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陳歲雲送走陳霜華,之後就關了陳家書寓。陳家書寓才裝修沒多久,又是住了多年的老房子,陳歲雲舍不得賣,只暫時擱置在了這裏。
韓同瀾的義演會到了尾聲,最後一天的時候陳歲雲讓人把那架翡翠屏風送了過去。衆人不知緣由,驚嘆于陳歲雲的財大氣粗,讓陳歲雲在最後狠出了一把風頭。
将這些事情料理完,陳歲雲就搬進了自己在芙蓉裏的新家。芙蓉裏地方偏,在租界邊沿,進了弄堂左拐,直走到最裏面一戶,就是陳歲雲的房子。
這是他很早之前就看好的地方,紅磚房子,雕花門樓,天井要比一般的房子大些,算是個寬敞的小院子了。陳歲雲一個人住,一樓是客堂,竈房和廂房。二樓三個房間,雕花玻璃木窗關得嚴嚴實實。轉角處還有一個八角亭,纏繞着亭柱子爬了幾株爬山虎。後天井連着竈房,堆放些雜物,樓上是一片曬臺。
芙蓉裏的房子買來後擱置了很久,陳歲雲仿照韓齡春裝修陳家書寓的圖紙對這房子進行了裝修,想着大差不差湊湊活活。沒想到裝修這東西,失之毫厘謬以千裏,最後湊出個四不像。
好在陳歲雲不太在意,打算先搬進去,以後有不方便的地方再變動。
陳歲雲搬進新房子的時候,秋鎖雲、陳霜華和陳玉華都來慶賀。韓齡春沒有出現,韓璧君本來想來,但是被陳歲雲拒絕了。
沒有了韓齡春這一層關系,陳歲雲與韓璧君好像也沒什麽交情了。他與韓齡春劃清界限的姿态擺得很足。
日子波瀾不驚,上海灘每時每刻都有新鮮新聞,想必過不了多久,陳歲雲也會被衆人忘卻。
那天天氣晴朗,教堂的神父又來韓公館傳教,韓齡春在花園見他。明媚的陽光仿佛為神父鍍上了一層光環,讓他越發聖潔而誠懇。
韓齡春坐在一把羊毛絨繡椅子上,手上端着濃郁的紅茶,面對着神父,但并沒有聽他講話。
韓同瀾從不遠處走過來,她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裙裝,自顧自地在韓齡春對面坐下來。
韓齡春看了他一眼,對神父擺擺手,三兩句話打發了他。
“你什麽時候加入教會了?”韓同瀾問他。
“在我能從教會身上賺錢的時候。”韓齡春神色淡淡。
韓同瀾笑了笑,端起茶杯,欣賞三月明媚的春光。
比起韓齡春,韓同瀾算是春風得意了。她來上海只有兩件事,一是義演募捐,二是拆散韓齡春與陳歲雲。
如今義演無驚無險地結束,韓齡春也與陳歲雲分開了,韓同瀾是時候準備離開了。
“你也該回去見見父親了,”韓同瀾道:“無論如何,大家始終是一家人。”
韓齡春淡淡看了韓同瀾一眼,都懶得開口。
韓同瀾不再自讨沒趣,只道:“你有什麽話要我帶給父親麽?”
韓齡春摩挲着茶杯,緩緩道:“我最讨厭人威脅我,父親也好,你也好。”
韓同瀾皺着眉笑,“這也是為了你們兩個人好。”
韓齡春定定地看了韓同瀾一會兒,“嘉興南湖的風景好看麽?”
韓同瀾一愣,瞬間變了臉色,“你知道什麽?”
韓齡春不答,端起茶杯品茶。
韓同瀾的神色變得很難看,“韓齡春,這是家國大事,容不得你胡鬧!”
