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破廟裏·夜
張成嶺很快出來,先對石凍春行了個禮,然後默不作聲地撿了一把地上的刀,和他一起挖起來。等他們挖得差不多,周絮将老艄公的屍體搬過來,又在破廟裏撿了塊木板、摸了塊殘餘的炭,讓張成嶺把墓碑立起來。
“你知道他叫什麽嗎?”
張成嶺搖搖頭:“我只知道他姓李。”
于是用炭筆寫上“義士李大伯”五個字。他一邊寫,邊上的白衣公子一邊搖扇:“李兄啊李兄,你慧眼識英才,把孩子托付給了這位周兄……還有這位石兄,小可觀周兄骨相鋒銳決絕,石兄面相又頗具一分俠氣,俱是重情厚義之士,你泉下有知,大可放心。”
石凍春轉頭,就見周絮擡起頭:“謝過這位……”
白衣公子攏起折扇,微笑拱手:“溫,溫客行。”
石凍春聽他們在那裏打機鋒,盯着張家少年,只見他寫幾個字都頭上冒冷汗,寫完字後竟無力跌坐下來。
這少年想要逞強,周絮擡眼看向石凍春,語帶征詢:“歇一夜也無妨?”
石凍春點頭:“正好,你們在這裏歇着,我再去鏡湖山莊探一探?”
周絮微微一頓:“石兄不是不會劃船麽?”
石凍春答道:“我輕功還行,這會兒去一趟越州城找一個船夫過來,很快的。”
他忽然彎下身摸了摸張成嶺的腦袋:“倘若……倘若令尊等人無一存活,你可有什麽要我帶給你的?”
見張成嶺只是呆呆看着他,他又補充一句:“你不說,我就随便選了。時間緊,回見。”
他最後半句話已是從幾步開外遙遙傳來,吐氣平穩,足見輕功上佳。
石凍春倒也不是無的放矢。
他這幾年到處亂跑,頭幾年總覺得自己身在游戲中,覺得路上每一個欲言又止的普通人都自帶什麽任務支線或者情報線索——這些年下來,也算是幫了不少人,其中探查殺人案件也不止一起,也有點經驗。
像這種滅門慘案,他能趕在案發當晚去看一看現場自然是最好不過。
先前周絮說這些人是鬼谷,領頭人也自稱青崖山十大惡鬼中的吊死鬼。但吊死鬼的名頭他聽說過,是個臭名昭著的采花賊,臉都上了朝廷的通緝令的。他揭開那人面具看過,長得全不相同,可見是有人冒名殺人。
既然領頭的冒了名,後面的人自然也可能是冒名的。
吊死鬼用的是纏魂絲,可纏魂絲說到底也就是金屬絲一類的武器,有個好工匠,旁人也可以再鍛出來。
他這樣想着,便決心一定要去看一看鏡湖山莊。
先去确認了李大伯劃回來的那條船還在,又在旁邊看到了另外幾條船——想來是先前的追兵帶來的——他一路去先前寄存馬匹的地方取了馬,回到越州城找了這會兒還在營業的青樓打聽消息,問到一戶船家所在,又帶着船夫縱馬回湖邊。
這會兒鏡湖派的方向已經是火光沖天了,船夫吓得戰戰兢兢,好在石凍春給足了銀子,他到底還是劃船送人往那個方向去了。
這船夫常年做的鏡湖上的生意,聽石凍春要求另選一處靠岸點也不慌:“大俠,您看咱們日常送米面糧食的小碼頭行麽?鏡湖山莊平日裏為了好看,是把那碼頭設在一處倉房裏的。”
“也好。”
上岸之後,莊子已經燒的很厲害了。
石凍春回憶了一下火災現場的安全逃生注意事項,從船上扯了一塊帆布打濕蓋在身上,飛快地沖進主屋,只見到被一根着火的房梁重重砸在身上的屍體。
面容雖然辨識不出來,但是張玉森名號秋月劍,就是因為他善使劍法,配劍叫秋月。石凍春來不及多想,把放在一旁的劍拿起來背在身上,又溜出去到火勢不太大的庭院中。
這裏死的便都是侍女仆從為主了,大多是一劍穿心封喉。他匆忙翻看了幾張臉,瞧不出神情有什麽異常。
眼見火勢越來越大,他實在也探不出什麽東西,只好頂着帆布準備開溜——
強烈的危機感驟然襲來,他丢開帆布于瞬息之間拔劍一劈,只聽“铮”的一聲,砍中了先前在破廟外見到過的那種金屬絲。
它被繞在院子門口,夜色下幾乎看不清楚。若石凍春反應再慢上半步,此時怕是要被切成好幾塊了。
他小心地抽出一根纏魂絲收好,頂着帆布重新回到船上。
船夫已被火勢吓得魂不附體,他一跳上船便趕緊搖動船槳,又忍不住問道:“這位大俠,您這一路往火裏沖的,是為了什麽呀?”
