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容祯一句話噎得陳歲雲不知道說什麽好,他心裏那點子愧疚這麽一會兒已經煙消雲散。

真是年紀大了,陳歲雲心想,這要是我年輕的時候才不會給他面子呢。

陳歲雲推開書寓的門,客氣道:“容少爺進來坐坐?”

容祯自然同意,只是還不等他進門,容俊人突然跑來,着急忙慌的,“少爺,老爺要到上海了,發來電報讓你去接呢?”

容祯皺眉,“我爸來上海了?”

“是啊,”容俊人道:“太爺知道少爺出息了,正是大展拳腳的時候,過年就不叫少爺回去了。又怕少爺想家,所以特地叫老爺過來看看。”

容祯面上卻不見多高興,他沉吟片刻,與陳歲雲打了招呼,同容俊人匆匆走了。

陳歲雲送了送,送出巷子口便轉身回來。

他走進陳家書寓,天井裏豎着梯子,陳霜華站在梯子上,換門廊下壞掉的燈泡。

“我說用宮燈好看,你非要換電燈,這一年的功夫修了多少回了。”陳蘭華抱怨道。

陳霜華嘴裏咬着螺絲刀,也沒空反駁他。

陳歲雲站在廊下看他們,道:“不然用宮燈的罩子,裏面裝燈泡好了,兩全其美。”

陳霜華哼笑一聲,也沒理。

“陳玉華呢?”陳歲雲沒瞧見他。

“宋太太過生日,叫他過去了,看看時間,快回來了嘛。”陳蘭華道。

“宋太太?”陳歲雲記得那是個挺規矩老派的女人,“她看上玉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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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是她,”陳霜華修好燈泡,從梯子上下來,“是宋先生看上玉華了。宋太太自恃正室,要代夫納妾呢。”

陳歲雲眉頭皺起來,陳霜華走到水池邊洗手,道:“宋太太那個人,不知道怎麽說她。她以前有一個鋼琴老師,很年輕的女孩子。宋先生看上了她,宋太太就給人家下藥,夥同宋先生把人迷奸了。宋先生不是個東西罷,宋太太呢?人家一問起她,她就哭,說出嫁從夫,她哪能不聽宋先生的話。”

陳蘭華也道:“這件事當時鬧得很大麽,後來還是給錢壓下去的。”

陳歲雲知道這件事,很看不上這夫妻倆的做派,道:“那你們還讓玉華去。”

“怕怎麽的,這樣的事,以後會少?”陳霜華道:“我叫二荷跟着他呢,不會叫人占他便宜。”

陳歲雲點點頭,這才作罷。

“我有件事要同你們說。”陳蘭華忽然開口,他捏了捏手指,道:“我想給自己贖身,以後不做生意了。”

陳歲雲微微一愣,陳霜華撚滅煙,看向他,“要贖身了?”

陳蘭華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年紀也不小了,這麽幾年生意做下來,也攢了些錢。我姐姐幾次三番勸我贖身,前幾天她來找我,說我姐夫同她商量了,要回老家去,叫我贖了身一起走。”

陳蘭華家境不好,早年死了娘,家裏有一個死鬼老爹。當年,他爹為了換一口大煙,要把他姐姐賣掉。陳蘭華偷偷把姐姐放走,然後找到陳歲雲賣身,拿賣身的錢發嫁了他姐姐。

他姐夫一家人不壞,這麽多年,有賴于陳蘭華的接濟,對他姐姐也很好。

他姐姐日子過得好了,就總念着陳蘭華這個弟弟,幾次三番催他贖身。

陳蘭華低下頭道:“我姐夫說,他老家離這裏很遠,那邊的人都不認識我們,也不會有人對我指指點點。等到了那邊,要是有合适的,也給我說個媳婦兒。只要人家不嫌棄我,我是怎樣都行的。”

陳歲雲點了點頭,道:“這也好,你在堂子裏這幾年也學了不少東西,換個地方,或是當個賬房,或是給人寫個字,總算一門營生。”

陳蘭華點點頭,“是這樣。”

陳霜華撚着煙蒂,冷笑道:“想得倒是好,未必成罷。與其藏着掖着怕人笑話,還不如在堂子裏自由快活。”

陳歲雲道:“人各有志麽,蘭華這麽些年也不容易。”

他沉吟片刻,道:“當年四百塊洋錢買了你,如果你要走,就收你八百塊洋錢。這麽些年你掙的錢,許你帶走一半,家具不能動。你屋裏那幾大箱衣裳,毛料皮襖,你撿能穿的帶走。你那些客人送的首飾擺件,也都歸你。”

陳蘭華忙道:“不必了,贖身錢就收了我這麽一點,哪還能帶走這些東西。”

陳歲雲擺擺手,叫他不要客氣,又問道:“客人那邊,可都談妥了?”