“誰的國,哪個家?”韓齡春淡淡反問。
韓同瀾答不上來,韓齡春知道的還有更多,“你的義演會募捐到了多少錢?二十萬,三十萬?這些錢是用在南京政府身上,還是用在你們革命黨身上。”
韓同瀾審視韓齡春良久,冷冷道:“開你的條件罷。”
韓齡春放下茶杯,終于笑了,“大姐,如果你不在我和陳歲雲之間橫插一杠,也不會有今天這番話。”
韓同瀾這會兒已經冷靜下來了,她意識到韓齡春或許是個危險的敵人,同時也有可能是強有力的幫手。
“你的事我可以當做完全不知道,條件是,你立刻離開上海,父親那裏什麽都不要說。”韓齡春道:“我額外送你十萬大洋,買你一個人情。”
他果真沒有對陳歲雲死心,一直以來的平靜下暗藏洶湧。韓同瀾想,陳歲雲還是不夠聰明,他要下定決定跟韓齡春分開,就應該立刻離開上海,再也不讓韓齡春找到他,再也不讓韓齡春見到他。
“成交。”韓同瀾笑道:“另外,我還想和你做筆生意。”
韓齡春眼也不擡,“說來聽聽。”
“我想要把這些錢全部換成軍火。”韓同瀾道:“你有門路麽?”
韓齡春擡眼看她,好一會兒才道:“可以。”
韓同瀾挑眉,“你真有軍火的生意?”
“第一次,”韓齡春禮貌而客氣地笑了笑,“一家人麽,總要為大姐排憂解難的。”
韓同瀾抿了抿嘴,有點被韓齡春的假笑膈應到。
過了一會兒,韓同瀾還是忍不住提醒,“軍火生意是個燙手的山芋,你要只是個普通商人也就罷了,動了軍火,以後的處境會很危險。”
“謝謝提醒,我心裏有數。”韓齡春道。
韓同瀾心裏嘆息,沒有再說什麽。她站起身,道:“小五呢?我要回一趟北平,将她一起帶回去罷。”
韓齡春端起茶,“這會兒,她應該已經坐上去往巴黎的輪船了。”
韓同瀾愕然。
天氣漸漸變暖了,有時候只穿一件單衣,到了中午都會覺得熱。陳歲雲早起出門,路上遇見鄰居,打了一路招呼。他覺得他是早起,其實大家都已經起來了,拐角的豆花攤都過了最熱鬧的時候,半大的孩子早就蹦蹦跳跳去上學了。
陳歲雲出了弄堂,攔了一輛黃包車,去往春景班。
戲班一般是在晚上開唱,上午的時光大家都在練功。練嗓子的練嗓子,練步伐的練步伐。
陳歲雲走進廂房,秋鎖雲正在教金戈唱腔。小金戈站在秋鎖雲面前,背着手,眼淚汪汪。見陳歲雲進來,秋鎖雲歇了一口氣,道:“中氣十足,腔調麽半分沒有。”
他擺擺手,教小姑娘出去了。
陳歲雲道:“你打她了?”
“不挨打不成器。”秋鎖雲道:“你也不要跟我說什麽新式教育理念,你我那時候哪個沒有打斷過幾根藤條?”
陳歲雲笑道:“我也沒說什麽。”
秋鎖雲喝掉了一杯茶,與陳歲雲一起出門,在廊下看着滿院子練功的大大小小。秋鎖雲看着這樣欣欣向榮的場面,渾身都是舒坦的。
“陳玉華呢?”陳歲雲問道:“怎麽不見他?”
“他師父前兩天摔倒了,他給他師父拿藥去了罷。”秋鎖雲頓了頓,道:“陳玉華那個相好,就是那個韓家小姐,已經走了?”
