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涕,我一直搞不明白為什麽人哭的時候總是會眼淚鼻涕一起流下來,簡直太狼狽了。
利威爾帶着傷疤的手遞過來一塊手帕:“你是為了給母親報仇,艾倫,那個神父的真正身份你也知道,他是殺人兇手。”
“可都是因為我,因為我那個男孩兒死了。
“我試着……我試着忘記,但我做不到。
“就是我殺死了他。
“這永遠都不會改變,永遠不會。
“除非,除非我也死去。”
“艾倫,”利威爾停頓了蠻久,“別亂想了。”
一路走回來我的慘樣引得不少路人注目,我漸漸地止住哭泣,用利威爾的手帕揩了揩鼻子,還發出了幾聲不太優雅的響動,利威爾痛苦地閉上眼,別過頭不再看我,假裝不認識我。
等我把手帕還回去并向他道謝時,他十分迅速地拒絕了。我猜想一定是他潔癖又犯了,只好悻悻地揣回兜裏,腦袋裏混亂地想着是該直接扔掉還是回去洗幹淨以後再還給他。
随便在旅館的餐廳裏吃了點兒瑪麗做的飯,我和利威爾就回到了房間內等待埃爾文的電話。我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直看到窗外的顏色由藍變黃,再變紅,最後黑了下來。利威爾在一旁的沙發上翹着腿看書,他真有耐性。
也不知道這樣持續了多久,我終于聽到書本被合上的聲音,和利威爾的腳步聲,過了兩秒,他的臉出現在我視線所及的範圍內,俯視着我。
“聽着艾倫,”他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塊懷表看了看,“埃爾文的電話随時可能打來,你有半小時的時間跑到酒吧買上幾杯啤酒帶回來。”
我心懷感激地從床上跳下來,抛開他的潔癖、撲克臉和該死的“教育理論”,利威爾其實是個蠻好的大叔。
“但是,我不會保證你的人身安全,如果你像上次一樣找死,不要指望我會為你收屍。”
我收回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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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埃爾文的電話在我正專心致志踩着臺階下樓梯的時候打了過來,利威爾接起它,我無從知曉他們都談了些什麽。
“喂。”
“我想知道你昨天去了哪裏?”
“用餐而已,是你不會挑時候打。”
電話那頭傳來埃爾文的一聲輕笑:“艾倫在嗎?”
利威爾略一思考,回答了“在”,畢竟他們是二人成組,這種時候撒個謊也無關緊要。
“他在哪兒?”
“衛生間。”
“他能聽到嗎?”
“你認為他的聽覺有這麽靈敏嗎?”
“他在幹什麽?”
“埃爾文,你今天是不是沒帶腦子,你覺得艾倫在廁所裏會幹什麽?□□嗎?”
“我道歉,”埃爾文清了清嗓子,“你想辦法把艾倫支開半個小時,不要讓他起疑心。”
利威爾捂住話筒,撇了撇嘴,對着衛生間敞開的門叽裏咕嚕說了一通,還頗有聲勢地将房間門打開,再重重關上,然後重新将聽筒舉回耳邊:“他走了。”
“他沒有起疑心嗎?我需要你去門外看看他是不是躲在走廊中。”
“埃爾文,你再這麽神經質我他媽的就要把電話挂了。”雖然嘴上抱怨,但利威爾依舊“演”完了這一步驟。
“艾倫在布魯日開心嗎?”
“我是挺喜歡這裏的,可是他看起來并不像十分享受的樣子。”
利威爾抱起電話,歪着頭用肩膀夾住聽筒,給自己倒着茶。
“什麽意思?
“什麽叫‘并不像十分享受的樣子’?那些運河、古老的建築、石橋和教堂,布魯日就像是一個童話一般的仙境一樣,怎麽會有人不喜歡?”
“別用你的審美來代替人類,埃爾文。”
“我只是想讓他開心一點兒,利威爾,”埃爾文的聲音平淡得不帶一絲起伏,“他畢竟不是個壞孩子。”
“哈?”
“他不是個壞孩子。”
利威爾端起茶杯的手停頓了一下。
“聽着,記下這個地址,拉姆斯查特17號,是‘Raam’,發音和‘Ram’一樣,只不過多了一個‘a’,記下了?”
“拉姆斯查特17號。”
“很好,明早九點,一個叫韓吉的人,他會把槍給你。事情辦完之後,用公用電話在下午三點或者四點,給米克·紮卡利亞斯家打電話找我。”
“什麽事情辦完之後?”
