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下過大雨後一連幾天陽光都很好,陳歲雲把該曬的東西都拿出來晾曬,天井,曬臺都占滿了。他的衣服很多,都是華美的錦繡綢緞,弄堂裏的小孩子們趴在他家後門,看曬臺上迎風招展的漂亮衣服。
八角亭裏,石沿上放了八九個花盆,裏面的綠植不是枯死了,就是耷拉着葉子半死不活。從八角亭裏望去,人家窗臺上的綠植都郁郁蔥蔥,有的花朵嬌豔,一個陽臺就有一個春天。
韓齡春躺在一把紅褐色藤面軟屜的搖椅上,在八角亭裏曬太陽。他手邊一張小幾,放着一壺茶,不像是傷重在身,反而悠閑自得。
韓齡春端起茶杯看了看茶湯,道:“你連點茶都不舍得給我換好的?”
陳歲雲過來看了看, 道:“我平常喝的就是這個,碧螺春,味道蠻好。”
韓齡春放下茶杯,“我想喝祁門紅。”
陳歲雲盯着韓齡春的背影,翻箱倒櫃了一陣,找出原先留下的紅茶。他把茶葉扔給韓齡春,“沒有牛奶也沒有方糖,再挑剔我就翻臉了。”
韓齡春接住陳歲雲扔過來的茶葉,自顧自地燒水泡茶。
陳歲雲埋在一個檀木箱子裏收拾衣服,這一箱子是他收集的戲裝,放了兩袋除潮的樟腦丸,一打開,那股氣味就冒出來。
韓齡春啧了聲,看着茶杯,道:“茶香味都沒了。”
陳歲雲沒理他,把衣服挂在八角亭。一件件的衣服挂在韓齡春面前,擋住了他的太陽。
韓齡春放下茶杯,“你這院子太小了,連個曬太陽的地方都沒有。”
陳歲雲聽出了他的不滿,道:“那你還不走,去你的大院子曬太陽啊。”
韓齡春想了想,就道:“我把你的八角亭一塊租下來行麽?”
陳歲雲沒說話,房間裏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陳歲雲走過去聽電話,然後叫了聲韓齡春。
“是五川。”
五川在電話裏說,外面的形勢不大好,很多人在盯着他,他一時半會兒走不開,叫韓齡春多加小心。他還說韓齡春遇刺的消息已經驚動了北平,韓同瀾親自打電話過來問。
韓齡春笑了笑,道:“如實說就是了。”
韓齡春是在替韓同瀾辦事的時候受的傷,韓同瀾打電話來問,就是心裏承他這個人情。
兩人又說了些別的事情,随後挂掉了電話。韓齡春返回八角亭,剛剛坐下,就聽見陳歲雲問道:“五川給你送錢來了嗎?”
五川沒有意識到韓齡春需要錢,大概他覺得以韓齡春和陳歲雲的交情,不至連吃口飯都要給錢。但是陳歲雲對待老主顧絲毫不念舊情,一毫一厘記得分明。
韓齡春沒說話,拿着茶壺進屋了。
陳歲雲冷笑一聲,把躺椅踢開,衣服挂滿了整個八角亭。
大概人的地位跟錢總脫不了關系,韓齡春拿不到錢之後,地位一落千丈。陳歲雲本來打算給他買兩套成衣,現下也省了。因為他在翻箱子的時候找到兩匹經年的黑布,索性拿這兩匹布給韓齡春做衣裳。
他出門去找裁縫了,裁縫想給韓齡春量身,陳歲雲沒讓,只報了幾個尺寸。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陳歲雲才拎着東西回來。他路過裁縫的麻将桌,又折返回來,驚訝地看着坐在桌邊的韓齡春。
韓齡春很會打麻将,他打麻将的時候有點纨绔風流的意思。手指一挑打出一張牌,眉眼也跟着挑起來,好像這裏不是弄堂,是燈紅酒綠的百樂門。
“陳先生回來了。”孫太太忙着碼牌,一眼瞧見陳歲雲走過,叫道:“快來坐快來坐。”
陳歲雲被拉住了,他把東西放在腳邊,看着韓齡春。韓齡春穿了件對襟薄衫,黑色長褲,是弄堂裏住客的家常打扮,在他身上又多了一種閑庭信步般的從容。
陳歲雲多看了他兩眼,“你怎麽……”
“韓先生是你的朋友啊,怎麽都不介紹給大家認識的。”孫太太一邊說,一邊偷看陳歲雲的布兜裏是什麽東西。他買了幾樣糖,幾塊面包,點心和時令水果,看着都不便宜。
“算不得朋友,”陳歲雲道:“我的租客,租了我家二樓的廂房。”
韓齡春“啪”地一聲打出一張牌,給他的下家點了炮。
下家胡了牌,歡天喜地地算錢,韓齡春坐在小凳子上,一雙長腿稍微有些局促。他理理衣裳,笑道:“運氣不好。”
