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天衡宗10

偷蘿蔔這事,程錦朝是萬萬做不出來的。

可生虎以為,既然她開口問了,就一定是饞那口蘿蔔了。

他一下子共情了。

他和躍海是同一個村子裏出來的,口味卻不同,躍海喜歡吃清淡的,所以山上的清淡飲食就吃得慣,可他口重,總覺得這山上的菜少鹽少油,寡淡無味,每天也不去挂念別的,只想家裏的醬黃瓜,想得口齒生津。

你說醬黃瓜,煮蘿蔔,有什麽好吃的呢?可想吃的時候就是忍不住,饞得好像這東西是天底下最好吃的寶貝似的。

醬黃瓜是找不到了,可煮蘿蔔,這不就一點醬油湯和蘿蔔的事兒麽!

他撺掇躍海和他一起去偷蘿蔔。

躍海禁不住他三磨四請,把被子一卷,悶着頭不想再聽,生虎就跳上他的床,掀開被子就跑,叫他在冷風裏跑着追被子,追得人清醒過來,無奈地應了。

兩人趁着夜色潛到管事師兄的院子附近,貼着牆根走出沒幾步,看見管事師兄的燈還是亮着的。

立即停下腳步,貼在後牆聽動靜。

躍海摸出沒舍得吃完的肉幹遞給生虎,生虎一龇牙,要努力把肉幹分成兩半。躍海無聲搖搖頭,他又嘻嘻一笑,把肉放在嘴裏,狼吞虎咽地咀嚼。

耳朵被四周的寂靜洗淨,那些微弱的聲音便鑽了進來。

蟬鳴,鳥叫,舒緩的風聲,還有屋子裏的說話聲。

原來不是管事師兄一個人在裏頭,二人都豎起耳朵緊貼着牆。

“……的身份!”是個年少些的聲音,隔着牆有些失真,生虎奮力咽了肉幹,恨不能把腦袋杵進牆裏似的側耳而聽,躍海細心地看着四周,拿掉容易讓二人動靜暴露的石塊與碎枝。

管事師兄的聲音隔着牆也是那麽耳熟:“與你又有何幹呢?”

“我是為了外門弟子選拔的公平!一個尊者的弟子到外門來學習,這難道不是要籠絡外門弟子嗎?”

生虎和躍海都聽見了,躍海要看看生虎的神情勸他別動,就看見生虎把臉皺得像是便秘,貼着牆龇牙咧嘴,卻穩穩地站着,沒鬧出什麽舉動來。

這一定是在說錦朝了。在外門學習的尊者弟子,就只有錦朝一個。

尊者不是四處可見的野草,不加上明塵二字也知道,此時此刻就是在說她。

躍海面色凝重,二人繼續聽。

管事師兄說:“你們這些砍柴提不起斧子,擔水灑出去半桶的東西,還要尊者籠絡?”

這話可以說很是難聽了,可對面堅持道:“等我們這些外門弟子修真得道有了本事,豈是好籠絡的?不如趁現在,一點小恩小惠即可收——”

“天色不早了,回去睡吧,明天任務繁重,早些休息才是。”管事師兄打斷他的話。

随之就是一些腳步聲和低聲咕哝的聽不清的話。

只聽得斷斷續續的:“那個叫什麽老虎大海的,天天跟着,想必早就得了好處了!”

躍海沉着地立定,一轉頭,哪裏還有生虎的影子?

急忙貼着牆根四處尋找,卻見生虎脫下外衣搭在臂彎,貼在院門的陰影中,貓着腰似乎在等什麽。

躍海上前,正要壓低聲音說什麽,卻聽得門開了,管事師兄道:“回去。”

那人沒再說什麽了,一步跌跌撞撞,被推了出來。

管事師兄把門一拍,回屋關了燈。

院子裏黑漆漆的,只能看到個輪廓,他默默走出遠門,沒曾想沒走幾步,腦袋上就被蒙了個什麽,後來的事……他的記憶有些模糊。

只記得他就被蒙着頭,按住腦袋,轉了好幾圈,轉得頭暈眼花,才聽見一個人粗着嗓門問他:“你這麽晚不睡覺,出來找石頭師兄幹什麽!”

“你是誰?”

對方卻不和他說好說歹,一下子把他推了出去,按在地上:“把眼睛閉上!”

“我不!”

随之外衣就被掀開,他瞪大眼睛要看看是誰,沒想到對方似乎算計好了,正對着路上一盞燈,逆着光,看不清面目。

對方卻把他看清了:“是你!”

他嚷道:“你是誰!加害道友!來人吶!救命啊!”