“利威爾,你完全知道我在說什麽。艾倫是個好小夥,我也很喜歡他,直到那件事發生之前。你知道,他殺死了一個小孩,如果他不負責,誰來負責?”
一陣沉默,利威爾的臉上看不出是什麽表情。
“利威爾?如果他不負責,誰來負責?”
“夠了埃爾文,我可以負責。”
“聽着,別發火,我很高興能在他走之前為他做點兒什麽。”
“為他做什麽?”
“讓他來看看布魯日的景色,我也希望死之前能再去看看布魯日。他死了之後給我打個電話,”
埃爾文挂了電話,留下利威爾一個人握着話筒,聽着耳邊不斷傳來的忙音。
[十三]
我縮着肩膀抱着牛皮紙袋,正小心翼翼地走路,不讓裏面的啤酒灑出來,腰間的金屬有些冰冷,隔着襯衣貼着我的皮膚。迎面卻看到用圍巾遮住了半張臉的利威爾目不斜視地向我走來。
“你怎麽出來了?埃爾文打過電話了?”我說話的時候,嘴裏時不時跑出一團團的呵氣。
他奪過我手上的紙袋,反而向酒吧的方向邁着步子:“沒有。”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對吧。”我有些疑惑又開心地轉過身跟上他,暗自揣測這是否代表着我可以坐在暖氣十足的酒吧裏開懷暢飲。
不知道利威爾受了什麽刺激,從在吧臺前坐定到現在,僅僅才過了十分鐘,他面前已經擺了三個空杯子,而他現在正仰頭,将第四杯啤酒一飲而盡。我不清楚利威爾的酒量,也不敢貿然攔下他去拿第五杯的手。
“難得的機會,你不喝一杯?”利威爾的上嘴唇沾了一圈的啤酒沫,他在看我的同時伸出舌頭由左至右地舔掉它們,再正常不過。可是落在我眼中,不知為何卻像一種色氣的邀請,害得我的心髒像行走中的人突然踩空了一樣,充滿了失重感。
為了掩飾尴尬,我把轉椅向左偏了點兒,身體正對着搖晃瓶瓶罐罐的調酒師,向他要了一杯聽起來沒什麽酒精濃度的長島冰茶⑧,一口氣喝了半杯,瞬間一股辛辣和苦澀感從喉道滑到胃中。我打了一個嗝,感覺自己好像被它的名字蒙騙了,于是把杯子放到吧臺上,不再碰它。
利威爾見狀嗤笑一聲,一個響指招來調酒師,要了一杯史彼立塔斯⑨,又要了一杯馬提尼⑩,兩只手分別端起兩杯酒,豪邁地倒入一個空杯中:“男人就要這樣喝才對。”一旁的調酒師挑了挑眉,吹了一聲口哨。
我的頭已經有點兒暈,準備要杯白開水喝,利威爾拿過我面前的長島冰茶就向裏面倒史彼立塔斯。等我一把奪回杯子的時候為時已晚,那有點兒難看的綠色正逐漸與原本的棕色融為一體。
“來,艾倫,我們幹一杯。”利威爾的眼裏已經寫上了些醉意,舉着杯子恨不得戳到我鼻孔裏去。我咬了咬牙,做好被酒吧老板掃地出門露宿街頭的準備之後,一口幹完了杯子裏剩餘的全部液體。
我承認我是該練練我的酒量了,在我被辣得眼淚鼻涕一起湧出來,覺得飄飄欲仙,同時胃裏開始翻攪的時候,利威爾居然還能端坐在椅子上咂嘴回味。毫無疑問,利威爾把我拖回了旅館——因為顯然在途中我開始亢奮起來,還向路過的中年婦女吹口哨。
