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帝王心

初秋的下午,庭院中灑滿陽光,有竹葉被吹動的瑟瑟之聲,林海一邊環抱着徒景之,慢慢輕撫着愛人的背脊,聽着徒景之在那裏剖心剜肺,要自己相信他并不是有意隐瞞,只是一開始沒說出來,慢慢地更沒法說了,但無論他是什麽人,此情天證,絕不會因為揭破了各自的身份而有所改變。林海一邊為愛人的緊張而感動,心裏還有個角落覺得有些好笑。

自從林海與徒景之心意相通,加上這些時日的相處,總算對這位愛人的喜好腦補的性子多少有了些了解,如今看徒景之的表現,顯然是又想得太多了。待到徒景之從一開始的有心相遇說到後來心動,慢慢越扯越遠,已經開始聯想到日後林海入朝,他必然要護得林海周全之類……林海心裏恍惚覺得自己這般安撫的動作,好像前世導師抱着自家大狗求安慰的樣子,卻又實在是心中甜蜜。

他早就對徒景之的身份有所猜測,雖然徒景之是皇帝這一條是他最不願意去想的,但畢竟早有心理準備。至于男子之間的愛意,林海前世有祖父開導,于此事上并無什麽障礙,不似徒景之,不光要顧慮身份上的事情,還要跨過自己居然喜歡的是個男人這個事實。這些時日的相處,徒景之對林海極盡溫柔關懷,便是在情/事上,雖然一直說要翻身,可一旦林海不願,他也絕不強求,反而寧可讓林海得逞。當時林海與他濃情蜜意,尚不覺得什麽,待回到華棠院,靜下心來細思之時,結合了前世祖父的那些理論和言語,慢慢理出了些徒景之自己可能都沒明白的想法來——

徒景之一開始從忠順那裏知道林海的思慕之情時,兩人已然相處了一個多月,即使無關愛情,友情也培養出來了。他又早知忠順好男風,那麽忠順說林海對自己思慕,便絕非虛言,又既然自己為之感到歡喜,那麽自己顯然也是喜歡男子的了,如此推論下去,便得出了自己喜歡林海的結論。但兩人其後分別日久,其實林海對他而言并非是個具體的男子或女子,只是他在特殊時期碰到的特殊人物而已。此後幾年未見,對徒景之而言,林海是信裏或張揚或瑣碎的如海弟,更是他自己心裏想象出的愛人模樣。

每一個人都有過在心裏構思愛人的時候,而且通常都會在遇到某個真實人物之後把這些美好加諸其上,前世的林海暗戀之時,那人的一切在自己心裏都是美好的,便是有些瑕疵自己也能為其找到合理解釋。卻是因為種種狀況,他沒能邁出那一步,最終停留在暗戀的階段而已。

如今徒景之對着林海便是如此,他身為皇帝,仿佛天下供養一人,可實在沒有人能夠與他真正平等地對話,更別說心靈相通了,自從在姑蘇遇到林海,便覺得終于有一個人是他的知己。更因着中間相隔的幾年,林海的張狂徒景之并未親見,反倒是書信的長久來往,讓徒景之心裏描繪的完美愛人的模樣漸漸成了林海的樣子,更将那多年來無處安放的情愛心思全數投注到林海的身上……這種心理投射本來多出現于處于青春期的少年人的身上,比如那時的林海。可憐徒景之的少年時代忙着鬥權臣、整朝政、征塞外,後宮之中也是處處規矩,衆女的争鋒在他看來和朝政無甚分別,竟從沒能有過正常的情愛上的思慕,好容易得了個林海在不知道他是誰之時的單純愛慕,便視若珍寶。他又是個旁的事務上心性堅定的,心裏既然認定了林海,這幾年的各種想象便讓他在無法自拔。即使後來知道林海有各種不妥之處,也一定要為其開脫,這種“如海一定是好的,即使有不好也一定是別人比如我自己的問題”的想法一旦定型,便很難改變。

那時在華棠院的書房裏,林海枯坐半晌,方想通了其中的關節,心中一時覺得有些好笑,可心裏流轉的愛意更濃。

林海自己回想的話,當初見了徒景之,一來那人樣貌好,二來又能聽自己說話,因此把那春心動上了。大夏的生活對林海而言,自有各種新奇之處,并不如徒景之一般一得空閑便把如海弟放在心上。如此此消彼長之下,在情愛上,他們二人并不因身份的高低而有所顧慮,反而是徒景之較之林海更加溫柔體貼。

也正是因此思緒延綿,這次揚州相會,卻又非刻意安排,河畔的偶遇讓林海從徒景之想象中的愛人模樣走進了現實,思戀了許久的人終于跌進自己的懷抱,讓他再沒法如林海一般偶爾還能理性分析,只當上天注定的緣分,從此再不掙紮也就是了。而揭破身份這件事,更是徒景之心內的隐憂,讓他沒法在林海面前硬氣,延伸到情/事上,便是徒景之的諸般退讓。

