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陳歲雲一直有後路,這幾年,往前走一走,還不忘給自己的後路添磚加瓦,就為了有一天在下定決定要離開的時候,能快馬加鞭将韓齡春甩下。
“可你答應了我的求婚。”韓齡春道。
“人家沒有答應你罷,”韓同瀾住在主位,悠閑地品着紅酒,“是你連考慮時間都沒有給人家。”
“四弟,”韓同瀾看着韓齡春,“結婚代表不了什麽,找個孩子來維系你們之間的關系更加不明智。監視,軟禁,只能确保你的掌控權,對你們的關系起不到任何作用。”
韓璧君小聲道:“四哥沒有軟禁他,請他到韓公館住的時候,他也是來去自如的。”
“哦?”韓同瀾笑着看向陳歲雲,“你有沒有去過車站和碼頭,我猜想,你應該買不到車票和船票,你走不出上海。”
陳歲雲神色平靜,一點都不驚訝。正如韓齡春知道他有要走的打算,陳歲雲也知道韓齡春的陰謀陽謀。他只是沒想到,這些兩個人都避而不談的東西,就在今天,大喇喇地攤在兩人面前。
之後誰也沒有再說話,桌上熱氣騰騰的餐飯漸漸變涼,然後被人撤下去。最後一道甜點上來的時候,韓齡春動了。這麽短的時間,他已經恢複了原本的樣子,平靜地吃掉了一塊藍莓慕斯。
韓同瀾勾起嘴角,拍了拍韓璧君的肩膀,道:“好久沒有聽你彈鋼琴了,你去彈兩首曲子罷。”
“好。”韓璧君走到琴房裏,韓同瀾就站在一邊看她彈琴。
琴聲傳到二樓,露臺上,陳歲雲只身站在夜色裏。
韓齡春從他身後走過來,腳步聲十分平緩。陳歲雲回頭看他,他端了一杯酒給陳歲雲。
陳歲雲搖搖頭,“戒酒了。”
韓齡春笑了,他把酒杯收回來,輕抿一口,道:“我現在知道你戒酒的決心了。”
陳歲雲曾對韓齡春說過,如果他真的下定決心要戒酒,那麽他一定滴酒不沾。同樣,如果他決定離開韓齡春,就不會再回頭。
兩個人沉默的站了一會兒,韓齡春問他,“打算去哪兒?”
“哪也不去,就在上海。”陳歲雲在上海長大,他的親友故交都在這裏,他能到哪裏去?況且,難道跟韓齡春分開了就一定要離開上海?那走的那個為什麽不是韓齡春。
韓齡春點點頭,沒再說話,安靜地站着。他們之間鮮少爆發激烈的沖突,更多地是輕描淡寫,心照不宣與避而不談。
“那天晚上,我說要跟你結婚的那天晚上,”韓齡春摩挲着手中的玻璃杯,笑着嘆息,“你明明是愛我的。”
陳歲雲沒有看他,“有時候愛,有時候不愛。”
韓齡春笑道:“現在就是你不愛我的時候。”
陳歲雲轉頭看向韓齡春,恰恰相反,現在是陳歲雲很愛韓齡春的時候。在決定離開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是多麽舍不得。越是要離開,越是舍不得,若非如此,我也不會知道我是如此清醒執着地愛着你。
“但是愛和離開不沖突。”陳歲雲在笑,不知道是不是在嘲諷韓齡春。
韓齡春沉默了很久,久到陳歲雲都忍不住去看他。
琴房的曲子萦繞在兩個人之間,夜風吹起韓齡春的頭發,韓齡春看着陳歲雲,“你不相信我,是麽?”