當我被利威爾一把摔到床上的時候,我先是呈大字狀攤在那裏,然後開始天馬行空地想象,在酒吧的利威爾有點兒誘人,如果他和我的嘴唇相接觸會是什麽感覺,會不會趁着醉酒和我□□,然後我變成他衆多床伴中的一員。
我感覺床陷下去一塊兒,利威爾脫了鞋子爬上來,兩條腿跨開在我身體兩側,抱着臂居高臨下地看着我,他的臉頰上有點兒紅。
“艾倫。”
我努力對清眼睛到他臉上的焦距,等着他的下文。利威爾開始俯身向我,他的雙手撐在我的頭兩側,肘部彎曲,我的視線中他的臉越來越近,我甚至感覺連耳膜裏回蕩的都只有心髒強烈的跳動聲。
“其實,我……”
然後他吐了,和他殺人時一樣幹淨利落地、痛痛快快地吐了我一身。而本身胃裏正在翻湧着難受的我,聞到經過胃液加工之後的嘔吐物的難聞味道,立刻也翻身吐了一床。在我還保持着最後一絲清醒的時候,我和利威爾相互攙扶着向衛生間走去,一人抱着半邊馬桶,恨不得将胃液也吐出來。
我只記得我最後聽到的聲音是敲門聲和老板娘瑪麗的尖叫。
注釋:
⑧長島冰茶:起源于長島的調和型雞尾酒,烈酒與可樂混合而成,口味辛辣。
⑨史彼立塔斯:原産波蘭的精餾伏特加,酒精度96%,世界上酒精度數最高、最烈性的酒,西方人稱之為“生命之水”。
⑩馬提尼:強化葡萄酒,屬于略幹辣的中性酒,香氣濃烈,味道微甜。
[十四]
利威爾出門的時候,街道上幾乎見不到什麽人,他步伐均勻地踏上石橋,走過巷道,不知道第幾次在街角轉過彎之後,終于看到了标着“拉姆斯查特17號”的門。他拉起門中央的門環扣了扣,幾秒鐘之後,一個深棕發色、戴着眼鏡的男人開了門。
“我找韓吉。”
“我就是。”
進屋之後,屋內的雜亂無章令利威爾頓時皺起眉頭,他四下打量,屋裏擺放着各式各樣的畫框與千奇百怪的臺燈,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說不出用途的物件。韓吉走到擺放着沙發和桌子的地方,伸手示意。利威爾拿起桌上擺放着的槍,把玩了幾下,又拿起□□,等着韓吉作出解釋。
“史密斯先生說可能會用得上。”
利威爾看了他一眼,把□□擰到了槍上。
“阿斯特麗德公園有很多幽僻的地方,聖誕節的時候那裏人很少,如果我要殺人,我會在那兒殺他。”
利威爾撫摸着槍身:“聖誕節,呵,真是諷刺。”
“你會殺了他對吧?不然史密斯先生會十分失望……”韓吉的鏡片泛着光,意味深長地說道。
“我當然會了,”利威爾盯着手中漆黑的槍,額頭皺出兩道紋路,“這就是我的工作。”
利威爾回到旅館的時候,瑪麗像是專門在等他一樣,她追上來說:“你朋友今天可有點兒古怪。”
一只腳已經邁上臺階的利威爾又退了回來:“怎麽了?”
“他問了我懷孕的事,問我是想要男孩兒還是女孩兒,”瑪麗用一只手撐着腰部,另一只手撫摸着肚子,“當然,我說只要健健康康的,男女都無所謂了。”
“但是,之後他給了我200歐元,說是給孩子的,我拒絕了,但他一直堅持,”瑪麗攤開手,鈔票靜靜躺在她手中,“你能幫我還給他嗎?我不是不領情,只是,這看起來像是他身上的所有錢了。”
利威爾表情嚴肅地接過:“你知道他去哪裏了嗎?”
