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宅院·日

石凍春生了一路的悶氣。

旁人看他只覺得他還是和平時一樣沒什麽表情,只是步子快了些。但張成嶺仿佛有小動物一樣的直覺,走在石凍春身邊總覺得自己矮了一截,走着走着就蹭到了周絮身邊,看石凍春的眼神也有點怯怯的。

周絮也有些無奈,眼見都快走出鎮子了,終于開口:“還在生氣?”

石凍春一時沒意識到這是在和自己說話,埋着頭又走了幾步,然後恍然驚醒:“啊?”

他轉頭看到張成嶺的模樣,頓時尴尬起來:“呃……抱歉,我吓到你了?”

“沒、沒有!”張成嶺趕緊搖頭,“我就是有些擔心石叔。”

石凍春咳了一聲,表情也和緩了許多,只是聲音還有點郁悶:“我之前只覺得溫……溫公子這行事作風比較奇怪,人還是很好的,沒想到他會看着成嶺出事。”

江湖上像他這樣随便相信旁人的人十分少見,但周絮竟也不驚訝,只是平淡地說:“那位溫公子與我們不過萍水相逢,袖手旁觀也不算奇怪。”

石凍春“哦”了一聲,又問:“周兄先前說他滿口鬼話,是早就瞧出他這一點了麽?”

周絮看了他一眼,有些好笑地回答:“此人總試探你我,卻又對自己的事情避而不提。不是心懷鬼胎,就是腦子有病,理他作甚。”

石凍春又咳了一聲,尴尬道:“倒也不必說人家腦子有病……”

他仔細想想,覺得還是自己太自作多情。

這麽多年下來,他平日裏來往最多的依舊是陸明琅。行走江湖時遇見的人不少,值得相交的卻實在沒幾個。

周絮為了三錢銀子許下一個承諾,自然是可交之人;但溫客行……

石凍春默默在心底反思:看人不能只看表象,不能因為對方長得好看就覺得這一定是個好人。君不見,這麽多年江湖正道的中流砥柱都長得如此寒碜麽!

雖然他吃了這一塹未必能長上這一智,但自覺理順了這一次的事由,心情終于又陰轉晴天,臉上也自然而然露出笑意。

“多謝,周兄。”

抛開這一節,石凍春的智商才終于上線:“丐幫如此當街鬧事,想必該知道的人都知道我們會往哪條路走。咱們兩大一小,就算換個模樣……”

他突然沉默了一下。

“你是想到什麽法子了?”周絮問。

石凍春沉默了片刻,艱難道:“兩大一小,一家三口……”

他迅速搖頭,企圖把這個想法從腦子裏甩出去:“此去太湖,不過也就一兩日、兩三日功夫,追兵應當不至于來的這麽快——”

“——小心!”

周絮低聲示警,擡起手把石凍春的腦袋往下一按。後者也聽到了暗器破空的哨鳴,跟着往後一仰,就見幾支微微泛藍的袖箭從他頭頂劃過,直直插在地上。

石凍春尚彎着腰,以常人做不到的姿勢拔出劍來一揮,輕易撥開第二波襲來的箭簇:“箭上有毒!”

周絮将張成嶺護住,眼見周圍的普通人又開始尖叫逃竄,遂抓起一旁小童玩耍丢下的石塊。他經驗豐富,兩波襲擊下來已判斷出對方所在,手腕略施巧勁,只聽“簌簌”兩聲,不遠處的屋頂上跌下來兩個蒙面黑衣人。

石凍春奔上前去扒開這兩人的面罩,卻看到這兩人已經口吐白沫,顯然是服毒自盡了。

周絮彎腰掀開他們的衣服,見這二人後腰上都紋着一只蠍子圖樣,判斷道:“這是毒蠍的死士。他們來得倒快。”

這會兒卻沒什麽客棧老板能幫忙收拾了,石凍春犯難地想了一會兒,先按着習慣把碎銀子分放在附近的攤上,又重重嘆了一口氣,想:果然女裝只有零次和無數次的區分。

于是道:“幸好還沒出鎮子,去找一戶人家‘借’兩件衣服吧。”