如今徒景之在林海面前揭破了身份,他自兩人再會以來,從來沒想過以皇帝身份對林海做些什麽,更怕林海從此避開了他。見林海除了一開始的有些驚異,很快便神色如常,反而像母親一般拍着自己後背,那一下一下溫熱的撫摸,讓他那惶恐的心思也終于漸漸平息。

林海拍了半天背,覺得手都酸了的時候,徒景之總算停了口。林海等他平複方放開他,笑道:“景之說了這許多話,必然渴了。”從旁邊石桌上取了金錾雲龍紋執壺,卻發現倒出的水已經涼了,徒景之見狀忙叫高有道進來服侍。

高有道是乾清宮總領太監,在天京城的進宮之中,便是貴重如忠順、忠敬兩位親王,見了他也是客客氣氣的。只是他也看得通透,知道人們對他的谄媚讨好和他本人無關,皆因他是景德帝司徒偃身邊第一得用的侍者,那些貴胄大臣對他低聲下氣,不過是要從他這裏得到些皇帝心情如何、召見了何人之類的秘辛,或是求他能在聖上喜怒不定的時候說上那麽幾句話罷了。卻是這位林公子終究與旁人不同,林海明知他是個閹人,卻從來沒有顯露過鄙夷的神情,而那卻是那些貴胄重臣即使讨好也掩飾不了的東西……

當年在姑蘇第一次見到這個少年人時,高有道便覺得他與旁人不太一樣,可到底哪裏不一樣又說不上來——禮數也有,對着司徒偃也會臉紅耳赤,也在讨好司徒偃,可卻和朝臣、宮妃不一樣。要真說比喻的話,到是早幾年有那麽一兩個低位的美人面對司徒偃時有過類似神情,可那兩個美人在兩位貴妃娘娘的關愛下,如今早不知身在哪裏了……高有道那時一心侍奉司徒偃的傷勢,雖則觀察仔細,卻并不敢多想。

待到這幾年下來,更兼觀音山上的那幾日,讓高有道那根粗壯的神經也備受折磨。他從不敢去想司徒偃會在人身下的樣子,此後每每再見林公子,便更加恭順,實在是心裏把林海佩服得五體投地的緣故。

待高有道帶着幾個小太監換上了好水熱茶,徒景之命人擺上棋盤,他方才又在如海面前流露出了軟弱樣子,便要在棋道上贏回面子。林海棋力不佳,不多時便敗下陣來,看徒景之重又笑意盈盈的樣子,輸了棋也值了。

Advertisement

如此兩人在平山堂一直待到晚間,待高有道求問晚膳擺在何處時,林海站起身來本想要走,卻又見徒景之欲言又止的樣子,知他明明盼着自己能留下來卻又不願說出來,便又坐下,道:“景之可願添雙筷子?”看徒景之立時笑容滿面,讓高有道擺上兩副碗筷,心裏暗嘆口氣,知道要讓徒景之不要這麽別扭還得慢慢來。

林家雖是世族,卻向來講究養生,在飯食上并不去做那裝門面的事,因此皇帝的晚膳雖然是出巡減少了許多,在林海看來也太過豐盛。不過他自知國家規矩如此,在這方面勸谏純屬無聊,也不去多想,只在徒景之的一力推薦下,将各色碗碟中的精華嘗幾口就是了。

晚膳之時不見司徒逸的身影,林海方想起來問道:“景之怎麽想到要帶三公子來見我?”

徒景之也不隐瞞,便将自己比林海大上許多,要為林海将來着想的想法說了。還道:“待後年會試之後,如海必是要留在天京城的。如今在揚州還無妨,将來入朝,一定要讓這幾個孩子好好待你才行。”

林海是知道徒景之比自己年紀大許多的,可他從沒想過那麽久遠以後的事情,只是存着過一日算一日的心态與徒景之來往。這時猝然聽了徒景之的話,又見他如許認真的樣子,心裏感動萬分,稍稍覺得自己這麽得過且過對景之是不是有些不公平。

又再一想,卻覺出了些帝王心思的可怖之處。這些時日因着吳尤信被查辦的事情,江南官場各種小道消息滿天飛,安平侯府固然不蹚渾水,卻總要在大夏安穩生存下去,因此也各方打探過些名目。而今又聽徒景之這麽說,兩相印證,卻更覺隐憂。倘若皇太子在皇帝的心裏地位穩固,那徒景之根本不用去想讓他的幾個兒子都來與林海交好,直接等林海将來入京之後,讓現在的皇太子,大義名分上的下任皇帝與他交好不就行了麽?除非……如今徒景之這麽說,顯見在徒景之,不,應該說是在景德帝心裏,這下任皇帝還不一定就是現在的皇太子,他自己心裏也沒想好下任皇帝是誰,才會想着讓所有的孩子都與林海交好!

他心思轉了幾轉,只笑道:“景之春秋鼎盛,就算不是萬歲萬萬歲,也不能自己咒自己。我們的日子還長遠着呢,将來的事将來再說吧。”

卻是徒景之得了林海一句“日子還長遠着”的話,就如得了玉旨天音一般,滿心歡喜,只道自己的一片苦心并沒有白費,回了行宮之後,更細細謀劃了許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