“他說去公園走走。”
利威爾點點頭,收好鈔票,轉身出去。
他徑直去了阿斯特麗德公園,直覺告訴他艾倫就在那裏。果然,二十米開外,草地邊的長椅上有一個孤單的背影。利威爾借助支撐亭子寬而粗的柱子擋住自己的身軀,眯起眼睛盯着艾倫,他就那麽一動不動地坐着。
利威爾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手不自覺地在槍管上來回游走。他知道自己正在猶豫,并且有十分充足的理由:艾倫是個令他滿意的夥伴,年輕又帥氣,性格倔強耿直。艾倫的好勝心也很強,雖然有些浮躁,但做事經常努力做到比自己更好,即使以失敗而告終也不會氣餒。盡管自己讨厭不懂事的小鬼,但在與艾倫的相處中居然漸漸習慣并且接受了他。
利威爾仰起頭,閉上眼,深呼吸了一口。這是他第一次在動手前産生類似于“動搖”的情緒,作為殺手,這無疑是一個致命的弱點。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手中的動作利落幹脆地把□□與槍口擰合,目光依舊落在遠處那個瘦削單薄的背影身上。
艾倫才二十剛出頭,是自己帶着他第一次出任務,也是他在自己手下出的簍子,但是自己卻沒法阻止,只能眼看着艾倫在泥濘中陷入徒勞無功的自責卻無能為力,甚至反而要聽從埃爾文的命令殺掉他。
随即利威爾告誡自己:艾倫和其他任何一個死在自己槍下的人一樣,沒有什麽不同。簡單粗暴的一槍,血漿四濺,在教堂坐上一個小時就會平靜如初。
将槍貼在右側大腿,利威爾張望左右,走下亭子臺階,越過一片光禿無葉的矮樹叢,雙腳穩健地踩踏在綠茵茵的草地上,步速越來越快。
終于,利威爾悄無聲息地站到艾倫身後,他舉起手中的槍,瞄準了艾倫的後腦。
一切都結束了。利威爾在心裏面對着自己說道。無視掉腦海中飛快略過的那些幻影,還有越來越煩躁的內心。
[十五]
睡夢裏我再次見到了被我殺死的那個男孩兒,他滿頭鮮血,舉着□□,向我的心髒開槍。彈殼一顆顆摔到地上,子彈射進我身體的鈍痛感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可我就是死不了。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的眼淚混着血流下來,他換了一梭又一梭子彈,聲嘶力竭地沖我吼道:“你為什麽還不去死!為什麽!”
我猛地睜開雙眼,透過窗簾看到外面已經隐隐發亮,床頭櫃上的表顯示此刻的時間是八點零三分。我聽到利威爾刻意壓低了的洗漱聲,我又閉上眼,假裝從來沒醒過,但耳朵卻支棱着,将利威爾的動态盡數收入。
終于,在他輕聲關上門之後,我再也沒忍住,用牙使勁兒地咬着手,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湧。
整理好自己之後,我把留給利威爾的信立在鏡子前,搜刮了一遍身上的所有口袋,湊出了200歐元硬塞給了瑪麗,她一臉的迷惑不解。瑪麗也即将有她自己的孩子,每當看到她挺起的肚子,我總是會想起我無法抹去的罪惡,這點兒錢,就算是我微不足道的贖罪吧。
我擡手摸了摸腰間,那把銀色的女士□□還在。說來有些不道德,它是我昨天晚上從一個醉倒在酒吧門口的流浪漢身上偷來的,好吧用搶來這個詞也不為過。在我買好啤酒之後,在我遇見利威爾之前,甚至我也不知道我有什麽一定要搶它不可的理由。但現在,我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而它也确實該派上用場了。
今天的陽光燦爛,是個好天氣。我低頭快步走出旅館,向早已勘測好地形的阿斯特麗德公園走去。那裏會是最适合的地方。
可是不湊巧,一位母親正帶着他的兒子在我面前玩滑梯,我找了個空着的長椅坐下,靜靜地等待他們離去。看着他們我也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她是一個溫柔又嚴厲的女人,在我做了錯事的時候會義正言辭地批評我,同時也會為我準備好我愛吃的晚餐。她的目光慈祥,懷抱溫暖。
想到母親,我的胸膛開始鼓漲漲的,那種悶悶的疼痛開始霸占我的心髒,我的眼睛有些酸澀。我仿佛又看到她半睜着雙目躺在冰冷的地上,鮮血順着她的嘴角不斷向外流,而我只能在一旁聲嘶力竭地幹吼着呼喚她。她被人殺害,我為她報了仇。可我又誤殺了一個無辜的男孩兒,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
那對母子帶着歡聲笑語離開了,我目送他們離去,吸了吸鼻子,慢騰騰地從腰後抽出□□,上了镗,舉向自己的太陽穴。
對不起。
“艾倫,住手!”
我被這一聲突如其來的叫聲吓得不輕,直接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等到我轉過身看清來人是利威爾,才舒了一口氣。
“見鬼!你從哪裏冒出來的?”
“先回答我的問題,你在這裏幹什麽?”
利威爾陰沉着臉,右手向身後微微移動,遮擋住手中的槍,但還是被我看到了。
“你才是想做什麽?”我的心情有些複雜,他從哪兒拿到的槍,“是來殺我的嗎?”