石凍春沒回答,只是嘆了口氣:“你們平日裏最大的客戶……主顧應該就是鏡湖山莊吧?此次鏡湖派出事,之後生意是不是要難做了?”
船夫一怔:“哎呦,您這樣的江湖人竟然也知道我們的難處。”
他曬得黝黑的面容上露出點無奈:“能怎麽辦啊,小人也只會這一門活兒,若幹不下去,好歹劃船練出來的這身肉還能去當個腳夫。”
“鏡湖山莊出事,越州城內怕是不少營生都要出問題。”石凍春嘆息了一聲,“你再替我做件事兒吧。”
他從衣服內袋裏摸出來一只本子和一支筆,撕了一頁寫了一行字,又摸出一只印章按了個章上去:“越州城內應該有太吾典當行,你替我把這個送給典當行的老板,就說是石凍春讓你送的。”
他又從荷包裏數出幾兩銀子:“這個算額外的跑腿費。”
跑腿費哪裏要這麽多!船夫慌忙接過來,把那張紙牢牢折好了塞進衣領裏:“您放心,小人做事一準兒可靠!”
這樣一路折騰,石凍春牽着馬回到破廟時,那張家小公子已經睡了。
他輕手輕腳地把秋月劍解下來放在那少年身邊,只見周絮被他的動作驚醒過來,瞧見他,無聲張口問了一句。
石凍春搖搖頭:“那些人放了火。”
又問:“先前的金瘡藥還有麽?”他之前倉促應對纏魂絲,手臂上好幾處都被劃傷了。
溫客行也還沒睡,聞言露出關切的神情:“石兄遇到敵人了?”
“不曾。但是他們把纏魂絲繞在門上,當時火勢太大,避之不及。”
他一邊給自己上藥,一邊終于一口氣松了下來。
這會兒大約已經淩晨兩三點了,他擡手把自己臉上的灰擦掉些,再次摸出了那本本子。
本子是仿宣紙疊在一起用棉線紮好的,筆是有些不倫不類的鉛筆。陸明琅照他的請求給他做了這本手帳,讓他用來記錄每日遇到的事情。
他把手帳攤開,倒也不急着寫東西,而是看向周絮:“周兄……呃,我可以這麽稱呼你嗎?”
周絮愣了一下,大概沒遇到過這麽講禮貌的人,點了點頭:“石兄請随意。”
“我想問下周兄之後的打算?”
“什麽打算,把這小子送到太湖三白山莊?”
石凍春耐心道:“我方才回去鏡湖派,秋月劍并數名弟子皆是慘遭折磨而死,兇手必是欲要拷問出琉璃甲的下落。他們派人來追殺這位張家小公子……”
“張成嶺,他叫張成嶺。”
“——追殺張成嶺,或許是覺得東西可能在他身上。”石凍春說,“若是真在他身上,後頭還會有追兵,我想給他化個妝,看起來不大像他最好。”
他先把這一條寫下來,就聽溫客行提問:“化妝……是指易容麽?石兄也精通易容?”
