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天剛蒙蒙亮,韓公館的傭人們便開始有條不紊的工作了,銀鈴清脆的響過三聲,各色熱氣騰騰的早點被送上餐桌。

韓齡春做主位,身後的牆壁上挂了一副巨大的油畫,翠綠的草地,淺金色的天空,還有明亮的藍紫色的月桂。

韓璧君看着畫中遠方青灰色的山影,覺得這幅畫跟韓齡春真是不協調——他就應該在身後挂一幅耶稣之死。

樓上傳來響動,是陳歲雲下來了。他做中式打扮,一身月白色的長衫,斯斯文文的像個讀書人。

“我今早起得遲了。”陳歲雲入座,說了今天餐桌上的第一句話。

韓齡春放下報紙,給他舀了一碗馄饨,道:“沒關系,坐下吃飯吧。”

韓璧君捏着湯匙,慢悠悠道:“長大了就是好啊,我長到今天十八歲,才曉得原來餐桌上是能說話的。”

食不言寝不語是韓家的規矩,但凡跟韓老爺子同桌吃飯,韓璧君就沒自在過。

陳歲雲看了她一眼,她今日穿了件白色毛衣,頭發全攏在腦後,用一塊鑽石發卡別着。

韓齡春沒理她,只把手邊的報紙折了一折,露出帶有容祯人像的那一面。容祯就職監管局這件事大小報紙争相報道,即使是黑白照片也能看出容祯周身的意氣風發,躊躇滿志。

韓璧君看了眼報紙,道:“這就是容家的長孫?看着倒也人模人樣的。”

韓齡春把報紙推向韓璧君,韓璧君不解,問道:“什麽意思?”

“今天早上,我接到了父親的電報。”韓齡春道:“容祯今年二十一,你今年十八,年紀相當,父親讓我介紹你們認識。”

韓璧君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你給父親通風報信?!”

“是他早有此打算。”韓齡春好整以暇道:“你看你,老老實實待在家多好,這會兒非要跑到上海來,省了父親多少事。”

韓璧君面色幾經變換,最後道:“我不會和他結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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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我說有什麽用。”韓齡春給陳歲雲倒了杯溫水,陳歲雲看似在一心一意吃飯,實則在專心致志聽他們兄妹倆的刀光劍影。

“怎麽沒用?上海灘可是哥哥的地方,哥哥一定有辦法幫我。”

韓齡春看了韓璧君一眼,給她夾了一個蝦餃,笑道:“小妹,你長大了,想要做什麽,只要有能力盡可以去做。如果你能在父親眼皮子底下逃走,那也是你的本事。可你來找四哥,這算什麽?這叫作弊。”

“這怎麽能叫作弊?這……”

“好了,”韓齡春看陳歲雲吃完了,便打斷韓璧君的話,道:“我今天叫人來給你拍幾張照片,過兩日請容祯到家裏來,你們見個面。我會把你們的照片一起寄給父親。”

韓璧君面上的笑再難維持,她放下筷子,盤子裏的蝦餃動也沒動。

陳歲雲拿起餐巾紙擦了擦手,心說怪不得人家愛看高門大戶裏的恩怨情仇,這不比電影好看。

吃過飯,韓齡春與陳歲雲出門散步,韓公館的花園不算大,不能跑馬,不過綠植不少,曬曬太陽走一圈倒是不錯。

回來的時候陳歲雲都走熱了,對韓齡春道:“你給我弄輛自行車好了,我沿着花園騎兩圈,走路忒累腳。”

韓齡春笑着應了。

回到客廳,韓璧君已經換好了衣裳,見韓齡春回來,就冷淡地問他要錢。

“幹什麽?”韓齡春問。

“去置辦幾身衣服呀,”韓璧君皮笑肉不笑,“要跟人相親,不得好好打扮打扮?”

韓齡春看了眼韓璧君,道:“叫五川帶你去,也好保護你。”

韓璧君冷笑一聲,剛要說什麽,目光落在韓齡春身後的陳歲雲身上,便徑自道:“歲雲先生不如一起吧,您也給我參謀參謀。”

“我就不去了。”陳歲雲直接拒絕。

韓齡春冷眼看着韓璧君,忽然轉頭對陳歲雲道:“你先回房間吧。”

“不了,”陳歲雲道:“你不是要出門嗎,順路把我送回家好了。”

韓齡春頓了頓,道:“快過年了,你索性搬過來住,好麽。”

陳歲雲皺眉,“搬過來?”

韓璧君輕笑,“哦,這麽放心不下,一定要拘在身邊才安心是不是?”

說罷,她就穿上大衣,出門去了。

陳歲雲目送她離開,轉頭對韓齡春道:“你有什麽不放心的,我離你妹妹遠些就是了。”

韓齡春不答,只道:“還是搬過來吧,天冷了,你兩頭跑不嫌累?我叫人陪你去拿東西,也不用收拾太多,只把平常吃的藥帶上就好。”

陳歲雲猶豫片刻,答應了。

韓齡春注視着他的神情,忽然問道:“你似乎很不喜歡韓公館?”