韓齡春手上一個錢都沒有,這兩塊大洋的賭資,還得陳歲雲來付。
孫太太一邊收錢,一邊驚訝地看了陳歲雲一眼。不知道這位怎麽這麽好的脾氣,要為租客付錢。
韓齡春與陳歲雲一前一後回家。
“你不好好藏起來,出來瞎走動什麽?”陳歲雲道:“弄堂裏大家都是相識的,有點什麽事傳得飛快。”
“大隐隐于市麽。”韓齡春敷衍地回答。
陳歲雲把買來的東西從布兜裏拿出來,沒接話。
“房東與租客,比客人和倌人的關系要親近些罷。”韓齡春忽然道。
陳歲雲拿來一個什錦盒,一半裝了梨膏糖和酥糖,一半裝了瓜子和松子仁,“親近算不上。”
韓齡春笑了笑,“清白些。”
陳歲雲擡眼,神色淡淡,他真讨厭韓齡春說話陰陽怪氣的樣子。
“你的傷要是不疼了,就給我去收衣服。”陳歲雲道:“眼見太陽快下山了,滿院子的衣服都沒收,我這裏可不留吃白飯的人。”
韓齡春定定地看了陳歲雲一會兒,還真的去了。
大概兩天後,陳歲雲托裁縫做的衣服做好了。兩匹黑布,摸着柔軟,沒有花紋,是真的低調,跟奢華半點不沾。陳歲雲拿回來給韓齡春試,衣服倒是合身,但是穿在韓齡春身上,沒有陳歲雲想要的落魄和喪氣。
韓齡春轉過身,理着衣袖,擡眼看陳歲雲,一瞬間的壓迫感,讓人頭皮發麻。
可能是黑色的衣服太長氣勢,陳歲雲想,改天給他弄兩件白的。
韓齡春穿着這身衣服,去裁縫的麻将攤上打麻将,弄堂裏坐在門口做活的女人們都多了不少。
孫太太後來老跟陳歲雲打聽韓齡春,彼時是晚飯後,大家出來消食,搬着凳子三三兩兩團坐着說話。韓齡春沒有出來,陳歲雲看見二樓的細雕木框窗扇裏透出一點豆大的燈光。
“韓先生麽,人長的好看,說話也好聽,跟陳先生一樣優秀啊。”孫太太道。
陳歲雲手裏玩着牌,聞言就笑,“說話好聽的人靠不住的,油嘴滑舌,專會騙人。好看呢,就更不行了。你光看他好看有什麽用,不頂吃不頂喝的。”
“那倒是。”孫太太又問道:“他多大年紀,哪裏人,現今何處高就?”
陳歲雲一一答了,“三十多了,倒是沒有成家。他家裏人蠻多,個個不好惹。父親很古板,規矩很多。他如今也沒什麽正經工作,吃喝玩樂倒是精通。”
陳歲雲答一句,孫太太對韓齡春的好感就少一分。說到最後,孫太太笑道:“陳先生啊,你把韓先生說得這麽不好,可是有意抹黑他。”
陳歲雲笑起來,道:“被你猜着了。”
孫太太大笑。
陳歲雲問道:“他有什麽好?”
“咱們才認識他多久,真有什麽好,也不知道。”孫太太搖着鵝毛扇,“不過我看着他的氣質談吐,想必出身很不錯。”
韓齡春身上是有光環的,他是世家公子出身,言談舉止有涵養。他還是大商人,大銀行家,有錢有權有地位。光靠這些,就已經足夠勾勒出一個為人追捧的形象。
年輕的時候,同樣是長得好看的人,人家叫小白臉,他就叫韓先生。等大家七老八十了,臉上褶皺一大把,頭發都掉光,別的老頭是老頭,說起他來,或許還要稱他是優雅有涵養的老派紳士。
陳歲雲在心裏勾勒韓齡春老頭的形象,差點繃不住樂出聲。
“出身好也不代表人好麽。”陳歲雲道。
“這倒是,”孫太太道:“像我這個年紀,自然不會看這些虛熱鬧。不過年輕的女孩子麽,總是抵抗不了這些花團錦簇。”
她低聲跟陳歲雲說,其實是別家太太為自家女兒托她打聽。
話題轉到弄堂裏的年輕姑娘。年輕未出閣的姑娘,多半住在二樓的廂房或者亭子間,很幽深的地方,四面望不進去。她們出門也多有人陪同,或是家裏的女傭,或是母親姊妹。
而越是這樣,越是容易引動不安的心。
孫太太說起有家的女孩,和家裏的大學生租戶,也說起另一家的女孩,和在同學聚會上認識的富家公子。接着又說起似乎諱莫如深的往事,比如哪家的女孩子給人做情婦,跟家人怎樣怎樣争吵,後來又有怎樣怎樣的結局,好像她圍觀了人家的一生。
末了她感嘆,上海灘的風氣不好,總是追名逐利,把女孩子都教壞了。
陳歲雲跟着應和。緊接着,孫太太好像想到了什麽,觑着陳歲雲的面色,換了話題。因為陳歲雲就是風月出身,說這些話像是在點他一樣。陳歲雲在心中感慨,不要小瞧任何一個女人的人情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