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南國的春天比北方來得早,晨起還是冷的,到了中午就要摘掉圍巾外套了。陳歲雲午睡醒來,熱出一身汗。他把身上裹着的毯子掀開,端起桌上的涼茶喝了兩口。他做了個不好的夢,眉頭一直不得舒展,有股揮之不去的焦慮。
涼茶解渴,但是填不滿心中的不安。陳歲雲踩着拖鞋,半跪在床頭櫃前找煙。
他翻找了好一會兒,才在最下面的櫃子裏找到一根香煙。上海天潮,香煙早就軟了,還有一股黴味兒。
陳歲雲站起身,無意識地将香煙揉搓成一團。韓同瀾送來的翡翠屏風還放在桌上,陳歲雲盯着這件東西,覺得這件東西也在盯着自己,和韓同瀾的那句詩一起,提醒陳歲雲不要重蹈覆轍。
陳歲雲心裏煩,索性拿塊布把屏風蓋上,走出房門。
燦爛的陽光填滿了不大的天井,角落裏的陶罐裏插一把迎春花,金燦燦的,和陽光一樣。
陳玉華坐在臺階上,正往迎春花上灑水。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對襟小褂,跟以前的衣服比十分的樸素。陳歲雲剛想叫他,就見門口進來一個人,是韓璧君。
韓璧君走到陳玉華身邊,與他一起坐在臺階上,笑盈盈地與他說話。
陳玉華一見她,立刻把陶罐捧起來,把鮮嫩的迎春花捧到韓璧君面前。
“真好看。”韓璧君道,她伸手撫了撫花枝,動作很輕柔。
她看着花,陳玉華看着她,他們都在笑。
“你幫我戴在頭上好麽?”韓璧君道。
陳玉華點點頭,仔細挑選了最漂亮的一枝迎春,小心別在韓璧君的頭發上。韓璧君是貴族小姐,身上從頭到腳無一不精致。她的秀發,又黑又亮,打着卷,在日光下十分有光澤。
陳玉華的動作溫柔又虔誠。在他眼裏,太陽是她,月亮是她,星星還是她,他在太年輕的時候遇見了太難以忘記的人。
陳歲雲不知道他們兩個到底是怎麽樣的,但是年輕懵懂的少年和漂亮高貴的少女,加上一見鐘情,身份差距和注定是悲劇的結局,如果拍成電影,想必是部不錯的愛情片子。
“我明天就要去春景班了,”陳玉華道:“我跟師父學琴,等我學會了,我第一個拉給你聽好麽。”
“當然好了,”韓璧君猶豫片刻,道:“不過,我很快就要走了。”
陳玉華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你要走了,什麽時候?”
韓璧君摸了摸面前的迎春花,道:“快了。”
陳玉華的失落幾乎無法掩飾,“那你會回來麽?”
韓璧君看着陳玉華,“我不能對你承諾,我也不願意你因為我一句話等我。”
陳玉華張了張嘴,有些焦急甚至孤注一擲道:“如果我願意陪你去歐洲,你能帶我一起麽?”
韓璧君一下子愣住了,“你……”
陳歲雲看不清韓璧君的神色,他只看見韓璧君在沉默很久之後,搖了搖頭。
陳歲雲不忍再看了。
晚上的這桌酒宴,是陳歲雲與陳霜華為陳蘭華與陳玉華送行。席上陳玉華的神色倒還平靜,陳蘭華倒是喝了不少酒,絮絮說了很多話。陳玉華也喝了很多酒,他酒量不行,還非要學人喝酒,喝得酩酊大醉。
有的人一喝多就容易流淚,陳玉華就是這樣的人。
鐘表敲過十二下,與之一起響起來的是敲門的聲音。陳歲雲起身開門,門外站着陳霜華,他手裏拿着一瓶洋酒,兩只玻璃杯,“剛剛沒喝盡興,再陪我喝兩杯?”
陳歲雲讓他進來了。
“他們都走了,以後陳家書寓就剩咱們兩個了。”陳霜華倒了兩杯酒,遞給陳歲雲一杯,“以前覺得這院子太小,樓上房間也不多,這下人一走,忽然就覺得空了。”
陳歲雲笑道:“你什麽時候也這麽多愁善感了。”
陳霜華笑着與陳歲雲碰了碰杯,“深夜嘛,就是莫名其妙會傷感。”
陳歲雲笑了,搖晃着玻璃杯,窩進扶手椅裏。陳霜華坐在高幾上,握着酒杯,若有所思的樣子。
陳歲雲抿了口酒,看了他一眼,問道:“你是不是有話想說。”
陳霜華猶豫片刻,道:“你還記不記得,你之前說過,若我有好的前程,也盡可以去試試。”
“哦,”陳歲雲道:“你有好消息了?”
陳霜華笑了,道:“有一個香港來的女富豪,她要替我贖身,以後讓我拍電影,捧我做上海灘的明星。”
陳歲雲問道:“是誰?”