石凍春撓撓臉,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易容這麽高深的東西我是不懂的。這個只是化妝而已,東西我都随身帶着,明早你們就知道了。”
他轉了下筆,深覺這個不倫不類的鉛筆很不好轉,只好繼續拿在手裏:“第二個……李大伯雖然說要把張小公子送去三白山莊,可是據我所知,秋月劍同五湖盟已經很多年沒有聯系了。”
這是他先前就查到的。
他此次來越州,本就是為了尋張玉森調查一樁古早的事情。最初選定的是五湖盟的幾位掌門,他和陸明琅對着查到的消息讨論了許久,最後選定張玉森,就是因為他最有可能将一些真相說出來。
只可惜,張玉森已經不在了。
周絮沒想到他想的這麽遠:“三白大俠值不值得信賴,等到了再看吧。咱們本也就是受托送這孩子去見趙敬。”
石凍春咳了一聲,臉色古怪憋住了一聲笑。
他當初和陸明琅讨論五湖盟的這五兄弟,提到老二趙敬名號三白大俠,陸明琅忍不住就感慨了一句:“這真是好菜又好菜的一個名字啊。”
太湖三白,銀魚、白魚、白蝦,三白大俠這名號真得看着就是好菜。
溫客行饒有興致地聽他說完,仿佛不經意地問:“石兄知道琉璃甲是什麽嗎?”
“知道。”石凍春一邊往本子上寫東西,一邊随口答,“容炫大俠當年建立的天下武庫,要開就需要琉璃甲。”
“石兄倒是很清楚。”溫客行臉上驚訝之色一閃而過,“石兄不心動嗎?”
石凍春:“……”
石凍春木然回答:“我非常、非常不心動。”
他當初穿成這個《俠之道》全武功存檔之後,光是把所有武功和名字對上號就花了小半年。俠隐閣的藏經閣裏武功類別就夠多了,更別提還有夏校冬校的各種掉落贈送摸屍體。他雖然靠着身體本能硬生生熟練了這麽多武功,但也實在不敢再多任何一門了。
溫客行被他這幅散發着生無可戀氣息的鹹魚模樣逗笑,拿扇子遮掩了片刻,又忍不住好奇道:“周兄是張小公子邀請而來,在下乃是為周兄而來,石兄又是為什麽來鏡湖派呢?”
石凍春老老實實回答:“我受人所托,調查一樁舊事。本想着求教秋月劍大俠的,可惜這機會已經沒了。”
“什麽舊事?”
“這個不能說。我應承了朋友,不向外人提及此事。”
雖然不是有問必答,但是溫客行但凡問了什麽,石凍春一概正經答複,到最後周絮都看不下去了:“閉嘴吧,再不睡,天就該亮了。”
結果石凍春說:“沒事,你們睡,我守夜,正好寫東西。”
周絮被噎了個正着,默默轉身閉上眼,溫客行則是無聲地笑起來,目光在周絮和石凍春之間挪來挪去,興致盎然,毫無睡意。
衆所周知,熬夜傷身。
只是武俠的世界乃是不科學的,石凍春這一晚上打打殺殺的,還去火場裏逛了一圈,等天亮了竟然也還是精神奕奕。
沒有條件刷牙洗臉,還要立刻給未成年人化妝。石凍春在心裏亞歷山大了一會兒,還是把馬匹背上挂着的褡裢摘了一個下來。
在破廟中平鋪開來,褡裢裏除開不同的小刷子和筆,就是各色裹了棉的小瓷瓶。
石凍春先問張成嶺:“琉璃甲在你身上嗎?”他聲調平平,問得很直白。後者一驚,下意識地伸手捂住右腹。
石凍春“哦”了一聲:“在啊,那必然會有追兵了。你坐下,我給你化個妝……嗯,按照我朋友的說法,這個叫做天/朝換頭術。”
說到最後五個字,他微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