他不是第一次穿女裝了。

有個整天宅在村子裏不肯出門又沒手機電腦的穿越者小夥伴,石凍春這些年過得……某種意義上很幸福,某種意義上又很心酸。

幸福在于小夥伴是個自帶系統的基建狂魔,開外挂開得很happy;心酸在于小夥伴閑得發瘋,整天試圖從他身上折騰點樂子出來。

喊他實驗各種黑科技算什麽,拿他玩“阿春環游江湖”才是真的令人發指。

——往事不堪回首。這會兒事急從權,石凍春看着周絮幾道指風點昏這處宅邸的主仆,自己默念幾句“得罪了”之後打開對方的衣櫃,然後又轉頭:“……你先帶着成嶺出去。”

周絮于是肅然臉出去了,只是走出房門外就開始笑,笑得石凍春感覺自己如果身在漫畫中,這會兒自己腦袋上大概頂了兩個井字。

考慮到之後可能還會有戰鬥輪,他選了一套輕便的女裝,換上之後對着銅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發型和面妝,又把周絮和張成嶺拖進來。

後者對于石叔在自己臉上亂塗亂畫已經十分習慣,前者卻遲疑了片刻,說:“我自己來。”

他顯然是個精于此道的高手。石凍春眼見他不知怎麽的就把那張蠟黃痨病乞丐臉變成個中年沉穩俠士模樣,忍不住道:“應該也不用這麽大的變化?”

又問:“……這就是易容麽?真厲害。”

周絮對着鏡子仔細調整着,頭也不回:“你對着鏡子看一看。我若頂着先前那張臉和你走在一起,旁人大約只會覺得更奇怪。成嶺的易容我來吧,既然要扮一家三口,就得扮得像一些。你去找找有沒有他能換的衣服。”

從這處宅院離開時,周絮、石凍春和張成嶺已經變成了一個佩劍的中年人、一個頭戴帷帽略顯高挑的女人、一個背着劍的少年。

“周叔,原來溫公子說的沒錯,你是會易容啊。”張成嶺這一日下來也和周絮親近了不少,好奇地問。

後者自從顯露了這麽一手,也不再隐藏,帶着石凍春和張成嶺做戲做全套,先去了驿站想雇車,言稱是要帶着孩子去太湖訪親,只是又嫌棄車夫對着自己的妻子不夠尊敬,最後幹脆将馬車買了下來。

這一番唱念做打下來,旁人就算疑惑這鎮上何時來了這麽一家三口,也不會太過在意。

傍晚。

周絮挑了一處湖畔停下了車。

石凍春摘了帷帽想去撿點柴火來,卻被周絮阻止:“哪有讓夫人動手的,還是我去吧。”

石凍春怔了怔,才反應過來他是在作弄人:“周兄!”

周絮笑了一聲:“說笑的。只是你這身裙子不方便,就和成嶺坐着等一會兒吧。”

他撿了柴生起火,又去湖裏捉了幾條魚打算烤。石凍春瞧他随便把魚鱗刮了就要穿進樹枝的樣子,又忍不住笑了:“魚要去掉內髒的。”

于是接手了這幾條魚,找了把匕首開膛破肚,就着湖一邊處理一邊說:“你這樣到讓我想起個……話本裏的人物。”

“什麽人?”

“一個……武功十分高強的大俠。他機緣巧合收養了個孩子,帶着他游山玩水,只是平日裏他也不怎麽懂這些,烤魚烤鳥的總是不好吃,于是對那孩子說可能是魚的問題。”

張成嶺聽得好玩,蒼白的面容上也露出笑來:“所以其實是那個大俠不會烤麽?”