我看到利威爾有那麽一瞬的愣怔,然後神态恢複自然:“沒有。”
“夠了,不用再裝了,我已經看到你手裏的槍了。”我既憤怒又想哭,我這麽信任他,他卻要殺我。
“我們找個地方談談吧。”利威爾說。
離公園不遠處有個亭子,我提議去那裏坐,利威爾雖然意味不明地瞪了我一眼,但我們還是去了那裏。坐下之後,反而一時間無話可說,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還是他先打破了沉默。
“我,剛才猶豫過。”
“可是你剛才看起來就要得手了!”我敢向上帝發誓,如果我那時沒有掏出□□準備自盡,可能現在利威爾已經替我完成了這一步驟,“槍是哪兒來的?”
“埃爾文的朋友給的。”
礙于次次挑釁利威爾的後果,我只能在心中暗暗罵了句髒話:“讓我看看。”順利地從他手中接過槍,我摸了摸它,純黑色的槍身,槍口與□□完美契合,語氣酸澀,“還有□□啊,很好。我的是把女士□□。”
“你從哪弄的?”
“酒吧外的流浪漢手裏搶的。”我聳聳肩。
利威爾從我手中奪過它,揣進了自己的口袋中。我想搶回來,卻被他粗暴地推開:“我來保管,你有自殺傾向。”
“你剛才還想一槍崩了我呢!”我對利威爾的反複無常感到憤怒,他要殺了我,卻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來阻止我自殺。
而利威爾居然沒有生氣:“随你怎麽說,槍不會給你。”
我這兩天的淚腺似乎十分通暢,這會兒又開始有液體不斷湧上來,我自嘲地冷笑兩聲:“呵呵,今天可真有趣,我想自殺,我的搭檔想殺我,我的槍被沒收了,我們還在他媽的布魯日!”說到激動處,還狠狠地拍了兩下自己的大腿,很快便感受到被我拍過的地方傳來一陣針紮似的刺痛。
片刻的沉默。
“聽着艾倫,我會給你錢,送你上火車。”
“回德國?”
“除非你想死。”
“我倒是真想死,”聽到這句話我終于抑制不住哭腔,“你是不是忘了這一茬兒?”
利威爾嘆了一口氣:“你不會想死的,艾倫。”
“我殺死了一個小男孩兒。”我擡頭看了一眼利威爾又低下頭去,肩膀開始不住地抖動,眼淚斷斷續續砸在褲子上,很快打濕了一小片。
利威爾把我拉進他的懷抱,用力過猛導致我直接撞在他的胸膛上,他的手按住我的肩膀,下巴擱在我的脖頸輕輕蹭着,我窩在他懷中,更加肆無忌憚地哭着。
“那下一次救一個小男孩。”
[十六]
火車站的人群稀稀拉拉,我提着沒裝多少衣物的行李箱,站在車廂入口的臺階上回過頭看利威爾。由于我抱着他大哭了一場,狠狠宣洩了情緒,導致我在旅店收拾東西的時候他毅然決然地沖了個澡。我有點兒羞愧地盯着利威爾,他雙手插在上衣兜裏,脖子上挂着黑白格相間的圍巾。
我問他:“槍能還給我嗎?”
他搖了搖頭。
我繼續問:“那我該做些什麽?”
“活着,活下去就能找到事情做。”
真是符合大叔性格的回答,我擺了擺手,轉身向裏走,突然又退回來問他:“埃爾文怎麽辦?他知道你放走我一定會對你大發脾氣。”
“我會揍他。”
我忍不住笑起來,利威爾總是這麽一本正經地說些不着邊際的話。
火車鳴笛,車門開始關閉,我沒頭沒腦地對他說:“告訴埃爾文,可能兩周之內我就自殺了,請他不用擔心。”然後看他皺着眉頭的臉逐漸變小遠去,再也看不到。
我提着行李箱,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來,嘆了一口氣。
再見了,利威爾。
