聽說過。

清晨的布魯日裹着一層淡薄的霧氣,尚且藏在一幢幢屋頂後的太陽打下柔和的金黃色光芒,我雙手插在兜裏,把脖子藏在立起領子的毛呢外套中,不滿地看着饒有興趣觀望四周的利威爾。

“你覺得這樣好玩嗎?”

利威爾看了我一眼:“什麽。”

“像這樣坐着船,漫無目的地東逛西逛,還是在這麽冷的早上。”

“難道你沒有出門旅行過麽,”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只從水面上飛起的鳥兒身上,“這就叫‘看風景’。”

不遠處的橋上,騎着自行車的路人嘴邊冒着呵氣勻速經過,我低下頭,吸了吸鼻子,還是有些困,起床氣對于面前的男人完全無效,我只能自己憋着無從發洩。

“看那個,”利威爾擡頭看着河邊一幢有年歲的房屋,“那以前是個醫院,1100年建的。”

我興趣缺缺,懶得擡頭,只是盯着自己的腳,發現鞋上已經落了薄薄一層灰,不知道多久沒有打理過了。

“布魯日毫無疑問是比利時保護得最好的中古世紀小鎮。”說完,利威爾的眼神又掃過來,像是等我發表贊同他的意見,我賭氣地與他對視,一言不發。

從船上下來,利威爾自顧自地向前走去,我跟上他,踩過鋪有鵝卵石的行道。鐘樓前的廣場上人群要比街道密集一些,悠閑騎着自行車的本地人,坐在長椅上休息進食和坐着馬車參觀附近景色的旅客們。

利威爾在鐘樓前停住,擡頭向上望去,古老嚴肅的風格看上去使它更加高大。

“上去吧,看看風景。”

“有什麽好看的?”我轉身看四周廣場上的人,“俯瞰這破地方的風景?我在這裏一樣能看見。”

“艾倫,你應該是世界上最不‘稱職’的游客了。”

我的視線向下傾斜三十度角,微微俯視比我低十公分的男人:“利威爾,我是在柏林長大的,我愛柏林。如果我是一個在農場裏長大的鄉巴佬,布魯日或許會讓我驚嘆不已。但我不是,所以我不會。”

利威爾難得一次沒有反擊我,只是用初見時被我嘲諷過一番的死魚眼瞥過我,徑自走了進去。我跺了跺腳,找到一處沒有人的長凳,坐下來等他。

[四]

利威爾把身上所有的兜都翻了一遍,掏出一把硬幣,放在售票處的櫃臺上:“我只有4.9歐元的零錢。”

售票員不帶表情地敲敲玻璃上貼着的告示:“門票是5歐元。”

“只差10分而已。”

售貨員依舊公事公辦,敲着玻璃:“門票是5歐元。”

利威爾的眉頭不動聲色地皺了一下,把硬幣搓回自己手中,又掏出一張面值50的錢幣放在櫃臺上。

“工作開心嗎。”利威爾的眼神已經浸上一層不易察覺的戾氣。

叮咚一聲過後,售票員打開收銀機,把錢裝了進去,并抽出45元零錢找給利威爾。

“十分開心。”

“我想也是,不然真對不起你這張肉都墜到胸前的臉,”利威爾數也沒數,一股腦把錢塞進褲兜,走了兩步還不忘回頭補上一句,“對了,想必你母親生你的時候忘記讓你帶上脖子和下巴了吧。”

當然正坐在長凳上百無聊賴的我錯過了利威爾這出精彩的戲,他和那個難搞的售票員過招的空檔,我正盯着廣場上的鴿子邁着小短腿兒,四處啄食游客投喂它們時掉在地上的鴿糧。

直到有三具龐大的身軀擋住我的視線。

“去過塔頂②了嗎?”

“是啊,”我驚愕于自己說出的回答,不過很快接了下去,“爛極了,沒什麽好看的。”

中間戴着帽子的大高個疑惑地看着我:“是嗎?旅游指南說那是‘必看’呢。”

我瞄了幾眼他們的身材,好心提醒道:“我想你們還是別上去的好。”

“什麽意思?為什麽?”