陳歲雲點點頭。
秋鎖雲道:“她走的時候也沒跟陳玉華打聲招呼。”
陳歲雲有些驚訝,這件事他不知道。
“陳玉華看上去還很正常,但我總覺得少了點精氣神。”秋鎖雲搖頭唏噓。
韓璧君的不告而別為這個故事劃上了結尾,她倒沒有步她哥哥的後塵,沒有許諾陳玉華什麽。但這就是最好的結局了麽?韓璧君的不告而別會成為陳玉華的執念麽?誰也說不好。
“你呢,你現在做些什麽?”秋鎖雲問他。
“什麽也沒做,我手下還有些閑錢,足夠吃喝一陣子。”陳歲雲道:“我倒有心做個生意,可我對這個一竅不通,思來想去,不如把我那幾處宅子租出去,也是一筆進項。”
秋鎖雲酸溜溜地看着他,“我單知道你有錢,沒想到你這麽有錢。”
陳歲雲哼笑一聲。
陳歲雲在春景班吃了午飯,午後他們開始準備晚上的演出,陳歲雲就溜溜達達回了家。
此時正是後半晌,陽光暖和又不至灼熱,陳歲雲走進弄堂,堂口或是轉彎的地方有幾家油鹽醬醋的鋪子,棚戶門口有幾家的傭人在晾曬衣服,說些閑話。小孩子們放學回來,在巷子裏追逐打鬧。青磚鋪成的地面上,有年輕的夫人小姐搬來兩把椅子,湊在一塊縫補聊天。
陳歲雲在這弄堂裏還算有名,人家都知道弄底來了個大戶人家,每日不見他出門工作,衣裳鞋子卻都光鮮亮麗。他回來時必定拎着東西,偶爾是一兜新鮮水果,偶爾是兩盒西式點心,裕豐園送飯菜的夥計總敲他家的門。
陳歲雲家門口,有人搬來張桌子打麻将,四下湊了不少看的。
陳歲雲也湊過去,“來來來,我玩一把。”
陳歲雲對面坐着個裁縫,上了年紀了,每天穿襯衫踩皮鞋,是個十分風趣的小老頭。另外兩位都是不用工作的太太,一位姓孫,一位姓卞,都是約莫三十多歲的樣子。
有挑着擔子買幹果的貨郎過來,陳歲雲掏出一塊洋錢,各樣都買了一點,放在麻将桌上,大家自取。
陳歲雲打麻将很利落,也很大方,跟他玩起來很過瘾,因此大家都願意跟他玩。
“陳先生,聽沒聽說西邊那戶人家的事情啊。”
陳歲雲搖頭,“我才搬來多久,什麽都不知道的。你要知道,說給我聽聽啊。”
孫太太笑起來,道:“我們也不是那等好嚼舌根子的人,你要不知道就算了。”
陳歲雲道:“哎呀,你就說給我聽聽嘛,大家都不外傳的。”
孫太太于是立刻道:“西邊那戶劉先生家,兒子和媳婦去年離了婚啦,結婚三年了,就因為生不出孩子。後來,那姑娘就嫁給了咱們弄堂東戶的趙先生,上個月,生了個大胖小子”
卞太太道:“改嫁後三個月就懷上了,到今天順順利利的生下來,長得跟趙先生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這下好了,你說是誰生不出孩子啊。”
陳歲雲笑道:“這可是件大好事,要包個大紅包給趙先生。”
“不急,”孫太太麻利的抽牌打牌,“趙先生正挨家挨戶送請帖,請吃滿月酒呢,你倒時候再把紅包送過去。”
陳歲雲點點頭,笑問:“請不請劉先生啊?”
衆人一齊大笑起來,道:“陳先生太促狹了。”
麻将打了幾圈,弄堂裏時不時有人路過,該是下班的時間了,弄堂裏的租戶漸漸都回來了。有出去找工作的大學生,有洋行的實習生,或是銷售員,總之一臉疲憊的回來。
陳歲雲贏了一把,幹脆地撂下牌,打了幾聲招呼便起身回家。
等陳歲雲一走,他立刻變成了這些鄰居的話題中心。對于他的倌人身份,大家都知道,一開始驚訝過後也漸漸算不上新鮮新聞,只偶爾酸一酸他舒适無憂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