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公署開完會,姚嘉率先走出來,他穿着一板一眼的黑色制服,袖口縫着銀色的扣子。他身後,容祯被人簇擁着,還未脫身。
今天開的會上,上頭對容祯大加贊賞,底下的同事們也看人下菜碟,變着花樣地誇獎容祯。姚嘉冷眼看着容祯春風得意的模樣,眉眼藏着不易察覺的陰沉。
司機等在公署外,姚嘉也沒跟容祯打招呼,徑直上車走了。坐上車,沒有外人的地方,姚嘉解開領口的扣子,有些煩躁的皺起眉。
“先生,回家還是?”
姚嘉擺擺手,司機識趣地往四馬路姚嘉常去的倌人家裏去。
走過一條路,路口有變戲法的,圍了一圈人看,把路口堵住了。
汽車慢吞吞地移動,姚嘉随意往窗外看了眼,卻看見人群裏有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韓璧君,她穿着一件羊毛大衣,戴着一條灰色的圍巾,圍巾團了幾圈,幾乎把她那張小臉埋了起來。
姚嘉沉思片刻,叫司機停車。
他從車上下來,慢慢靠近韓璧君。戲法耍得很熱鬧,人群也多是在說笑。唯有韓璧君一個人,不說話也不笑,與其說是在看戲法,不如說是在發呆。
“韓小姐?”姚嘉笑道:“你怎麽在這裏?”
韓璧君被他一叫,驚了一下,轉過身才發現是熟人,笑道:“姚嘉哥哥,是你呀。”
姚嘉笑得溫和,“大冷天的,你站在大街上看什麽戲法,找個茶館不好嗎?”
“哦,”韓璧君掖了掖圍巾,笑道:“就是剛好走到這裏。”
一邊正好有座茶樓,姚嘉笑道:“我請你去樓上坐坐罷,也能看到變戲法的,還暖和。”
“好。”韓璧君應下,與姚嘉一起走進茶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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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璧君明顯是有心事,姚嘉叫人上了幾樣茶點,問道:“你一個人出來的?你哥哥怎麽也不找個人陪你。”
提起韓齡春,韓璧君面色有些奇怪,姚嘉看在眼裏,猜測韓璧君是跟韓齡春鬧了別扭跑出來的。
她還是個藏不住事的小姑娘,姚嘉還沒旁敲側擊幾句,就見韓璧君嘆了口氣,道:“我本來以為我來上海是來上學的,沒想到我家裏的意思是叫我來上海嫁人的。”
“哦?”姚嘉問道:“你家裏給你看好了人家?”
韓璧君手捧着茶杯打轉,道:“我不好同你說,你怕是會告知旁人。”
姚嘉眉頭皺起,笑道:“你盡可以說來聽聽,我保證不對別人說還不成嘛?”
韓璧君搖搖頭,“你們都相熟,誰知道你是不是哄我。”傳一次蜀香炸一次
“相熟?”姚嘉心中飛快盤算。
“不就是那位容少爺。”韓璧君也不瞞他了,嘆了口氣,道:“我哥哥說,我們兩家是世交,我與他又年紀相仿,聽說他如今在上海灘也炙手可熱,委實是個難得的青年才俊,所以……”
姚嘉端起茶,心道容祯真是好命,一到上海灘,事業一帆風順不說,這會兒連妻子都定下來了,還是韓家這樣的大家族。
真是讓人嫉妒,姚嘉心裏感嘆。
“可我……”韓璧君欲言又止。
姚嘉看着韓璧君這副憂愁的模樣,道:“你不願意?”