陳蘭華點頭,“已談妥了,趙先生不大舍得,倒也沒說什麽,說年後來把賬開銷了,還額外送了我一千洋錢做盤纏。”

陳霜華道:“總算他不是那麽無情無義。”

陳蘭華笑了笑,與陳歲雲說定這件事後,他整個人都放松了,對陳歲雲道:“前一陣洗衣裳的阿婆請我幫她們寫信,她們說,外面人寫信,一封要四個銅板呢。我以後就打算做這個。”

“四個銅板,”陳霜華嘲笑道:“不夠你一塊點心錢。”

陳蘭華也沒理他,只對陳歲雲道:“你也早有退意是不是?早幾年你太紅了,滿上海灘都是追時髦的人,你不好脫身。剛要隐退的時候又碰見韓老板,這一算下來又耽擱五年。之前霜華說的時候我心裏也是贊同的,你要麽就跟了韓老板,要麽就與他說清楚,散了好了。”

陳霜華一邊站着,也去看陳歲雲的神色。

陳歲雲只是笑,不搭話。

天色漸晚,韓公館裏,韓齡春與韓璧君在下棋。韓璧君想下西洋棋,但是韓齡春堅持要下圍棋。

“你跟父親真是越來越像,”韓璧君道:“明明在國外待了那麽久,怎麽越活越老派。”

“在外待的越久,越能明白父親的智慧,他思想深邃,處事果決而有魄力。你能學到他的一分本事,就足夠你過得很好。”韓齡春心不在焉地擺弄手中的棋子,“他只是不适合做父親。”

韓璧君不能茍同,她瞧着韓齡春總是看向落地時鐘,便奚落道:“門禁這點跟父親也像,不過以往都是父親等着教訓晚歸的你。”

韓齡春修長的手指捏住一枚黑子,“你提醒我了,該給他設個門禁。”

韓璧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把他管的這樣嚴,怎麽就沒想過給他贖身?他跟了你,你再管他,不就名正言順了?”

“你有沒有腦子,”韓齡春撩起眼皮子看她一眼,“陳歲雲是自己出來做生意的,我向誰贖他?”

“那你們為什麽沒在一起?這五年,他也沒有別的客人不是?”韓璧君道:“五年,表姐都離兩次婚了。”

韓齡春不說話,只看着棋局。

韓璧君眼珠子轉了轉,道:“哦,是他不願意。”

韓齡春擡眼看了看韓璧君,問道:“你給陳玉華寫的信,他回你了嗎?”

韓璧君撅起嘴,不說話了。

恰在這個時候,陳歲雲回來了,他把大衣脫給傭人,接過韓齡春遞來的茶,在韓齡春身邊的沙發上坐下。

“外面冷不冷?”韓齡春道:“天都黑了。”

韓璧君看了眼韓齡春,也不知道這兩句話,那句才是他想說的。

陳歲雲沒察覺,道:“陳蘭華要給自己贖身了。”

說起這件事,他有些唏噓,“雖說是件好事,但好歹大家一塊朝夕相處這麽久了,他要走,以後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再見。”

陳霜華也是因為這個,後半晌都怏怏不樂。

韓齡春交疊着雙腿,坐在單人沙發裏,“他不是跟那個趙謙很要好嗎?我還當他跟了趙謙呢。”

“我看他對趙謙沒那個意思。”陳歲雲道。

韓璧君在意的是另一件事,“陳蘭華的贖身錢要多少?”

陳歲雲比劃了一個數字。

“八千?”

“八百。”

“不公平!”韓璧君恨恨地錘了一把抱枕,“憑什麽陳蘭華只要八百,陳玉華你就要我一萬。”

陳歲雲優哉游哉道:“因為我樂意。”

韓璧君氣的又錘了抱枕一拳。

陳歲雲樂了,捧着茶杯喝茶。

韓齡春又吃掉韓璧君兩個子,韓璧君咬牙切齒,我讓你們都欺負我。

“歲雲先生,”韓璧君起了範兒,笑問他:“當年你師父去後,也沒人管你做不做生意了,你怎麽就沒走呢?”

陳歲雲愣了愣,笑道:“你猜猜?”

韓璧君不猜,看了眼韓齡春,笑得志得意滿。

韓齡春面色沉了下來,冷冷地看了眼韓璧君,“你該去休息了。”

韓璧君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斂,意識到自己的玩笑或許戳中了韓齡春的忌諱。她也沒敢多說話,起身上樓了。

陳歲雲見狀,勸道:“她年紀還小,說話沒有個分寸,究竟只是開玩笑而已。”

韓齡春轉頭看向陳歲雲,目光幽深。

陳歲雲頓了頓,“怎麽?”

“容祯行事橫沖直撞,韓璧君說話沒遮沒攔,你都可以一笑置之。”韓齡春注視着他,“年輕人做的錯事總是可以被原諒的,是嗎?”

陳歲雲呼吸一窒,下意識移開了視線。

韓齡春伸出手,撫上陳歲雲的臉頰。他凝望着陳歲雲的面容,在安靜的夜裏輕輕嘆息,“要是所有年輕人都能被原諒該多好。”

陳歲雲低垂着眼眸,甚至不知道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他想起韓璧君的問題,為什麽沒有在白海棠死之後離開長三堂呢?

因為那時候還沒死心,還覺得能等到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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