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芙蓉裏住着很多人,陳歲雲家旁邊就是那位裁縫的家,他有一個女兒,已經嫁人了,現在只跟兩個租戶同住。再往旁邊就是一戶姓卞的人家,卞先生在醫院工作,卞太太以前是護士,後來辭職在家。她看着很年輕,其實兒子都已經十七八歲了。
卞家兒子與他父母的關系似乎不好,時常能聽到一家人争吵的聲音。陳歲雲出門時碰到過他一次,他跟許多同學一起,手上拿着傳單和橫幅,像是要去參加游行活動。
那天陳歲雲在裁縫的麻将桌上玩,大家說夏天快到了,要到裁縫那裏做新衣服,問陳歲雲去不去。陳歲雲衣服有很多,不打算湊這個熱鬧。
孫太太勸道:“以前的衣服就是沒怎麽穿,也已經過了款式了,要做新的才好。昌明布莊又來了批新布料,我才跟我妹妹約了要去挑呢。”
陳歲雲笑着應和,道:“等我有空了,我也去看看。”
衆人玩到傍晚才散,陳歲雲回家吃了飯,剛要放水洗澡,就聽見院門被敲響。他披了一件單衣下樓,見門口站着卞太太,頭發散亂着,哭的梨花帶雨。
孫太太站在她身邊,見卞太太哭得說不出話,就對陳歲雲解釋道:“卞小先生呀,晚晌和他爸爸拌了幾句嘴,跑出去了,到現在也沒有回來。卞太太說她兒子在家的時候時常提起你,陳先生,你有沒有見過他?”
陳歲雲搖頭,道:“我同你們一起找找罷。”
卞太太連忙點頭,陳歲雲回身拿了手電筒,穿好衣服出來。弄堂裏的人都出來找人了,手電筒的光線晃來晃去的。
陳歲雲與裁縫孫太太幾個相熟的走在一塊,剛走出沒多遠,就聽見不知道哪裏傳來一陣急促的槍聲。衆人慌作一團,等槍聲過後,大家大氣不敢喘,彌留一片死寂。
卞太太幾乎哭的站不住,裁縫出來勸道:“哎呀,你不要擔心,這是常有的事情。不是黑幫火拼就是警察在抓人。”
裁縫在這裏住了十幾年了,對這些事情摸得很熟,孫太太也從旁勸慰,好歹勸住了哭聲。
陳歲雲走到裁縫身邊,道:“我搬過來這一兩個月,還是第一次聽見槍聲呢。”
裁縫看了眼卞太太,走了幾步才對陳歲雲道:“咱們這邊是租界邊沿,常有幫派在這兒活動。我聽我女婿說,這一陣子,上海灘又不太平了,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那卞小先生?”
“他一個小孩子,總跟黑幫扯不上關系罷。”
衆人又找了一陣,忽見一個身影匆匆跑來,陳歲雲拉住一看,正是卞家的小兒子。
卞小先生大約也是被槍聲吓住了,匆匆忙忙跑回家來,面色慘白。
卞太太一見兒子,立刻哭得跟淚人一樣。另一個方向聽見動靜趕來的卞先生見了兒子,又氣又怒,立刻上手就要打他,被衆人勸下了。
孩子找到了,卞家夫妻倆領着孩子回去,衆人也都道:“散了罷散了罷,回去睡覺了。”
陳歲雲回到家已經很晚了,也不再想泡澡的事情,倒頭便睡。結果這一覺睡得很好,早晨起來神清氣爽。他換好衣服出門,到拐角的一家早餐鋪子吃早飯。
孫太太領着小女兒,見了陳歲雲,笑道:“陳先生今天起得早啊。”
陳歲雲打了個哈欠,懶懶地坐在小板凳上,道:“您也早。”
孫太太本來買了早飯就要走的,但是碰巧看見陳歲雲來了,就也跟着坐下,道:“陳先生,你知不知道昨天卞小先生為什麽跑出去?”
“不是說和他爸爸拌嘴麽。”
“哎呦,總要有個由頭罷。”孫太太左右看了看,道:“我聽說啊,是卞小先生出去參加游行活動,差點被學校開除啊。”
陳歲雲夾起個包子,“這不至于罷,游行的學生那麽多。”
孫太太一臉不贊同,“依我說,學生就老老實實在學校上課好了,管外面的事做什麽。他們幾個學生,還能把天翻了呀。”
孫太太是很有八卦信念的,她的小女兒一直拽着她要回家,但是孫太太只顧着跟陳歲雲說話。
陳歲雲聽她說了一會兒,忽然問道:“昨晚那一陣槍聲,到底是為什麽事?”