韓璧君低着頭喝茶,“我就是覺得太突然了。”
姚嘉定定看着韓璧君,容祯在上海灘的一帆風順,少不了韓齡春的幫忙。他想讓韓齡春跟容祯決裂,所以幾次三番撺掇容祯對付韓齡春。沒想到韓齡春對此沒有做出一點反應,或許原因就在這裏了,容韓兩家打算聯姻。
姚嘉忽然笑了笑,身子挺直,周身氣質倏地清正起來。他勸慰韓璧君道:“這是婚姻大事,你若實在不願意,不如和你哥哥好好談談。容祯他的确優秀,只是年輕了些,怕是穩定不下來呢。”
韓璧君沒有聽懂姚嘉的言外之意,只道:“他年輕,我也不大呀,我也不願意結婚。”
姚嘉失笑,眼珠子轉了轉,道:“不說這些事了,你若實在不開心,我帶你四處轉轉,找點樂子罷。”
韓璧君眼睛一亮,“好啊好啊。”
她一邊起身一邊道:“我看容少爺還不如姚嘉哥哥呢,你還帶我四處玩一玩,他呢,連個笑模樣都吝啬。”
姚嘉一頓,心裏驀的湧出些奇怪的情緒。
容少爺不如姚嘉,這話聽着多好聽。
今日天氣好,韓公館的傭人們在搬動韓齡春的藏品,書畫古董之類都拿出來曬曬,預計過年的時候換上一批新的應景。
陳歲雲見外頭陽光那麽好,就叫把衣裳也拿出來曬曬。上海天潮,衣櫃裏的電燈泡從早到晚亮着,烘烤衣裳。陳歲雲總覺得這樣烘過的衣裳有一股生硬的金屬味,他更喜歡太陽曬過的味道。
客廳裏擺滿了鮮花,鮮切的玫瑰,百合,郁金香,雍容大方。插在褐色陶罐裏的玉蘭,臘梅,疏落有風骨,一盆一盆的三角梅、蝴蝶蘭、晚香玉,隽永秀美。
韓齡春要陳歲雲布置別墅,陳歲雲并沒有大動,只添置了些鮮花,錯落有致地擺放在別墅的大小角落,寒冬臘月裏硬是有一股萬象更新的氣氛。
韓齡春今日難得做中式裝扮,銀底青花的一件長衫,顯出一種清隽斯文。他還把金絲眼鏡戴上了,金色流蘇垂在耳邊。
韓齡春在寫字,狼毫毛筆落在紅紙上,寫的是春聯。
陳歲雲在一邊擺弄幾支冬青,火紅明亮的冬青果挂滿枝頭,看着就熱鬧。
“過來磨墨。”韓齡春叫他。
陳歲雲只好放下自己手裏的花材,走到韓齡春身邊給他磨墨。
韓齡春寫字很有風骨,他的家世和底蘊就在這裏顯現出來了。
陳歲雲現今也算有錢,也會品酒,跳舞,跑馬這些有錢人家的玩意兒,但是寫字不行,一落筆,有教養和沒教養的差別就出來了。
“多寫幾張,”陳歲雲道:“我回去貼在家裏。”
韓齡春看了陳歲雲一眼,這會兒他眼睛倒是明亮,看向韓齡春的目光也有些不易察覺的崇拜。
陳歲雲喜歡讀書人,對讀書人總是很推崇。就像容祯,他是香港學成的碩士,陳歲雲就覺得他很了不起,覺得他年輕人大有可為。
韓齡春身上,商人氣更重。他雖然自小接受良好的教育,但實際上他是沒有學歷的。該上大學的時候他從上海逃跑了,後來在歐洲游蕩,也先後去好幾所學校聽過課。不過鑒于他沒有學生身份,所以也就沒有拿到結業證書。
韓齡春想了想,把筆遞給他,“你要不要也寫幾個字?”
陳歲雲搖頭,“我寫字很難看的。”
他更喜歡看韓齡春寫字,韓齡春寫的字好看,寫字的手好看,寫字的神情也好看。
韓齡春想教他寫字,推着他叫他拿筆。其實是想從背後環着他,想學一學人家古人賭書潑墨的風雅。
只是還沒上手,韓璧君就回來了。
她拎着包,嘴裏哼着歌,一見屋子裏多了這麽多花,歡喜道:“哪來的花兒,真好看。”
韓齡春看了韓璧君一眼,松開陳歲雲,要笑不笑的樣子,“瞧見窗邊有盆仙人掌了嗎?給你的,那你房間裏養去罷。”
韓璧君不喜歡仙人掌,她喜歡一個紅釉瓶裏的芍藥,盛開的白芍藥插在水瓶裏,花瓣一朵一朵都舒展開了,蓬松如雲,漂亮極了。
“我就要這個。”韓璧君把花瓶挪過來,還怕碰掉了芍藥的花瓣。
陳歲雲還站在韓齡春身邊,推了推他,道:“接着寫呀。”
韓齡春這才收回目光,繼續寫字。
門鈴忽然響起了,傭人去開門,走進來一個穿青色馬甲的年輕人,他是容祯的小厮,手裏拿着請帖,道:“我家少爺今晚在熙園包了場,請陳歲雲先生去聽夜戲。”
陳歲雲愣住,下意識看了看韓齡春。韓璧君也不說話了,觑着韓齡春的神色。
韓齡春的眼睛藏在鏡片後面,情緒不明。
陳歲雲從韓齡春身邊站起來,對那小厮道:“多謝容少爺美意,只是我今晚不得空,走不開。”
那小厮執意把請帖留下,道:“我家少爺誠請陳先生一會。”
請帖最終還是被放下了,那小厮走之後,客廳裏便安靜了下來。
陳歲雲打開請帖,帖子是容祯親自寫的,筆跡十分飄逸,末尾蓋了容祯的私印。
韓齡春沒說話,只不小心寫廢了一張紙。陳歲雲見狀,忙上前幫他換了一張紙,小聲道:“我今晚不會去的。”
韓齡春對他笑了笑,笑的陳歲雲怪瘆得慌。
“我把收拾好的花放樓上去,你慢慢寫。”
陳歲雲躲樓上去了。
韓璧君往嘴裏塞了顆陳皮糖,坐在沙發裏,幸災樂禍道:“四哥,你也太沉得住氣了,人都踩你臉上了。”
作者有話說:
韓老板,學歷高中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