對方卻比豹子還跑得快,抱起外衣就飛奔離去。

他掙紮起來,那人已經沒影了。

對方沒有打他,只是把他繞暈了,又推過來,他身上也沒有傷痕,甚至都不能回去告狀。吃了個虧,氣得咬牙切齒。

生虎一路竄回去,躍海拿走他的外衣,檢查有沒有留下什麽印記,低聲道:“你怎麽這樣沖動?一下子冒出去……要是被人發現了……”

“不是沒發現麽?而且我又沒有打他。我看見他臉了,這個小人,你猜是誰?”

生虎看躍海把他外衣抖落幹淨遞過來,笑道:“他要是別人,我還要理虧羞慚,不敢罵他呢,可這家夥,呵!誰還不是占便宜的了?他是明光那頭的,叫什麽來着?”

“小遠?”

“對,就是那個,跟在明光屁股後頭,好像他自己——”他奮力一拽袖子,“才是定平長老的侍劍弟子似的,不是他一天到晚地說,明光念舊情,只要跟着他,更能通過試煉麽?”

躍海想了想,擔憂道:“那這樣,別人沒理由去打他呀!這不是給錦朝添麻煩麽?”

“我們就是路過,我們是出來偷蘿蔔的!況且你以為就我不喜歡他麽!這小遠平日插根大蔥裝蒜頭的德性,不少人看見他就手癢呢!”生虎一臉理直氣壯,拽着躍海,真就折返回去,潛入管事師兄的院子裏,連摳帶刨地挖出兩根手臂粗的蘿蔔。

管事師兄在門口定定地看着偷蘿蔔的少年在地裏幹得熱火朝天,竟然完全沒看見他。

少年就要得逞,他輕輕咳嗽一聲。

躍海立即低下頭,用胳膊肘捅了捅生虎。

生虎壓低聲音:“別這麽大動靜,小心被石頭師兄發現了!”

躍海低着頭不言語。

管事師兄緩步走到菜地旁,生虎一擡眼,正對上眼。

生虎龇牙一笑:“石頭師兄,你這菜長得真是标致,我睡不着,過來給松松土。”

管事師兄:“出來。”

生虎抱住蘿蔔不肯撒手:“師兄,你罰我吧,你多罰我十倍,剩下的部分,換這兩根蘿蔔好不好?”

管事師兄冷笑,生虎表情英勇,硬是把蘿蔔都抱在懷裏才挪出地裏,一咬牙:“師兄!這都是我的主意!我大晚上饞嘴想吃清湯煮蘿蔔!我就把躍海騙過來了!都是我的錯!要罰,就只罰我一個!”

沒想到對方卻噗嗤一聲:“呸!你吃清湯煮蘿蔔?我記得上回飯堂裏偷鹽生啃的是你吧?”

生虎搖搖頭,又點點頭:“不是生啃,這是嘗味兒!”

“那偷辣椒生啃的是不是你?”

又是點頭又搖頭:“辣椒這東西,生吃熟吃都好吃!”

管事師兄狠狠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記:“站着!”

“哎!”生虎熟練地挑了個習慣的地兒抱着蘿蔔站好了。

躍海低頭:“是我們一起……臨時起意,是我覺得沒有吃飽,我口味淡,是我想吃。”

“你不是幹這事兒的人。說,這是挖給誰的?”

兩人齊齊搖頭。

“哦?看上哪個女弟子了?在這兒獻殷勤呢?”他伸手一指,把兩人都指到牆根去,面朝牆背靠他,一人踹了一記。

兩人又搖頭。

生虎假哭道:“師兄哇,你還說呢,如今進山門來,都是一門心思除妖的!什麽男弟子女弟子的,學習的時候,就顧着修煉了!連一個女弟子的臉都沒記住呀!”

“放屁!那你倆天天跟在錦朝屁股後頭!人家不是女的?”

生虎一下子把嘴閉上了,躍海也不言語,二人低頭,生虎把蘿蔔摩挲兩遍,忍痛要交出來。

卻聽得管事師兄問道:“那是錦朝念叨着要吃清水煮蘿蔔?”

“沒有沒有,就是我倆嘴饞。”

躍海急忙道。

管事師兄一擡眉:“好了,那就是錦朝想吃了。是她說起來,你倆上趕着拍馬屁去了?指望尊者這邊多看你們一眼?”

“胡說!”生虎暴脾氣,轉過頭,還不忘把蘿蔔好好放下,振聲道,“什麽拍馬屁!人家不就是想吃口醬油湯煮蘿蔔麽!吃個東西就能讓尊者注意,那尊者多看一眼也太容易了!”