利威爾額前的碎發被火車帶起的風吹亂,他目送着火車由緩至疾駛去,轉身走到車站的電話亭前,撥下一串熟悉的號碼。
“埃爾文?我是利威爾。”利威爾将聽筒向前舉起,盡量收進火車的轟鳴聲,而後重新放回耳邊,“知道這是什麽聲音吧,艾倫就在那趟車上,他活得好好的,他不知道火車開向哪兒,我也不知道。”
他熟練地從上衣口袋裏掏出煙點燃,用肩膀頂住聽筒,一臉不耐煩的表情。利威爾夾煙的動作娴熟,食指翹起抖了兩下,掉下一小塊兒燃燒的灰燼。
“不論你如何處置,我奉陪到底,旅館的地址你知道。”
不等埃爾文有任何回應,利威爾把聽筒扔回電話機上,頭也不回地離開。
房間裏安靜得似乎能聽到利威爾的呼吸聲,他拉開桌前的抽屜,把從艾倫那裏沒收的女士□□放進去,換上一身嶄新的黑色西裝。利威爾在鏡子前站了一會兒,從西裝內側兜掏出一封信,夾在鏡子邊緣,将從韓吉那裏拿來的槍藏在身上,最後正了正領帶,帶上門出去。
我癱在座椅上,目光毫無焦距地望着窗外,夕陽只露出半個頭在遙遠的地平線上,所有景物在勻速而模糊地倒退。
等我回過神來,列車卻正在減速,車廂內響起了車長的廣播:“親愛的乘客們,由于前方橋梁突然坍塌,正在搶救,我想我們只能調頭原路返回了,希望趕得上坐在漢堡王裏吃頓熱騰騰的晚餐。”
我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十七]
當韓吉打開門見到埃爾文時,一點兒也沒有感到吃驚。
“我想你可能會來,”韓吉推了推眼鏡,大咧咧地側身,讓埃爾文進來,“我知道他下不去手。”
桌上整齊地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自己挑吧,埃爾文先生。”
埃爾文的視線游移審視着,當他看到一把烏茲□□時輕笑了一聲,擡眼看了看韓吉:“我可不是洛杉矶南部中心來的,也不是要開着車殺死20個10歲的黑人小孩。我要殺一個普通人,所以一把普通的槍就足夠了。”
韓吉從桌上挑了一把遞給他,埃爾文接過,利落地拉開保險栓,仔細查看,滿意地點了點頭。
“噢,對了,我這裏還有一些達姆彈,”韓吉從桌下拿起一個鐵盒,“想要一些嗎?”
“我知道我應該要的,”埃爾文看着盒子裏泛金屬色澤的子彈,猶疑了一下,“但還是不用了,這個已經足夠。”他擡了擡手裏的槍,準備離去。
“請等一下,埃爾文先生,利威爾有口訊留給你。”
“你什麽時候和他這麽親近了,韓吉?”
韓吉聳了聳肩:“他知道你肯定會來找我,所以用槍抵着我要我轉達,當然,我是一個信守承諾的人。”
“他說了什麽?”
“他說,‘我在廣場等你’,就這麽簡單。”
夜晚降臨的廣場上各處都是暖黃色的街燈,埃爾文沒費多少力氣就找到了利威爾,他正悠閑地坐在露天場地上喝着咖啡。
埃爾文走過去拉開凳子坐下,兩人沉默地對視着。
“有什麽要說的?”
利威爾放下杯子:“一個喪失了活下去的勇氣的人,不用我們動手,埃爾文。艾倫他現在不斷地徘徊在地獄門口,他甚至想自殺。”
“我和你打電話的時候有沒有說‘利威爾,幫我勸勸艾倫’?沒有,我說的是‘我要你殺了他’。他是不是要自殺我不關心,我要的只是結果,利威爾,結果。”
“他已經用槍抵住了自己的太陽穴,我阻止了他。”
“你阻止了他,哦,多麽深明大義的利威爾,”埃爾文嗤笑一聲,“你給他一槍才是幫他解脫,也解決了我的問題和你的任務。”
“你就是個混蛋,埃爾文。”
“艾倫現在在哪?”