“呃,”我在腦海中搜刮盡可能不會傷害到他們自尊的詞彙,“樓梯可能承受不了太重的東西,我不是在說笑。”

“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到底想說什麽?”我感覺可笑,這麽淺顯易懂的句子他居然問我我到底想說什麽,也笑我在這種時候居然還有心情顧慮別人,“你們幾個肥豬太胖了。”

對面的一家三口顯然被我激怒了,男主人作勢要打我,可他一點兒也不占優勢,沒過一會兒就彎下腰來,雙手撐在膝蓋上,氣喘籲籲。女兒和妻子攙扶着他,拍着他的後背說些安慰的話,并向鐘樓裏面走去。

女兒回過頭,氣憤填膺地沖着我吼:“你太無禮、太粗魯了!”

我看到利威爾與他們擦肩而過,向我走來,用眼神詢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情。我聳聳肩表示,我也不知道。

注釋:

②塔頂:那棟建築的确叫鐘樓沒錯,可是字幕組給的翻譯是塔頂,于是就直接用了塔頂,“塔頂”的翻譯感覺要好于“樓頂”。

[五]

作為陪他游覽了一上午的回報,我們終于在下午坐到了酒吧裏。

我用托盤端着六杯啤酒,把最左邊的放在利威爾面前:“給我的同性戀朋友GAY啤③,我自己喝普通的啤酒,因為我是正常人,”然後把托盤放在桌子上,随手拿起一杯,喝掉最上面的啤酒沫,“這才是我現在最需要的東西。”

“艾倫,我們可不是為了坐在酒館裏喝得酩酊大醉而來的。”利威爾并沒有碰那杯酒,只是用他慣用的抱臂和翹腿的動作坐着,“你最好安于現狀,等着埃爾文的電話,看下一步指示是什麽。”

“讓我安于現狀?”我打了個嗝,聞到自己嘴裏散發出的啤酒味道,又拿起另一杯接着喝,“我寧願待在柏林的鄉下度假,而不是聽從埃爾文的指令來到這麽個破地方。”

利威爾換了個姿勢,貼近我小聲說道:“你怎麽知道埃爾文是讓你度假來的。”

“你瞎說什麽呢。”我的腦袋已經開始有些混沌,其實我并不怎麽擅長喝酒,無非是想借着酒意忘掉那件紮根在我心裏,讓我十分痛苦的事情。

“別忘記你的職業是什麽,”利威爾別有深意地看着我,“你在威斯巴登④也能度假,不是麽。”

我看看利威爾,又看看杯中不斷冒着泡的啤酒:“你的意思是,我們是來幹活兒的?”

“你自己理解。”

我又灌下一口啤酒,由于喝得太猛嗆到了,我感覺自己臉上燒燒的,有時候看利威爾居然變成兩個在我面前晃,真是煩人的大叔。

“可是我們沒有槍。”

“埃爾文在哪裏都能弄到槍。”

我坐在座位上,頭暈腦脹地看着利威爾起身去結賬,然後回來要架起我回旅館。我甩開他的手:“我可以自己走的。”剛邁了幾步走到門口,一個重心不穩就與門來了個親密接觸。

利威爾從身後扶住我的腰,那可是我誰都沒告訴過的身體比較敏感的部位,我奮力掙開他,腰上還殘留着不适感,有些癢又有些別的表達不清的感覺在裏面。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犟得像頭驢,尤其是你,”利威爾拉着我的胳膊繞在自己肩膀上,另一只手從背後圈住我。我剛想推開,他立刻兇神惡煞地添了一句,“不想殘就乖乖待着別動。”

我只好作罷,索性放松全身,任由利威爾架着我,在夕陽西下的街道上,慢慢地向旅館走去。

注釋:

③gay beer:德國施密特世家釀造。

④威斯巴登:德國中西部城市,黑森州首府。

[六]

我坐在飄窗的露臺上,看窗外的路燈一盞盞亮起,建築群逐漸隐沒在越發濃重的黑夜中。因為酒精的作用,我現在感覺整個人都像要飛起來一樣,我想出去逛逛。

可利威爾正坐在床上看書,時不時用叉子叉一塊兒在回來路上買的烤肉丸送到嘴裏。

“埃爾文今晚不會來電話的。”我盡量使自己的舌頭不打結,能完整地說出一句話,“我們出去走走吧。”

利威爾從書中擡眼:“去哪兒?”