“是啊。”石凍春說,“那個大俠平日裏沒什麽自己動手的機會,開始養這孩子也是迫于無奈。但後來漸漸發覺這孩子天賦奇高,又十分可愛,所以同他親密起來。後來那孩子突遭遇磨難,大俠便不顧自身安危去救他。那孩子也甚是聰穎,想法子同大俠一起擊敗了敵人。”

他把魚腹中的血水洗淨,瞟了一眼周絮,調侃回來:“不會烤魚的大俠,看來還挺常見。”

周絮接過他手裏的魚架在火堆上:“我不過随口說一句,石兄就要争辯回來。換上裙子之後,石兄實在活潑不少。”

他做了個怪臉,搖頭晃腦地嘆息一聲:“這可真是唯……那誰和那誰難養也。”

石凍春一時想不出有什麽可反駁的,只好從車上取下酒壺與水囊,把酒壺丢給周絮:“周兄,有酒還堵不住你的嘴麽。”

又看向成嶺,微微皺眉:“成嶺,你身上可是還有什麽傷?你都有些出汗了。”

張成嶺慌亂地搖搖頭。

石凍春還想再問,卻被周絮按住手。他看周絮微微搖頭的樣子,心裏雖還是有些不解,但也知道周絮比自己做事周全,遂換了個話題:“周兄的易容術果然厲害,咱們這一天走下來都沒再遇到溫兄……溫公子了。”

“——诶,石兄,我是做錯了什麽?你這會兒提到我竟然如此冷淡,小可十分傷心啊。”

石凍春險些跳起來。

他轉過頭去,就見溫客行帶着顧湘,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們,看到他的時候還又補充了一句:“唔,喊錯了,現在該喊石姑娘?”

石凍春下意識一按腰側,想起來湛盧劍這會兒還在周絮手上,于是順手撿了幾塊河灘上的石頭扣緊了:“溫公子,你一路跟過來,不知意欲何為?”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溫客行卻答非所問,“我只覺得石兄風貌可比潘安,卻不曾想石姑娘也是姿容仿若洛神,實在是叫小可心折——這般美人,江湖上先前竟從不曾聽聞過,奇哉、奇哉。”

廢話,他平日裏大多數時候都是趕路趕得風塵仆仆、灰頭土臉。偶爾有空打理自己也常是在覺得可信的人身旁。江湖中他認識的人不少,認真結交的卻只有兩三個,還都是不喜歡亂說話的類型,誰會無聊去替他揚名?

他聽了周絮的話,總覺得溫客行是不懷好意,這會兒只是冷淡道:“溫公子,你到底想做什麽?”

“石姑娘還是在怪罪我早上的行事麽?”溫客行合起折扇,垂下眼去。他容貌生得好,這會兒擺出哀愁的模樣,叫石凍春看得有些驚豔,趕緊轉頭默念了三遍“越好看的女人越會騙人,男人同理”,這才冷靜下來繼續聽他說。

“我其實是好奇周兄前日用過的那柄軟劍。”

“天上浮雲如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古往今來共一時,人生萬事無不有。傳聞昔日魔匠容長青畢生打造了三件得意之作:一名大荒,一名龍背,一名白衣。我先前見着周兄這柄軟劍同白衣劍模樣相似,只是看不真切,便想着再見它出一次鞘。若實在見不着,張小公子也不過受一些驚吓罷了——沒想到石姑娘為此對我生出芥蒂來,唉,虧了。”

石凍春聽得頭皮發麻:“你能不能別喊我石姑娘?”

溫客行笑道:“那我可以喊你阿春麽?”

石凍春:“……”

石凍春看着他那張仿佛不會變的笑臉,突然感覺一陣脫力:“我說不行你會聽麽?”

溫客行就當他是默許了:“阿春,我都同你解釋了,你就不能原諒我麽?”

石凍春一臉沒好氣:“你觊觎周兄的劍,自然該向周兄解釋。同我解釋做什麽?”

溫客行嘆息一聲:“這不是阿春你先問我,我才先同你解釋麽?同你解釋完了,我自然也要同阿絮解釋的。”

正巧顧湘已從不遠處的畫舫上拎來了兩只馬紮,溫客行大大方方坐下來:“我瞧這魚熟還要一會兒,這不是正好解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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