陳歲雲一個激靈,“怎麽會。”

韓齡春沒有追問,叫人陪他回去拿東西了。

韓齡春動作很快,說要介紹容祯與韓璧君認識,很快就給容祯下了帖子。

容祯來了,卻是同姚嘉一塊來的,兩人手上各自提了點東西,姚嘉帶了兩瓶酒,容祯帶了兩盒茶。

傭人将他們請進客廳,一見到韓齡春,姚嘉便咧開嘴笑,“聽說你要請容祯,我就來湊個熱鬧,不會不歡迎吧。”

韓齡春笑道:“你也不怕我這裏沒有你的飯。”

“這有什麽的,我自己帶了酒啦。”

韓齡春笑着請他們坐下,道:“我家小妹也到了上海,想着與容祯是世交,所以請他過來吃頓飯,大家聚一聚。你一來, 就更熱鬧了。”

韓齡春一邊說着,一邊叫人去請韓璧君。

那邊韓璧君從樓上下來,姚嘉與容祯都站起來與她見禮。

“哎呀,來的匆忙,都沒給韓小姐準備一份見面禮,真是失禮。”姚嘉道。

韓璧君規規矩矩地站在韓齡春身邊,臉上帶着溫婉的笑,道:“有什麽關系,又不是外人。”

韓璧君的目光落到容祯身上,容祯微微颔首,客氣道:“韓小姐好。”

韓璧君也微微低頭,“容先生好。”

姚嘉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心裏有些想法,笑道:“與咱們不是外人,到了容少爺這麽,怎麽就這麽客氣生分了。”

韓璧君低下頭笑,容祯也不說話。

這時候,陳歲雲忽然從後門進來,他騎着自行車在外頭繞了一圈,這會兒面色紅潤,額角微微有些汗。

姚嘉很驚訝,“歲雲先生也在?”

既然是家宴,叫倌人幹什麽。

韓齡春神色自若,道:“他最近住在這裏。”

容祯神色有些異樣,但是沒說話。

陳歲雲走過來,笑道:“真是失禮,我先去換件衣裳。”

韓齡春點點頭,陳歲雲上樓去了。

廚房過來問菜色的安排,韓齡春過去看。

人都走了,姚嘉才敢啧啧感嘆,“陳歲雲可算是登堂入室了,這五年沒白跟。”

韓璧君聽見了,問道:“陳歲雲跟我哥哥五年了?”

“是啊,”姚嘉道:“當年陳歲雲在上海灘風頭正盛,你哥哥呢,又是上海灘的新貴。也忘了是在誰組的局上,總之,倆人一見面就看對眼了。後來你哥哥包了他,他也沒再做過別人的生意。”

韓璧君看向樓上的方向,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我哥哥,還會一見鐘情呢?”

陳歲雲換好衣服下來,也正好到了吃飯的時候。

姚嘉想開瓶酒,陳歲雲也想,但是韓齡春拒絕了,“叫你來就是吃飯的,吃完飯大家下午還各自有事情呢。”

于是只好作罷,陳歲雲心裏扼腕嘆息。

菜色很豐富,尤其是一道佛跳牆,用紹興黃酒炖了七八個小時,湯頭粘稠醇香,衆人贊不絕口。陳歲雲只湯就喝了兩碗,憑這個過酒瘾呢。

吃完飯,大家圍在茶幾邊說話聊天。傭人送來了茶水瓜子水果,姚嘉抓了把瓜子,背靠迎枕,吃飽喝足懶洋洋的,同韓齡春說些經濟俗事。

陳歲雲坐在韓齡春身邊一邊吃橘子,一邊聽他們兩個說話。論消息靈通,陳歲雲比姚嘉還要厲害些,姚嘉有些不清楚的,還要問問陳歲雲。

陳歲雲中午吃的那兩碗佛跳牆,這會兒酒勁兒上來了,眼都紅了。韓齡春不讓他拿剝了橘子的手揉眼睛,道:“你困了,上去睡會兒罷。”

陳歲雲點點頭,韓齡春送他上樓。

姚嘉對容祯笑道:“你看陳歲雲這個樣子,最能演出貴妃醉酒的春情熾盛了。”

容祯推了他一把,讓他注意還在一旁坐着的韓璧君。

姚嘉自覺失态,忙坐直了身子。

容祯口中不提,卻把陳歲雲眼尾緋紅的模樣印進心裏,他覺得有些悶了,道:“我出去透透氣。”

容祯一走出後門,冷風撲面而來,把他吹清醒了。後門廊下停着一輛自行車,就是陳歲雲騎着到處跑的那一輛。自行車的把手上,有一個草編的螞蚱,耀武揚威地站着。

容祯把那螞蚱拿在手裏看了看,竟然覺得有點可愛。

“陳歲雲啊陳歲雲……”他點了點螞蚱,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容先生?”身後忽然傳來韓璧君的聲音,容祯下意識将螞蚱藏起來,轉身看向韓璧君。

韓璧君站在門口,道:“外面冷,進屋吧。”

“好。”容祯應聲,随韓璧君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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