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夜色尚且稀薄,不遠處有人在放煙花,隔壁宅子裏有人在吃酒聽戲,傳到陳歲雲這裏,變得細碎而朦胧。他來不及換衣裳了,拍了拍衣擺,整了整衣領,站在樓上迎容祯。

阿金提着燈,在前頭領着容祯上樓。容祯微微低着頭,神色在燈光的陰影處晦暗不明。

他同以往大不相同了,那股意氣風發一點尋不見,只剩下難以掩蓋的疲倦和失落。

走到跟前,陳歲雲才發現容祯額角青了一塊,像是被什麽東西砸傷的。

他觑着容祯的神色,領着容祯去了自己的房間。陳霜華幾個人還在亭子間往外看,陳歲雲沖他們擺了擺手,意思是容祯今日心情不好,他們不要湊上前來。

房間裏,容祯落座,陳歲雲捧了茶來,道:“外頭天可冷,容少爺出門也沒穿件厚衣裳。”

容祯坐在椅子裏,桌上放着一盞臺燈,照的容祯的神情半明半暗。

“我以為你在韓公館,今日來,可能見不到你。”容祯注視着燈光,緩緩看向陳歲雲。

陳歲雲愣了愣,道:“韓先生和韓小姐今日都有應酬,我一個人待在韓公館也沒意思,所以回書寓看看。”

頓了頓,陳歲雲又道:“你既然知道可能見不到我,為什麽還來?”

容祯笑了笑,道:“無處可去。”

這種笑是一種自嘲和失意的笑,陳歲雲沒想到容祯臉上會出現這種笑。

“怎麽會無處可去呢?”陳歲雲道:“我聽說今天晚上黃浦江邊的煙花秀很漂亮,你怎麽不會看看?”

“有什麽好看的,”他端起茶杯,看茶水裏沉浮的茶葉,“人家是去看熱鬧,我,現在也差不多是別人眼裏的熱鬧了。”

他端着茶杯,眉眼有些郁郁。

陳歲雲笑笑,道:“怎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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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祯忽然擡頭看向陳歲雲,“你看報紙了麽?”

陳歲雲斟酌着話語,道:“偶爾翻了翻,不過都是些花邊小報,編排些有的沒的。”

“花邊小報,我真沒想到,一份花邊小報,就叫我一敗塗地。”

陳歲雲驚訝,容祯深深呼出一口氣,“昨天我去公署,我的上司跟我說,新年還沒過完,叫我不要着急去上班,多休息兩天,手頭的事情盡可吩咐別人去做。我的那些下屬們,說我根本就是個草包,能做到這個位子上,是因為我家和韓家在替我鋪路。我爹看到了報紙上的報道,罵我沽名釣譽,丢盡了家族的顏面。”

他指了指額頭的傷,“這是他拿茶杯砸出來的。”

陳歲雲心裏微微一驚,心說容家大爺可真下得了手。

陳歲雲不知道的是,容祯和他父親關系并不好。他父親是纨绔子弟,不得容老太爺喜歡,可他的兒子又那麽優秀,每每提及,人家誇一句容祯,還要說一句可惜有那麽個爹。這次容祯出事,容父心裏快意要多過生氣。

“你相信我麽?”容祯忽然問陳歲雲,“我的學位不是假的。”

陳歲雲點點頭,“我相信你。”

那些報紙上的報道,并沒有證據,都是些捕風捉影的猜想。而陳歲雲,他認識活生生的容祯,他見過容祯案頭堆滿的書,也領略過容祯滿腹的才情。

容祯笑了笑,眼圈倏地紅了。他放下茶杯,擡手欲蓋彌彰地遮了遮眼。

說白了,容祯也不過二十來歲,人生一帆風順到現在。一夕之間,學識、名望、地位全都沒了,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對于一個年輕人來說,這幾乎是滅頂之災了。

“我的學位不是假的,也不是花錢賄賂學校買來的。”容祯聲音艱澀,“我從十四歲就離開家去外求學,多年來,遠父母親友,就是想要學些本事,能救國救民。”

“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陳歲雲沒有說話,此刻他作為一個忠實的聽衆,接納着容祯。

容祯講述他這麽多年的努力,講他的爺爺,講他的學業,講他有挽救國家與危難之際的抱負,講他也想要風風光光,受人仰望。

平心而論,容祯這個人,傲慢。他想要拯救芸芸衆生,但他看不起普通人為生存而表現出的谄媚、卑怯。他也自負,自視甚高,容不下無能,平庸。

但這不妨礙他是個有抱負,有思想,有能力的年輕人。

夜色漸深,容祯歇在了陳家書寓。

陳歲雲帶上門出來,陳霜華站在走廊盡頭的亭子間,道:“他來做什麽?”

