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陳歲雲推開卧室的窗戶,往窗臺下花幾上的杜鵑盆栽裏灑了點水。

這是一盆粉杜鵑,足有兩尺高,花瓣粉中帶暈,燦若雲霞,好看且昂貴。陳歲雲不太會養花,韓齡春倚在門邊看他,照着他這樣的澆水方法,這盆花活不到過年。

“你想去嗎?”韓齡春道:“你想去就去,我不攔着你。”

他又這樣,裝模作樣。陳歲雲看他一眼,道:“那行,你要沒有不高興,我就去。”

陳歲雲放下水壺,道:“畢竟他來請我,陣仗這樣大,我要是不去,多傷人家的臉面吶。”

說着,陳歲雲就走到衣帽間,開櫃子找衣裳。衣帽間內壁挂着好些個荷包,裏頭裝着香料,把整個衣帽間熏出淡淡的香味兒。

韓齡春走上前來,從衣櫃裏拿出一件灰藍色的絨緞長衫,腰間繡有一只完整的翠鳥。

“這件衣裳還沒上身呢,不如穿這件。”

陳歲雲接過衣裳,倒拿不準韓齡春的意思了。他不打算赴宴,一來,他要是去,韓齡春的面子往哪兒擱?二來,容祯對他本來就有點心思,他不打算應和人家,自然也不好去。

“我希望你覺得自己是自由的。”韓齡春站在陳歲雲身後,胳膊環在他身前,解開他領口的盤扣,要給他換衣裳。

“我覺得?”陳歲雲冷笑一聲,掙開韓齡春,自顧自把盤扣扣上,道:“這話比你之前說的還要裝模作樣。”

陳歲雲下樓,韓璧君在樓下擺弄韓齡春沒寫完的春聯,擡頭看見陳歲雲一邊扣着扣子一邊下來,捂着臉道:“呀,這天還沒黑呢,你們也好意思。”

“什麽話。”陳歲雲斥了她一句,叫人把外面曬着的東西都收回來。

韓齡春跟着陳歲雲從樓上下來,韓璧君嘲笑道:“幹嘛呢,上樓下樓的,捉迷藏呢。”

韓齡春走到沙發邊坐下,摘下金絲眼鏡,漫不經心道:“你又沒事做了是嗎?”

韓璧君撇撇嘴,“你就只會沖我發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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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園裏戲已經開場了,臺上燈火通明,映出名角兒通身璀璨奪目。這是一座中式園林,一步一景,處處風景都十分淡雅寫意。容祯在戲臺對面的小樓上,樓下繞了一圈小溪,夜色裏,戲音和着潺潺流水,清幽雅致。

他已經等了很久了,包廂裏,一張桌兩張椅,另一張椅子是空的,沒有人來。

小厮容俊人站在一邊,觑着容祯的面色,小心翼翼道:“或許歲雲先生被什麽事絆住了腳,實在來不得。”

容祯沒有說話,卻也沒有動,大有等不到陳歲雲不罷休的意思。

門外的走廊忽然傳來腳步聲,且越來越近。容祯神色一震,容俊人見狀忙走到門口開門。

門打開,卻不是陳歲雲,而是韓齡春。

韓齡春高挑的身材在夜色裏很惹眼,他身邊還站着熙園的掌櫃,正引他往走廊盡頭的包廂走。

二人被容俊人開門的動作打斷,都停下腳步。

容祯看見了韓齡春,自然要起身與他打招呼。

韓齡春面上帶着恰到好處的驚訝,笑道:“容少爺來熙園聽戲?真是好興致。”

容祯看着韓齡春,“韓四叔一個人?這麽晚了還來熙園,您也是好興致。”

“我倒不是為了聽戲來的,”韓齡春笑道:“方在家吃晚飯,說起熙園的醉蟹最好,所以來打包一份。”

他并沒有提陳歲雲的名字,但是容祯心知肚明。

熙園的掌櫃看着兩位在夜色中近乎對峙的氣氛,心都攥緊了。

“韓四叔怕什麽?”容祯直接了當,“陳歲雲也只是去韓公館做客罷了,怎麽就連出門聽個戲都不成了。”

韓齡春止住腳步,看了容祯一眼。

容祯神色冷冷的,對上韓齡春的目光,半點也不退讓。

只苦了熙園的掌櫃,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韓齡春倒是善解人意,對掌櫃的道:“你先叫人把菜做着,我過會兒去拿。”

“好,好。”掌櫃的一連應了幾聲,忙過去了。

韓齡春這才轉頭看向容祯,道:“你這話說的好笑,我沒有不許他出門,反倒是你,逼着他出門。”

容祯面色緊繃,韓齡春卻神态自若,“你們年輕人,行事橫沖直撞沒有分寸,一定要将人放在兩難的境地上。他今日不來,傷了你的面子,今日若來,又傷了我的面子。你叫他如何是好?”