陳霜華說了名字,陳歲雲記得那是一個孀居的年輕女人。
“我們要先在上海公證結婚,她也是上海人,就不打算回香港了。”
“還要結婚?”陳歲雲驚訝了,“她不怕人家笑話她?”
“女人麽,為了愛總是能付出很多的。”陳霜華道:“人家就是笑她,也是笑她癡心。依我說,癡心倒不是什麽壞話。”
陳歲雲點點頭,道:“那你就好好對人家,掙錢養家這樣的事不用你操心了,總該小意溫存些。”
陳霜華大笑,“怪不得人人都想要你這樣的,一旦從了良,就真的跟良家一樣了。”
陳歲雲搖搖頭,只是笑。
“你呢?”陳霜華又問:“你跟韓老板怎麽樣了?”
陳歲雲沒有說話,他手裏攥着懷表,懷表的夾層裏有一張折疊成方塊的剪紙雙喜字。陳歲雲看着這小小一塊喜字,看了很久。
陳霜華催他,“我問你呢。”
陳歲雲一口幹了杯子裏的酒,他放下杯子,合起懷表,道:“我要戒酒了。”
韓公館裏氣氛很嚴肅,韓同瀾幾人吃晚飯,晚飯是西餐,牛排意面,配一杯色澤漂亮的紅酒。餐桌上誰也沒說話,韓同瀾不住翻着晚間報紙。
她的募捐到現在已經不如當初勢頭好了,冒出來的阻力越來越多。況且韓同瀾出面募捐,她的親弟弟竟然沒有送上一分錢,這讓很多人心裏開始猶豫,大大影響了募捐進度。
不過韓同瀾很沉得住氣,沒在韓齡春面前表露出任何情緒。
她合起報紙,道:“明晚我有空,請陳歲雲過來家裏吃飯罷。”
韓璧君擡起頭,驚訝地看着韓同瀾。
韓同瀾解釋道:“我初到上海時,貿然前去拜訪,十分失禮。請他來家吃飯,算是賠罪。”
“不必了。”韓齡春神色淡淡,直接拒絕。
韓同瀾道:“我請的是陳歲雲,就是拒絕也是陳歲雲來說,你不能替他做決定。”
說罷,韓同瀾起身,叫韓璧君寫個帖子,蓋上她的私章。
韓璧君應下,等她走了。韓璧君才看向韓齡春,“你不知道大姐一出手是怎樣的雷厲風行,你可能要輸了。”
韓齡春睨了一眼韓璧君,“這其中想必有你不少功勞。”
韓璧君只是笑,他們鹬蚌相争,韓璧君只在夾縫中做個漁翁罷了。韓家人各有各的生存之道,這就是韓璧君的生存之道。
韓齡春拿起餐巾擦了擦嘴,道:“倒是很有做掮客的天分。”
韓同瀾的邀請,陳歲雲沒有拒絕。他在黃昏時坐上韓公館來接他的車,踩着最後一抹餘晖踏進韓公館的門。
會客廳是韓同瀾看着布置的,一張方桌,鋪着雪白的桌布,杯碟是一整套描金白釉,十分精致。
韓同瀾居上座,陳歲雲坐在她右手邊,韓齡春坐在她左手邊,韓璧君陪坐在陳歲雲身邊。桌上一共十六個菜,四個冷碟,八個熱碟,兩道湯和兩道甜品,并不奢靡,但是口味十分地道。
韓同瀾端起酒杯,為初見時的冒昧道歉。陳歲雲接受她的道歉,又道:“不好意思,我在戒酒。”
韓同瀾笑道:“這很好,喝酒誤事。”
她放下酒杯,問道:“我命人送去的翡翠屏風,陳先生還喜歡麽?我看你手上戴着翡翠的戒指,覺得你大概會喜歡翡翠。”
韓齡春看向韓璧君,韓璧君微微搖頭,表示不知道。
“太貴重了。”陳歲雲道:“我不能收。”
韓齡春看了眼陳歲雲,問韓同瀾,“什麽翡翠屏風?”
“是賀禮,”韓同瀾笑着對陳歲雲道:“收下罷。”
“賀什麽?”韓齡春面上的笑意只有薄薄一層,“賀我們新婚?”
韓同瀾看了眼韓齡春,道:“是慶賀陳先生從良。”
韓齡春很輕地揚了揚下巴,目光冷而尖銳地看着陳歲雲。
“我聽說,陳家書寓的陳蘭華和陳玉華都已經走了。”韓同瀾道:“那位霜華先生也在準備結婚事宜。正好陳家書寓沒有別人了,你要關了陳家書寓也很方便。只是不知道你是打算把陳家書寓賣出去還是怎麽樣,那座房子很漂亮,留下也不錯。”
韓璧君大氣不敢出,她觑着韓齡春的神色,輕聲問陳歲雲,“你打算走了?怎麽都不跟我們說一聲。”
陳歲雲緩緩吐出一口氣,對上韓齡春的眼睛,道:“本來打算安排好再告訴你們的。”
韓齡春立刻冷笑了一聲。
作者有話說:
韓齡春:他媽的,我老婆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