孫太太道:“這些事情我怎麽曉得。”
陳歲雲笑着捧了她兩句,“要是孫太太還不知道,那就沒人知道了。”
孫太太就笑,神神秘秘道:“我聽說,是為名利碼頭上停的東西,好多人都在搶呢!”
“碼頭?”陳歲雲道:“是洋貨罷,什麽樣的洋貨能引起那麽大動靜。”
孫太太哼了一聲,很鄙夷的樣子,“不過是鴉*膏之類的東西。”
陳歲雲琢磨琢磨,也覺得像。
吃完早飯回家,陳歲雲簡單把卧室收拾了一下。他這邊不常來客人,客堂都落灰了。陳歲雲撸起袖子拿着抹布,上上下下打掃了一遍。等收拾完,陳歲雲喘着粗氣想,真該把阿金留下來。一個人收拾一整個房子,還是有些吃不消。
他剛倒了杯水,就聽見院門被敲響,陳歲雲過去開門,門口站着卞小先生。
卞小先生名字叫卞晨,十七八歲的一個男孩子。因為今天不上學,所以卞晨沒有穿校服,只穿着襯衫長褲,手裏拿着一盒點心。
“媽媽叫我來謝謝你們。”
卞太太讓卞晨給每位鄰居都送上謝禮,陳歲雲是最後一家了。
陳歲雲偏了偏身子讓他進來,卞晨走進客堂,把點心放在小桌上。陳歲雲倒杯茶給他,道:“以後可不要亂跑了,叫你媽媽擔心。”
卞晨點點頭,總是偷眼看他。
陳歲雲回頭,“怎麽?”
卞晨想了想,放下茶杯,從衣兜裏掏出一本小冊子。陳歲雲看了眼,大概是些宣言和理念。
“這是什麽意思?”
“我覺得你跟他們都不一樣。”卞晨道:“你或許會理解我。”
對于陳歲雲的來歷,卞晨也早聽人說過了,他不在意,甚至覺得陳歲雲身上有一種神秘的氣質。對于卞晨的游行活動,弄堂裏的人不是覺得好笑就是生氣,或者高高在上的批判,但是陳歲雲沒有。卞晨于是覺得陳歲雲與衆不同,在庸常的人群裏,他是發着光的。
當然,如果卞晨再大一點,他就會知道,陳歲雲不是什麽發着光的人,他也未必能理解卞晨的理念。他只是覺得無所謂,保持一種客氣和禮貌而已。
這其實有點韓齡春的涼薄,但是陳歲雲沒有意識到。
午後天色陰沉沉的,烏雲疊了一層又一層。陳歲雲疑心梅雨季要到了,衣裳什麽的還沒拿出來晾曬,這下只好等着發黴。
雨一直沒有下來,直到入夜,“轟隆”一聲巨響,随後電閃雷鳴,大雨嘩啦啦下來,把露臺上的爬牆虎砸的葉子翻倒,落到地上白花花一片。
陳歲雲被雷聲驚醒,起床一看才發現卧室的窗戶忘了關,窗邊的花幾上都是雨水,地板都被吹進來的雨水泡透了。
陳歲雲連忙起身關了窗戶,雨水劈頭蓋臉灑了他一身。等把地板上的水弄幹,窗臺下很明顯的一塊痕跡。陳歲雲下到一樓,果然看見天花板上滲着水,一滴滴落到地上。
陳歲雲罵了句髒話,找個盆接着天花板漏下來的水。
外面風大雨也大,陳歲雲一邊盤算着等雨停了找人來修,一邊提着燈上樓。還沒有走上樓梯,陳歲雲忽然聽到雨幕裏傳來一下下敲門的聲音,在雨聲裏這聲音不甚清晰,卻又一直存在。
陳歲雲看了眼大門,聲音不是從前門傳來的。他猶豫片刻,攏着衣服撐着傘走向後門。越往後面走聲音越清晰,陳歲雲站在後門前,猶豫了一會兒才打開門。
門一打開,瞬間一具身體砸在了陳歲雲身上。陳歲雲踉跄了兩下,丢掉了傘。雨下的真大,頃刻間就把陳歲雲淋了個濕透。他手忙腳亂地扶着身上的人,趁着閃電亮起的瞬間,看清了來人的臉。
“韓齡春?”陳歲雲道:“你怎麽了?”
韓齡春面色蒼白,已經昏迷過去。陳歲雲叫不醒他,只覺得手上一陣溫熱。他抽出手一看,滿手鮮紅的血液,被大雨一澆,稀釋成淡粉色,很快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