“哦,又是醬油湯了……”管事師兄忽然沉默下去。

生虎也覺得自己剛才有點太放肆了,立即嬉皮笑臉起來:“我們倒是想拍來着,這不是,聽見人家尊者的侍劍弟子都吃蘿蔔,這萬一有什麽神通?我們效仿起來,也吃一吃……好師兄,您就高擡貴手,饒了我們吧!”

“滾蛋!”他一人踹了一腳,指着外頭讓他倆有多遠跑多遠,生虎察言觀色,嬉皮笑臉地用衣裳把蘿蔔一包,撒開大步跑出去,機靈得讓人直搖頭。

醬油湯煮蘿蔔,是寡淡窮苦的地方的吃法,吃得人直放臭屁,嘴裏都是蘿蔔的土腥氣,吃多了,下輩子都不想看見蘿蔔。

如今到這山上來的孩子,沒有這樣窮苦的孩子。

妖亂的前些年,處處都是無家可歸的孤兒,有一些幸運的孩子被攏進了天衡宗。

進山門的那幾天,他認識了阿阮,阿阮少言寡語,因眼盲,去飯堂時只剩下些零碎的東西,吃得慢,摸摸索索,總也吃不了幾口飯,好像只快死的小貓兒,身上都是碰撞出的傷口,眼睛被妖怪剜掉了,有兩道可怖的傷疤。

他從前有六個弟弟妹妹,如今只剩他一人。他心疼阿阮,把自己的飯給她。

她卻不肯相信他,獨自一人走得很遠,不和任何人說話。

是有一個下雪的夜晚,忘記了是因為什麽,屋子裏擠滿了取暖的小孩,他習慣照顧人,就主動拿起火鉗撥弄柴火,又自然而然地有人聽了他的話,找出一口破舊的鍋子。

他捧着鍋子說去外頭取雪燒些水,大家都暖暖肚子。

每個人都凍壞了,哆嗦着不肯出去。

他就自己出去,在雪地裏看見了阿阮,阿阮摸摸索索,卻摸不到屋子的方向,凍得面色烏青。

而不遠處,站着個看不清面目的中年人,背着手打量阿阮。

顧不上其他,他飛奔過去,撈起阿阮的胳膊搭在自己肩頭,帶回屋子裏,放在角落,搓熱手腳,推開衆人,讓她離火爐最近。

水漸漸熱了,他英勇地站在正中分配,胳膊一揮,建議道:“先給她喝。”

別的孩子看見阿阮,都默默點點頭。

熱氣漸漸氤氲在屋子中,他安排好了出去取雪取柴的班次,一群小孩都漸漸活躍起來,互相戳着胳膊自我介紹,又說之後一起修煉雲雲……也有小孩好奇阿阮,可她其實是其中最有名的一個,大家都知道她不愛和人相處。

他感到自己應當照顧每個小孩,就主動問她:“你怎麽會在外頭雪地?下次你喊一聲,我們就知道了,一定去救你的。”

阿阮并不說話。

“不要怕,我們這些人,都是沒了家人的……但來了天衡宗,我們互相照顧……我們都能給爹娘報仇的。”

“地窖。”阿阮說。

“什麽?”

“這個屋子裏有個地窖,應該還有些吃的。”

他後來想起來了,那個中年人是宗主,所有的小孩都在接受試煉,可阿阮什麽也看不見,也沒有什麽朋友,宗主默默看着。

而阿阮知道地窖……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只知道那時大家興奮地四處尋找,在一堆破布稭稈下找到暗門,從地窖裏抱出些蘿蔔和變質的醬油,随意地煮了分享。

仔細想想,那時候的蘿蔔真是難吃得要死,齁鹹不說,還帶着一股子陳年的苦味。

是阿阮還記得那蘿蔔麽?把那天的事告訴了她的弟子?

他循規蹈矩,很少輕饒這些偷東西的弟子,尤其這個生虎,極愛惹是生非,他本要重罰他,最終還是網開一面。

天漸漸變冷了啊。

他背着手在院子裏站了很久,心裏浮現這段時間外門因明光下來而四起的留言,什麽站隊,什麽攀附,什麽偏向……他統統嗤之以鼻。

可現在想,他或許一早就站定了立場。如果下一任宗主非得在明塵和定平之間選……他還未選擇,立場就已明了。

那些在寒風天裏默默望着阿阮的孩子,如今都在各個洞府內修煉。

支持這事是微妙的,說起來這份支持,只是因為一起喝過雪水,吃過蘿蔔,就自然而然地偏袒了。

只是他也被帶偏了,這四起的流言……

他默念心法,知道自己不會有靈力,卻仍然虔誠地默誦一遍,平定心緒,回想自己的道心,折返進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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