容祯不答,韓齡春笑了笑,“所以今日我來做這個惡人,免他左右為難。”

容祯沉默良久,一個笑也扯不出來,只冷冷地看着韓齡春,“韓老板多善解人意,我看,只有我是惡人罷。”

韓齡春笑了,道:“正是如此。”

韓齡春回到家已經很晚了,別墅裏安靜下來,傭人們連走路都靜悄悄的。韓齡春脫下大衣上了樓,卧室裏,陳歲雲披着一張毯子站在窗邊,正往外看。

“看什麽呢?”韓齡春問道。

“煙花,外面在放煙花。”陳歲雲興致勃勃,要韓齡春過來一起看。

韓齡春回來的路上已經瞧見了,臨近年關,每晚都有煙花,放到深夜,擾人清夢。

“你真是……”陳歲雲道:“別人喜歡什麽你就不喜歡什麽,生性刻薄。”

韓齡春嗤笑一聲,道:“我給你帶了醉蟹,過來嘗嘗?”

“醉蟹?”陳歲雲走過來,“怎麽忽然想起吃這個了。”

韓齡春挪了個小幾過來,青釉瓷碗裏放着六只橙紅豐腴的醉蟹,花雕酒的香味撲面而來,夾雜着一點桂花的清香,令人食指大動。

陳歲雲挽起衣袖,掰開一只螃蟹,殼薄膏肥,酒香四溢。

“熙園的醉蟹。”陳歲雲一口就嘗出來了,熙園的醉蟹用的都是十五年的花雕酒,陳歲雲對酒很有研究。

韓齡春點點頭。

陳歲雲想了想,還是先咬了一口螃蟹,道:“你去見容祯了。”

韓齡春撐着頭,道:“我可是客客氣氣地同他說話,替你回絕了他。只是拒絕人這種事,難免叫人不快。”

陳歲雲不信,韓齡春披了張溫柔優雅的皮,骨子裏還是惡劣的。

“容祯麽,年輕,未必是有意挑戰你的權威。”陳歲雲道:“你們不是世交麽,還是不要鬧太僵了。”

韓齡春笑着搖了搖頭,“你對年輕人很寬容麽,對我這樣的就苛刻些。”

陳歲雲看他一眼,要笑不笑的,“或許只是對你苛刻。”

“那也好,”韓齡春笑道:“我總是特殊的,對不對?”

陳歲雲沒再說話,他一連吃了三只螃蟹,吃的面容緋紅。十五年的花雕酒酒味醇厚,陳歲雲都要吃醉了。

次日清晨陳歲雲起得遲了,快晌午了才從樓上下來。他沒有宿醉的頭疼,反倒是腰抻着了,疼的他只抽抽。

“你不是學戲的嗎?按理說身體應該很柔軟才對。”韓璧君不解道:“怎麽還能把腰扭了。”

他身段是軟,架不住韓齡春掰着他的腿一直弄,他繃着身子繃了那麽久,不抽筋才怪。

這些韓璧君都不懂,只嘲笑他老胳膊老腿,哪天連腦袋也要不靈光了。

“我今天下去要出去剪頭發。”陳歲雲抓了個抱枕墊在腰後,道:“剪完頭發回書寓一趟,晚飯不回來吃了,你跟你哥哥說一聲。”

韓璧君一聽他要回書寓,忙道:“我也要去。”

陳歲雲不帶她,“今天不方便,改天罷。”

黃包車載着陳歲雲走在大街上,額前的頭發短了些,腦袋有些涼。陳歲雲捂了捂耳朵,心說以後要帶帽子了。

黃包車停在街口,陳歲雲下來,打算走幾步。

轉過一個路口,紅牆黑瓦前,就站着容祯。

容祯雙手插在風衣兜裏,聽見動靜轉過身,目光凝在陳歲雲身上。

陳歲雲頓了頓,慢慢走到容祯面前,臉上挂起得體的笑,道:“這大冷天,容少爺怎麽在這兒。”

容祯沒接話,風一陣一陣地從兩個人之間刮過,氣氛一時沉默下來。

“我等了你很久。”容祯開口打破了沉默,他看着陳歲雲,“臺上的戲唱了一出又一出,外面的煙花放過幾輪,你還是沒有來。”

陳歲雲一愣,他知道等待的滋味,一句話可以概括的時間,藏着許多不為人知的心酸。

“如果是韓齡春逼迫你,那我無論如何都要争一争。可是拒絕我是你的本意,這就叫我,”容祯輕嘆了一聲,“很難過。”

陳歲雲有些于心不忍了,或許他應該出面跟容祯說清楚,而不是放任韓齡春去打擊容祯。

“我……”陳歲雲斟酌着,不該說些什麽。他善于應付逢場作戲,卻不知該如何面對別人的真心。

“你開口總是說拒絕的話,”容祯輕聲道:“今天就不要說這些話了罷。”

陳歲雲振了振精神,笑道:“我近來在報紙上看到你很多次,容少爺很風光嘛。”

這也是些無謂的話,不過他總算沒有拒絕自己。

容祯道:“如果知道你會看報紙,那我拍照的時候會穿得精神些。”

陳歲雲笑了,道:“已經很精神了。”

容祯看了他一會兒,道:“我可以再約你出去嗎?只是平常朋友,一塊吃個飯聽個戲。”

陳歲雲想了想,道:“如果只是尋常交游,那也沒什麽。只是不要搞那麽大的陣仗,非要人盡皆知,像什麽樣子。”

容祯皺眉,“是不要叫韓齡春知道吧,那這算什麽,偷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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