陳歲雲一哽,胸口悶得發疼。
“是,我不相信你。”
那天,韓齡春握着陳歲雲的手,許諾結婚,陳歲雲幾乎目眩神迷。他追随着韓齡春的目光,第二次沉溺在他的眼裏。
“我無法相信你。”陳歲雲做過很多夢,有時候夢見韓齡春走,有時候夢見他回來。夢醒後,他看着韓齡春的臉,在腦子裏思緒轉過八百遍,如果當時,如果當時。
他深深呼出一口氣,重新看向韓齡春,“我們糾纏的足夠久了,是時候做出些改變。你想要結婚,我不願意。”
韓齡春道:“你想要走,我也不同意。”
“我知道,”陳歲雲道:“可我覺得,你該給我一個選擇的機會。”
他的語氣溫和,神色平靜,“你來,你走,都是你的事情。現在輪到我了。”
而他做出的唯一一個選擇,就是離開。
韓齡春注視了他很久,忽然長長地嘆了一聲,整個人的身影随着這一聲嘆息變得蕭索起來。他對着陳歲雲笑,脈脈的目光在深夜裏顯得模糊缱绻。
“陳歲雲,我真的很盡力地在彌補了。可我能怎麽辦呢,二十歲的韓齡春就是沒有回頭。”
那一瞬間,陳歲雲的眼淚湧出眼眶,直直砸在手背上。他飛快地別過頭,手掌欲蓋彌彰地蓋在眼前,連呼吸聲都在顫抖。
從來沒有哭過的陳歲雲,一直不肯流淚的陳歲雲,因為韓齡春的一句話,幾乎泣不成聲。
“你在歐洲的那五年,有想起過我嗎?”這是陳歲雲第一次問起有關那五年的事情。
韓齡春道:“有過。”
“但是沒有想過回來找我。”
韓齡春不說話,幾乎等同默認。
陳歲雲抹了把臉,啞着嗓子罵了句髒話,“我真是豬油蒙了心,信了你的鬼話。”
韓齡春少時在北方長大,北平城的風沙養出他一身的反骨。他現在在上海,人人稱贊他溫文爾雅,寬和大方。但他在他的家族裏,名聲很不好,大家都知道韓家老四桀骜不馴,乖張刻薄。
他會有這樣的變化,得益于他在歐洲五年的流浪。
韓齡春離開上海後,最先去了英國。蠻橫和血腥的掠奪擴張鑄就了日不落帝國的光輝,但這光輝并沒有映在每一個英國人身上。即使是在最繁華的倫敦,每天仍有數不清的人死去。一位公爵慈悲地稱贊他們為英格蘭大陸的基石和養料,也不知道這些基石和養料會不會感謝公爵的贊賞。
後來他去美國,這片大陸暫時無人問津,但充盈着矛盾與沖突,他生長的速度像是吮吸母親的孩童,就是不知道誰會是那個受難的母親。
他走過很多地方,在碼頭上,見到運送黑奴的貨船,一條人命比一盒茶葉要廉價。他看見了傾倒在海裏的牛奶,像某種奇特生物的血液。他同樣見到了戰争的興起,這是混亂又動蕩的二十世紀初,韓齡春覺得人類或許可以終結在這個世紀。
韓齡春輾轉在幾個學校裏待了很長一段時間,最開始學數學和經濟學,後來學哲學和社會學,在此期間他加入了一些藝術社團,因此改學畫畫。不過他不具備畫家柔軟的心腸,一些作品被批判為冷酷無情。一段時間裏宗教活動進行的如火如荼,他跟風去研究了一陣宗教學,但由于他沒有宗教信仰,研究得也并不深入。
學校裏的生活比起動蕩的歐洲,要平靜很多,因為黃種皮膚而被排擠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離開學校後他的衣食住行成了問題,于是嘗試做生意,成果是兩個工廠和一座鄉間別墅。資本家們說話很好聽,誇贊韓齡春的天賦,體态,樣貌和貴族氣質。一些人與他建立了稀薄的友誼,并在回國後仍有着生意往來。
後來有一天,在法國的一個鄉村酒吧裏,他認識了一個唱歌的白人姑娘。那姑娘沒什麽出奇,只有聲音很特別,沙啞着嗓子,凄迷又妩媚。
這讓韓齡春想起了一個人。
陳凜,陳歲雲。韓齡春記得他的名字,也記得更多。因為韓齡春不常想起他,所以回憶都是新的,十分清晰。他聽着女人的聲音,想起陳歲雲的臉,嬉笑怒罵,都那麽鮮活。
回憶拉到最後,是在碼頭上,風很大。他依稀記得陳歲雲的眼尾發紅,是被風吹的?還是他哭了。
那一瞬間,韓齡春渾身一震,心上不知道什麽時候纏繞了一條細線。細線那頭扯動,狠狠拉扯了他一下。
韓齡春終于發現了掩蓋在自由之下的隐痛,這疼痛那樣微弱又那樣持久,分秒不歇地折磨着韓齡春。
一首歌之後,他決定踏上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