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梅雨季節,到處濕漉漉的,牆面也返潮。窗外是綿延的雨水氣,屋裏是找不到源頭的黴味兒。這時候的天已經很熱了,靜坐着不動,身上的衫子也要濕透,可能是出的汗,也可能是沾上的水汽。
這種天氣,出外閑聊天的人都少了很多。雨水噗噗嗒嗒落在青石板上,韓齡春撐着傘走過,穿着長衫布鞋,在狹窄的巷子裏。細雨輕輕下,韓齡春神色從容。
買菜的早市一如既往的熱鬧,地面潮濕,人家就搭起幾塊木板,上頭放着水靈靈的蔬菜。韓齡春一路走來,手上的布袋中已經裝了些菜。轉角是一家臘肉鋪子,韓齡春走進去收了傘,叫老板給他拿半斤火腿肉。
老板利索地切下兩塊火腿,道:“七兩多行不行?”
韓齡春搖頭,“不行的,手上拿的錢有數,一分富裕也沒有。”
老板哈哈笑了兩聲,道:“叫你屋頭婆娘大方點哦,男人在外面,手裏沒有錢沒有面子啊。”
韓齡春笑着搖搖頭,接過老板遞來的火腿肉。
旁邊的攤子上有賣時令水果的,用小竹筐子裝着的一筐一筐的楊梅,深紅色或是黑紅色,挂着水珠,鮮嫩的不得了。
除了楊梅還有荔枝,荔枝比楊梅貴些,還挂着綠葉子,也是紅彤彤,十分漂亮。韓齡春拿陳歲雲讓他買煙的錢買了水果,一小盆楊梅,十幾顆荔枝。
折返回去的時候買早飯,拐角的早飯鋪子一如既往的好生意。韓齡春走到人家攤子前,要了兩碗馄饨,兩籠生煎。細雨延綿不絕,卞晨遠遠跑過來,等着買好早飯去上學。學生不管刮風下雨都是上學的,他沒有韓齡春的從容,一直在催攤主。
韓齡春撐着傘站在一邊,他身形挺拔,即使不說話不動作也格外惹眼。卞晨看了他兩眼,他知道陳家書寓來了新租客,只是一直沒有見過。
韓齡春注意到了卞晨的視線,對着他點了點頭,“你好?”
卞晨匆促的回以颔首,他覺得韓齡春很眼熟,只是不知道在哪裏見過他。
韓齡春拎着早飯回家,一進門就見陳歲雲彎着腰,趴在牆邊棚子下的自來水管前洗頭。
“你回來了?”陳歲雲叫他,“自來水管又停水了,你去後天井的井裏打點水。”
“你用涼水洗頭?”韓齡春把手裏的東西放在客堂的桌子上。
“大夏天的,我還用熱水洗?洗完又是一身汗。”
韓齡春不贊同,他去井裏打了一盆水,兌上廚房裏的熱水,一盆水變得溫溫的。水池邊,韓齡春舀起溫水,慢慢澆在陳歲雲的頭發上。他的頭發十分濃密,又黑又亮,水澆在上面,跟緞子一樣柔順。
沖幹淨頭上的泡沫,陳歲雲拿起一邊的毛巾,蓋在頭上揉了起來。他直起身子,一邊擦頭發一邊看着韓齡春,“早飯買回來了?”
韓齡春點頭,目光落在陳歲雲身上。陳歲雲穿着一件絲質的對襟白衫子,很薄,能看見隐隐透出來的皮膚。領口第一個扣子沒有系上,發梢的水滴落下來,在鎖骨上留下一片水痕。
韓齡春多看了他兩眼,這才去擺早飯。吃飯之前,他把荔枝和楊梅放進竹籃子裏,吊在井裏冰着。
天氣太熱了,潮濕悶熱,陳歲雲覺得自己都要泡爛了。他有些苦夏,胃口不好,早飯沒吃幾口。
韓齡春這時候把冰過的荔枝和楊梅拿過來,洗的幹幹淨淨,放在一只金絲玻璃碗裏。
陳歲雲眉頭舒展了一瞬,“哪來的?”
“去買早飯的時候遇見了個賣水果的,順路買了點回來。”
陳歲雲拿起一顆楊梅,“哪兒來的錢?”