“酒吧。”

“不行。”

我失望地嘆了一口氣,又轉過頭看窗外,突然我想到一個可能會使利威爾同意的方法。我咳嗽兩聲:“嗯,或許我們可以去看看……那些中古世紀的建築,夜晚燈亮起來,它們會顯得更漂亮一些。”

我看到利威爾再次把目光從書中移到我臉上,他的眼神在動搖,有戲,我心中暗喜。

“艾倫,我說了不行。”

我向後仰去,靠在窗戶的玻璃上,心情開始變得急躁起來。為什麽我要待在布魯日這個破地方等一個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打過來的鬼電話,該死的!

“為什麽?”我開始放任自己跟着酒勁走。

“我們要等埃爾文的命令。”

“埃爾文、埃爾文,利威爾你為什麽這麽聽他的命令?”

利威爾給了我一記白眼,并沒有再多說什麽。可他這樣反而更激起了我心中蠢蠢欲動的好勝心,想說些能刺激到他、撕破他平靜的外表的話。我開始在腦袋裏搜索利威爾有可能會有反應的詞語,我感覺一股熱浪直沖腦門,我就像一條吐着信子的毒蛇一樣,開始向利威爾亮出毒牙。

“埃爾文對你來說很重要嗎?你有必要對他這麽言聽計從?”

像一顆投進大海的石頭,無聲沉沒,我的話在房間內盤旋了兩圈,消失。我不甘心,開始轉移話題,試圖激怒他。

“啊,對了,我還記得,第一次埃爾文帶着我去見你的時候,一個男孩兒正在給你□□。”

利威爾骨節分明的手又翻過了一頁書,擡頭瞟了我一眼,淡淡應了一句:“嗯。”

“在這之後我也見過你身邊的男伴們,你的私生活可不算整潔,”我索性從窗邊起身,走到利威爾面前,一屁股坐在床邊的地板上,盤起腿來,“你難道就沒有喜歡的人嗎?這樣走馬燈似的換着床伴。”

“與你無關。”利威爾依舊不緊不慢地回答。

我受夠了他一副處變不驚的态度,站起身一把搶過他手中的書摔在地上:“我說!你倒是看着我!利威爾你難道只要是個男的就可以嗎?”

他終于擡起灰藍色的眼睛直視着我,平淡如水:“你想說的都說完了?”

為什麽他不會生氣,哪怕皺一下眉頭,或者罵我兩句也好。我心裏憋着一股懊悔混着憤怒的氣無處可發,身邊只有利威爾一個人。

“還沒有,”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居然靠近利威爾,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你不會也對我有過這種龌龊的想法吧?”

“你他媽的可以閉嘴了。”

我終于“如願以償”,看到利威爾的拳頭揮向我,仿佛帶着一陣風一樣擊在我的下巴上,頓時我眼冒金星,感覺天旋地轉。

而我在昏迷前想的最後一件事卻是,也就只有利威爾能把“他媽的”這三個字說得如此優雅了。

[七]

在感受到下颚持續傳來的痛楚之後,我終于從混亂繁雜的夢境中驚醒,下巴上的冰袋随着我的起身掉落。

洗手間傳來洗漱的聲音,我擦了擦額頭的汗,輕輕揉着腫起來的地方下床,向洗手間走去。

“早,利威爾,你下手可真重。”

利威爾把擦過臉的毛巾洗幹淨,搭在洗漱臺上:“是你自找的。”