“栽了大跟頭,想找個人說說話。”

陳霜華與他并肩往那邊走,“你會安慰人?”

“容少爺是需要人安慰的?他就是想找個人聽他說話。”

陳霜華點點頭,道:“姚嘉被革職了,他在外欠了那麽多債,背地裏挪用公款,官商勾結的事情幹了個遍。相比之下,容祯還是好的,畢竟他監管局的差事沒有丢。”

“好不了多少。”陳歲雲心想,針對容祯的,是攻心計。他年輕氣盛,可是現實将他的一切都否定了。他栽了那麽大的跟頭,很可能會一蹶不振。

冬夜太冷,陳歲雲呼出一口氣,這樣一箭雙雕的計劃,實在是太韓齡春風格了。

陳霜華又與陳歲雲閑聊了幾句,叫他從自己屋裏拿兩床被子蓋,客房裏的被子沒有曬。

陳歲雲拿着被子去了客房,一晚上翻來覆去沒有睡好。

晨起霧氣很重,陳歲雲端着早飯走進房間,容祯已經醒了。他梳洗完,連床上的被子都疊得整整齊齊的。

陳歲雲把早餐放下,容祯卻搖搖頭,“我要趕火車,來不及吃早飯了。”

陳歲雲驚訝地看着容祯,“你要走?”

“我要回杭州,去看看我爺爺,”容祯道:“也好好想想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

陳歲雲點點頭,他真怕容祯過不去這個坎,從此一蹶不振。

大概是看出了陳歲雲的猜測,容祯挑眉,眉眼間又有了貴公子的矜持高傲,“我不是會一蹶不振的人。”

陳歲雲笑着點頭,道:“那就祝你一路順風。”

容祯也笑了,他看着陳歲雲,忽然道:“我是真的喜歡你。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穿了一件黑色的衣服,特別漂亮。後來你生日,下着小雪的天氣,你站在廊下抽煙。你看到我了麽?我覺得你看到我了,那一瞬間,我心跳的很快。”

陳歲雲抿了抿嘴,容祯擡手,“你不要說話,聽我說好麽。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我因為你,心裏有過歡喜,有過期待,有過苦悶,有過失望。對我來說,這已經是一段完整的愛情了。”

“我本該給你三塊大洋,但是我不想,因為你是我心愛的人。”他問陳歲雲,“這三塊大洋,你要是不要?”

陳歲雲擡頭,看着容祯明亮熱烈的眼睛。

“要。”他開口,即使在最後要分別的時候,他仍舊明确地向容祯表明了态度。

容祯慢慢吐出一口氣,他把攥出溫度的三塊大洋交到陳歲雲手上,“後會有期。”

陳歲雲接過那三枚洋錢,“後會有期。”

陳歲雲目送容祯離開,他是個很出色的人,只是與自己關系不大。或許從前往後的某一天,他也會是某個人遇見的,一眼驚鴻的人。

吃過早飯,陳歲雲去了趟春景班。陳玉華對戲班子很感興趣,他這個年紀,唱戲是來不及了,跟琴師學學拉琴或許還行。如果他以後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可以留在春景班做個琴師。

秋鎖雲不待見陳歲雲,因為金戈才留陳歲雲多待了一會兒。

吃過午飯,陳歲雲坐黃包車回陳家書寓,風刮得他耳朵都紅了。剛進巷子,就見陳家書寓門口圍了很多人。

“幹什麽呢?”陳歲雲走過去。

陳蘭華蒼白着一張臉走到陳歲雲身邊,道:“韓老板把二樓砸了。”

“什麽?”陳歲雲神色驚愕。

韓齡春就坐在客堂的一把圈椅裏,他穿着西裝大衣,帶着手套,一身的氣勢不容忽視。

“你這是在幹什麽?”陳歲雲質問他。

韓齡春睜開眼,“去送容祯了?”

陳歲雲一哽,臉色瞬間氣得鐵青,“就為這個,你就把我的書寓砸了?”

韓齡春一手撐着頭,輕描淡寫道:“看着礙眼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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