“成千上萬個歐洲城市裏,”利威爾望着廣場上熙攘的人群,“總之不會在這兒。”
“我猜你一定帶了槍。”
利威爾摸了一把別在腰間的槍,算是對埃爾文的回答。
“這裏人太多了,不如去鐘樓樓頂,那裏沒人。”
利威爾站起身,從兜裏掏出幾張紙幣壓在被子下面,與埃爾文兩人向鐘樓走去。
而剛剛從火車上下來的我,狼狽地與他們擦肩而過。
注釋:烏茲□□:是以色列軍事工業(IMI)的一種輕型□□,由烏茲·蓋爾(Uziel Gal)于1948年設計。
達姆彈:英國制造的一種槍彈,殺傷力極大,已被國際禁用。
[十八]
我先回了一趟旅館,想開玩笑地推開門,告訴利威爾“嘿,搭檔,很遺憾我又回來了”,可是瑪麗告訴我,利威爾下午送我上了火車之後回來過一趟又出去了。我拿了鑰匙跑上樓,發現了他留下的信。
我問瑪麗知不知道利威爾去了哪裏,她搖搖頭,我在街上轉來轉去,心煩意亂,然後匆匆忙忙地趕到了這裏。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來這兒,我只能漫無目的地在廣場上尋找,希望自己能看到利威爾的身影。
鐘樓上窄小的樓梯時不時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利威爾和埃爾文借着昏暗的光來到了樓頂。向外望去,布魯日雖然籠罩在華燈的光芒下,卻顯得更加安靜和古老。
“我很喜歡這裏。”利威爾斜倚在牆壁上,望着地平線與夜幕相融的遠方。
“可惜它在比利時,不過也正是因為這點,才能避免它被更多的游客們毀掉。”
“我很高興能來這兒,在我死之前。”
利威爾與埃爾文同時掏出了槍,面對面站着。
“多麽諷刺,”埃爾文看着廣場上的人,“他們在和平的度假,誰也不會想到你就要死在這裏……”
突然,埃爾文的臉上出現了吃驚的表情,然後看向利威爾:“利威爾,我再問你一遍,這樣做值嗎?”
埃爾文猝不及防地将槍口瞄準了廣場上的某個人,利威爾順着望過去,身體一僵。
艾倫?他怎麽在這裏。
“值不值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埃爾文,放下槍。”利威爾迅速把槍上了镗,對準埃爾文的腦袋。
“你不會開槍的。”埃爾文眯起一只眼,雙手托舉住槍,食指逐漸向扳機靠近。
最後他卻放下了。
埃爾文嘆了一口氣,看着利威爾也放下槍。
“我很失望利威爾,我發現了你,提攜了你,最後你卻要和我對立,這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他擡手對着利威爾的腿來了一槍,“別誤會,我是不會讓艾倫逍遙法外的,他必須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價。”埃爾文轉身準備下樓。
利威爾忍着左腿傳來的刺痛感,撲過去和他扭打在一起,兩人在樓梯上奮力争搶着對方手中的槍。不過顯然在體格與力氣方面埃爾文更勝一籌,一顆子彈擦着利威爾的脖頸劃過,鮮血瞬時洶湧而出。
“我很抱歉,利威爾。”
埃爾文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利威爾艱難地撐起自己的身體向樓頂爬去,身後留下一條觸目驚心的血印。他扒着牆壁站了起來,想要大喊艾倫的名字,可聲音細如蚊吶。情急之下,利威爾掏出外衣口袋裏那一把硬幣,扔了下去。
然後他整了整衣服,張開雙臂,閉上眼,一躍而下。
[十九]
背後傳來了人們的驚呼聲與尖叫聲,我停住腳步,回頭,三步并作兩步地向鐘樓跑去。我扒開圍觀的人,呼吸不知道為什麽變得急促,心髒也跳得厲害。我看到地上躺着一個渾身是血的人,他的腿被摔斷了,身體呈現出扭曲的樣子。
是利威爾。
“噢不!”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了眼眶,我撲過去跪在地上,“老天,利威爾,你怎麽了?”
他的嘴一張一合,念叨着什麽,我抑制住哭聲,俯下身把耳朵湊過去。
“埃爾……文來……了,槍、槍在我……口袋裏,拿……上它,快……走。”
“什麽?他為什麽會來?你們倆發生了什麽事?”我這會兒一定像個女人一樣狼狽地哭哭啼啼,鼻涕眼淚流了一臉,聲音都是顫抖的,“利威爾!回答我!”
圍觀的人已經有人掏出了手機報警,而利威爾卻再也不能站起來給我一拳或者踹我一腳了。我傷心極了,從他的口袋裏掏出一把被摔得支離破碎的槍,雙手沾滿了血。
我擡起頭,看到了埃爾文。他面無表情地站在慌亂的人群中,一只手揣在西裝口袋裏,的确,現在這麽亂的情況他也不能公然掏出槍,對着我說“該死的你快點贖罪”。
然而我低估了他,等他的手抽出來時,我發現,他分明拿着一把槍,槍頭上裝着□□。埃爾文舉起槍,絲毫不在意旁人,對着我,開槍。
我能看到他的嘴型:我會留你一條命,艾倫,看在利威爾的份上。
我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和四散開來的人,感覺腹部有熱流正汩汩而出,我倒在利威爾身邊,趁着還有力氣牽起他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