對于昨晚的事情,我幾乎一點兒都不記得了,頭到現在還隐隐作痛,太陽穴突突跳得厲害。我在原地跺着腳,等利威爾離開,有些窘迫。

他斜睨了我一眼,潛臺詞就像在說“別像個娘兒們一樣扭捏”一樣。

“你能先出去一下嗎?我想……”我看了看馬桶,又看向他。

“樓下餐廳等你。”利威爾最後用手簡單地理了下頭發,轉身出去了。

“艾伯納先生?”利威爾轉過頭,老板娘端着茶壺,遞給他一張紙條,“昨天電話響了挺久,我怕是什麽重要的事情,擅自接了。如果給你帶來了困擾,我很抱歉。”

利威爾接過紙條,快速掃了幾眼,向她表示了感謝,老板娘給他倒上一杯咖啡。

等我洗漱完畢下樓找利威爾的時候,他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用他獨特的姿勢端着杯子,小口啜飲着。我走過去,拉開椅子坐下來。

“埃爾文昨晚來電話了,”利威爾從內兜掏出一張紙條,“我們沒接到。”

我接過紙條,看到幾行帶着疏離感的印刷體英文。

第一,為什麽在我要求你們“待在房間”的情況下電話沒人接;第二,為什麽這家旅館的電話沒有語音信箱,而我只能通過接線員給你們留言;第三,明天這個時候我打電話過來,你們最好在,我的忍耐有限。

埃爾文

仔細再看,紙條的最下方有一行娟秀的花體,是瑪麗留下的——從老板娘的留言我得知了她的名字。

我不是接線員,這是我和我丈夫一起開的旅店。

瑪麗

“今晚我們必須待在旅館。”

我的眉頭立刻擰到了一起,只要想到我就像只被囚禁的家畜一樣只能待在旅館接受我的命運,心裏總會有一只獸在左抓右撓,不得安寧。

“不過,”利威爾擦了擦嘴,話鋒一轉,我見事情有轉機,立刻坐直了身子,“作為昨晚的賠償,我允許你在今天白天和我一起參觀一下布魯日的人文古跡。”

我失望地嘆了一口氣:“那我寧願選擇待在旅館。”

“聽好了艾倫,我說的‘昨晚的賠償’不是指我給你的一拳,而是你對我的語言攻擊,所以,你是沒有選擇餘地的。”利威爾一叉子下去紮在早餐的煎蛋上,用刀惬意地切割,看着我,我不由得吞咽了一口唾沫,點了點頭。

[八]

我猜到了利威爾一日游的第一站會是聖血教堂。

說來奇怪,他明明是“業界”內數一數二的最強,可每次執行完任務之後去的第一個地方不是浴室——利威爾有嚴重的潔癖,而是距離他最近的教堂。

他什麽都不會做,只是靜靜地在教堂木制的長椅上坐一個小時。我曾經問過他是否信仰基督,被他一聲略帶鄙夷的嗤笑賦予了否定的回答,這讓我更加摸不着頭腦。

教堂的祭臺上擺放着許多蠟燭,一位女士正将自己手中的蠟燭插上去,點燃,閉上眼祈禱。利威爾則舉着旅游指南,仔細觀察着祭壇面前的浮雕。教堂裏十分安靜,我受不了這麽壓抑的氣氛,用腳踢踏着前面的椅子,椅子腳與地板接觸,不斷發出清脆的響聲,回蕩在教堂中。

利威爾猛地回頭,沖我招手,我負氣用鞋磨擦着地面,一路拖着走了過去。

“艾倫,我心情好的話你晚上還能有一線希望去酒吧喝杯該死的啤酒,”他壓低了聲音,“可你現在的表現簡直就是他媽的在亂發脾氣,像個五歲的孩子丢了糖果一樣。”

“我只是答應陪你出來,其他的我可沒有同意,”看着利威爾即将爆發的表情,我突然覺得十分愉悅,“好吧,我會提起精神的。”

利威爾瞪了我兩秒鐘,擡手指了指前方:“那裏,最上面的聖壇,有一個藥瓶,那是一個弗蘭德斯的騎士在十字軍東征之時從聖地帶回來的,據說裏面裝着幾滴耶稣的血。”

我附和地點頭:“嗯,可是利威爾你什麽時候信了基督?”

“你認為世界上有神明存在?”