“你叫我買煙的錢。”頓了頓,韓齡春道:“少吸煙,對身體不好。”
“要你管。”陳歲雲哼笑一聲,拿起一顆楊梅,卻沒有自己吃,而是喂到韓齡春嘴邊,“算你有心。”
韓齡春張嘴吃了,豐滿的汁水在嘴裏炸開,在唇邊溢出一絲淺紅的汁水。
“甜不甜?”陳歲雲問道。
韓齡春點頭。
陳歲雲把一顆楊梅扔進嘴裏,咬下去的那一刻,酸澀的果汁充盈整個口腔,牙都要酸倒了。
他去看韓齡春,見韓齡春端起茶杯喝茶漱口。
“甜,這就是你說的甜?!”陳歲雲氣死了,把酸楊梅吐出來,這麽也想不明白,看起來這麽漂亮的楊梅居然會這麽酸。
“只有你吃的那個酸。”韓齡春堅持不承認是自己不會挑楊梅,哪怕他之後再沒碰過楊梅。
下午雨停了,但是不見太陽,四點多天就陰沉沉的,像要入夜了一樣。有賣花卉的攤販推着車走街串巷,停到陳歲雲家門口。陳歲雲常常買花卉,老板都要認得他了。
他晃了晃推車上的鈴铛,許久也不見陳家出來人,反倒是弄堂裏其他的人,趁着雨停了出來走動。
“這陳先生是不在家麽,怎麽不來看看新到的花?”老板向其他人打聽。
“人家哪裏還需要?”鄰居叫他往陳歲雲家二樓的八角亭上看看,那亭子上一圈八九個盆栽,都郁郁蔥蔥的。吊蘭葉子肥厚,白茉莉花嵌在綠葉子之間,仿佛能聞見香味。
老板真是驚訝了,“陳先生一貫不會種花的。”
“他不會,他家那位租客會。”一個年輕的,戴眼鏡的男人說道:“他前段時間去李家移栽了兩株鳳仙花,說得頭頭是道的。”
他是小報記者,裁縫家的租客,很會打聽這些事情。
“他那位租客,什麽來歷,瞧着很不一般。”卞太太問道。
“租客,我看不見得罷。”記者一開口,就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他道:“那天我看見他們兩個一塊去買東西,一路走着,頭并着頭說話,跟新婚的小夫妻似的。裁縫也知道,陳先生那天拿的布,就是給租客做衣服的,是不是?”
人們看向裁縫,裁縫在屋檐下站着嗑瓜子,道:“人家的事情,問這麽多做什麽。”
“裁縫不願意多話,但我說的可是真的,”記者道:“陳先生找裁縫做衣裳的時候我就在,人家都不必量身,只報了幾個尺寸。你們說,這得什麽樣的關系連身量尺寸都知道。”
人群裏有人猜測,“難道是陳先生的相好?因為是男人,怕人說嘴才稱是租客的。”
“怕是他養的小白臉。”一個鄰居語出驚人,道:“賣臘肉的老張說,那姓韓的來買東西,手裏半分富裕沒有,陳先生給他幾個錢,他就花幾個錢,自己是一分沒有。”
記者嘿嘿笑了兩聲,道:“陳先生麽,一定是不缺錢的。你們不記得他原先是做什麽的?這姓韓的,八成就是那時候認識的。”
卞太太神色驚異,“陳先生,他不像那樣不老實的人。”
記者哈哈大笑,“做他們那個的,可有老實人啊。”
“你說話也太刻薄了罷!”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年輕的男人聲音,看去,原來是卞晨,他放學回來了,皺着眉看着人群中的記者。
記者被他的眼睛一看,頓時有些吶吶,道:“說些閑話麽,不要當真。”
卞晨哼了一聲,上前拉過卞太太,“媽媽,不要跟他們混在一起。”
卞太太和卞晨回家了,剩下的人也覺掃興,挑花草的挑花草,不挑花草的就都散了。
等人散的差不多了,賣花的老板猶豫片刻還是敲開了陳家的門。等了一會兒,一個穿長衫的高大男人出來了,這人老板沒見過,或許就是他們說的陳家租客。
“陳先生總來我這裏買花,我就留了兩盆好的。陳先生現在可還需要啊?”
他留的那兩盆一盆是杜鵑,一盆是山茶,葉子綠油油的,山茶花已經挂了花骨朵,看着十分喜人。
韓齡春道:“留下罷。你稍等,我去取錢。”
韓齡春十分喜歡這種管陳歲雲要錢的感覺,他以這種方式向別人展示他與陳歲雲之間難言的親昵。
不多會兒,韓齡春将錢取回來了。老板幫他把花搬進來,韓齡春把錢交給他。
剛要關上門的時候,橫空出來一只手攔下了。韓齡春看去,是卞晨。
卞晨緊緊盯着韓齡春,“我想起來你是誰了,韓齡春,韓氏商行的老板,銀行工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