“得了吧,”我撓了撓頭,“我是堅定的無神論者。還有,別用問題回答我的問題啊。”

“沒錯,”利威爾的目光又停留在浮雕上,“這世上根本沒有神明存在,那群愚蠢的信徒們只不過是在以神明為借口安慰自己,逃避現實。”

是的,我意外的十分贊同利威爾的觀點:“或者是借神明的寬恕來推脫責任,多麽方便又神聖的理由。”

“但是,既然是來旅游,我們不妨排隊上去摸一下。”

我吃驚地看着利威爾,他完全就像一個遠道而來的、對布魯日充滿興趣的普通游客。

“我可以不去嗎?說實話利威爾,這次來到布魯日之後我發現,你的興趣愛好還真和普通大叔一樣。”

利威爾又用他小而聚光的眼睛直視着我,多半時間我并不能從裏面看出什麽情緒來,所以也不知道他現在是否因為我的話而不滿。

“滾出去等我。”

謝天謝地,利威爾看起來并不是特別生氣,我逃也似地離開了這裏。

[九]

大概布魯日唯一令我滿意的地方就是随處可見的供人休憩的長椅了,我坐在被建築物擋住光線的背陽處,看着街道對面陽光下來往的行人。

我已經和他們處在不同的世界了。

我扭頭看向旁邊,正在閉目養神的老年人懷裏抱着一只純黑色的狗,它像是感應到我的注視,轉過頭來,用快要從眼眶中凸出來的眼珠平靜地看着我,我居然和它對視了幾秒鐘,它收回視線,而我又開始觀察着對面的行人。

一家四口引起了我的注意。母親牽着女兒,父親拉着兒子,兩個小家夥兒蹦蹦跳跳,懷裏抱着毛絨布偶,臉上洋溢着純真的笑容。

我的目光被死死釘在小男孩兒的臉上,焦距逐漸變得模糊遙遠,那天發生的事又開始不受控制地從腦海中一股腦兒竄出來。

這也是為什麽,我會來到布魯日這該死的破地方的唯一原因。

“殺人,神父。”

“為什麽殺人,艾倫?”

我坐在昏暗狹小的告解室中,像個來忏悔的教徒一樣虔誠,與隔壁的神父一問一答地交談。

“為了正義,神父。”

“為了正義?你為了所謂的‘正義’而去殺人?”

“是的,神父。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其他可笑的原因,只是為了‘我的正義’。”

我清楚地聽到神父清嗓子的聲音:“你為了‘正義’殺了誰,艾倫?”

“您,神父。”

“什麽?”

“我說您,神父,怎麽,您耳背嗎?”我掏出早已握在手中的□□,槍把上甚至因為我的些許緊張黏上了手汗,“埃爾文·史密斯向您問安。”

由于無法瞄準致命部位,我隔着木板對他開了兩槍。他并沒有即刻斃命,掙紮着從告解室裏向外面逃去。在他推開通向教堂正廳的門時,我從身後補發了五槍,我敢肯定至少有兩槍打向他的心髒。他嘟囔了一句什麽話,我沒有聽清。

但是當神父倒下之後,我想我大概能猜到他剛才可能說的是“可憐的孩子”。

我的子彈穿透神父微胖的身軀,繼而鑽進了一個正在向上帝許願的小男孩兒的腦袋,太陽穴⑤都開了花兒。我的腦袋在驚訝之餘變成了一片空白,雙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握着槍的手在顫抖。我看着小男孩兒在保持了兩秒許願的狀态後倒在我面前,一張紙跟着飄落下來。

我撿起它,上面還沾着黏稠的鮮血。

1、容易生氣 2、數學不好 3、容易傷心

我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心髒強烈地在胸腔裏撞擊,我不知道充斥在我腦中的是驚恐、罪惡、恐懼或是別的什麽情感,我的眼神飄忽不定,不知道該看向哪裏。直到利威爾過來,拉着我的衣領,把我拽離了事發現場。我一直看着那具越來越遠的瘦小的毫無生氣的身軀。

我殺死了一個無辜的孩子。

注釋:

⑤太陽穴:電影中小男孩兒的傷口在額頭上。個人認為此處電影場景中畫面轉換存在BUG,按照艾倫的站位小男孩兒不可能正面受擊,所以改成了太陽穴。

[十]

右肩上突然多了一份重量,我扭過頭,利威爾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我身後,一只手落在我肩上。

“下一站是美術館。”

我承認我并沒有哪怕是一丁點兒的藝術細胞,父母親還健在時曾經帶我去過一次柏林的美術館,但我顯然辜負了他們的期待,對挂在牆上裱在玻璃內的藝術作品呵欠連天,最後索性趴在休息用的椅子上睡了過去。

但這次我為了晚上的一刻自由與幾杯啤酒,努力迫使自己沉浸在這些畫作中,我開始試着細細欣賞它們,即使我完全無法理解這些作品的審美。可結果,不論是那幅活剝人皮旁人還看得津津有味的⑥,還是那幅講述一個無頭男人的經歷的⑦,都更加堅定了我“再也不會有下次”的想法。

我卻和利威爾被同一幅畫作吸引住了。

“我喜歡這幅,”我偏過頭和利威爾說道,“其他的都像垃圾一樣,但這幅棒極了。這說的是什麽?”

利威爾淡淡開口:“最後審判日。”

“那又是什麽?”我指着圖上一處問他,他總是那麽博學,盡管外表看不出來。

“世界末日,那時人類将承擔起他們所犯的罪孽。”

“看誰能進入天堂,誰得堕入地獄?”

“對。”

“還有什麽?”

“煉獄。”

“煉獄?”

“類似于中間物的地方。”

“你相信這些嗎,利威爾?”

“具體?”

“最後審判日和來生,罪惡,犯罪,地獄……等等。”我有些尴尬地覺得整個美術館的畫都像在無聲地譴責我、嘲笑我。它們仿佛化身高高在上的威嚴教皇,舉着權杖滿目鄙夷地看着我,質問我為什麽還安然悠閑地站在這裏觀賞它們,而不是聲淚俱下滿心愧疚的出現在死者葬禮上。

利威爾直起身子,銳利的目光在我臉上掃來掃去:“艾倫。”

我在等他的下一句話,可他只是靜靜地看着我,什麽也沒說,或許他也不知道确切的答案。

直到我們走在回程的路上,利威爾突然開口:“世界就是這樣。”

“什麽?”

“在想好好生活的同時,我也得對‘我殺過人’這個事實不斷地進行自我麻醉,”我看着利威爾的側臉,突然覺得他有些滄桑,“盡管他們大部分都不算是好人。”

我不知道,一向冷靜理智,在工作上沒有失手過也從不含糊的最強利威爾,也曾經掙紮、抗争過。

“所以這是你每次去教堂的原因?”

“那裏能讓我安靜下來,艾倫,對你來說是一個不錯的地方,你應該去。”

“我應該去?”我又開始不受控制地想要發火,“什麽叫我應該去,利威爾?”

他淡淡地直視着我,仿佛目光能剝開我所有的僞裝,我感到鼻子一陣一陣地酸起來。

注釋:

⑥活剝人皮:Gerard David的《康帝行刑圖》,1948,木板油畫,182cm×159cm,現藏于布魯日Groeninge博物館

⑦無頭男人:Legend of St Ge 即《聖喬治的傳說》,作者是16世紀不知名的畫家,畫的內容是描述聖喬治的傳說

[十一]

“艾倫,你不是故意的。”

這是我們到布魯日三天來,利威爾第一次主動提起那天的事。之前無論我怎樣挑釁他,他都避而不談,或者直接一拳打翻我。

“我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的腔調顯然已經帶上了鼻音,聽起來有點兒滑稽,“但是因為我的選擇和所作所為,一個小孩兒永遠地不在了。

“他再也不能回來這兒了。

“我說的‘這兒’是指這個世界,不是布魯日。不過他也不能來這裏了,對嗎?我是說,也許他長大了會想來這裏呢?”

我捏住鼻子,阻止快要流下來的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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