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湖畔·夜
周絮皺着眉。
他自诩易容之術天下無雙,對追蹤也知之甚詳,不曾想有一天竟然換了張臉還能被人追上。
這人說他能憑骨相識人,恐怕不是假話。
溫客行還在那裏絮絮叨叨說些關于白衣劍的話,他卻沒心思繼續聽,只是轉動着火堆上的烤魚,而後沖着溫客行露出嘲諷的笑容:“溫公子,咱們的關系,就和這魚一樣,你知道為什麽嗎?”
他展示了一下魚尚且半透明的肉,順暢地接下去:“——不熟!”篳趣閣
溫客行卻不惱怒,只是怡然自得地搖着扇子:“魚不熟,烤烤自然就熟了;人不熟,咱們認識認識,不就熟起來了麽?”
周絮悠悠然地拒絕:“溫公子,緣分天定,何必強求?”
“我卻相信人定勝天。”溫客行擡起手,又想要去碰周絮的臉,結果半路上被擋住。兩個人都只用了一只手,就這麽往來了七八招。
石凍春在一旁看得有趣,低聲說:“成嶺,你瞧見了麽?周兄開頭使的八卦掌,溫公子拿大捭阖手回他,周兄便中途變招,換了回風指去應。這些全是江湖上人手一抄本的尋常武功,他們倆境界高,在這會兒小小交手一番也很有意思。”
張成嶺遲疑道:“石叔,我……我看不懂。”
石凍春驚訝道:“你以前在鏡湖派沒學過麽?我聽人說,這些武功雖然比不上各門各派自家流傳下來的東西,但用來打底卻很不錯。你看不懂麽?”
張成嶺讷讷道:“我……我還沒入門。”
這話聽得周絮都眉頭皺起,把溫客行的手拍回去:“成嶺,你多大了?”
“……十四。”張成嶺小聲回答。
“武林世家子弟,五至七歲便開蒙了。你就算等到七歲才開始習武,那也練了七年,怎麽會還沒入門?”
張成嶺想起過去,又是後悔又是難過,眼眶都紅了起來。
“不許哭!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麽!”周絮頓時嚴厲起來。
溫客行被他擋回來,這會兒打岔道:“小朋友貪玩些也正常。我小的時候,爹娘教我練功,我也整天偷奸耍滑,非要溜出去玩。”
石凍春回想起自己當年小學到初中的課外班,忍不住說:“貪玩是正常。若荒廢了課業,只能說你媽……你娘心軟,寵着你。”
他又對周絮說:“以往他有爹娘在才會這般,如今想必也是願意再好好練武的。是不是,成嶺?”
溫客行看他說得溫和,不由得笑起來:“怎麽,阿春你有心收個徒弟麽?”
“我?”石凍春趕緊擺手,“我不成的。我沒有收徒的資格的。”
溫客行眼神微動:“哦?說起來阿春這一身好功夫,也不知道是出自哪個門派的?”
他先前替成嶺說好話,又不作弄人,石凍春的态度也和緩許多:“我的師門叫做俠隐閣,沒什麽名氣的,溫公子大概沒聽過。”
溫客行自然沒聽說過,卻不妨礙他誇一誇:“能教養出阿春這樣的人,這個門派必有不同凡響之處。”
他又轉頭看向周絮:“那阿絮呢?你又何門何派?”
周絮自然沒石凍春這麽老實好說話,皮笑肉不笑地翻着魚:“溫公子,坦誠是相互的。問別人之前難道不該先說說自己的麽?”
溫客行像是已預料到他要這麽問,這會兒又露出個嘆惋的模樣來:“在下卻實實在在是無門無派之人。周兄問了,在下也答不出來啊。”
周絮嗤笑一聲,顯然是不信,但也懶得再問。他低頭看看魚仿佛已經熟了,便拿起來先遞給石凍春。
石凍春又把魚遞給張成嶺,看張成嶺咬了一口,雖然情不自禁皺起了臉,但還是繼續啃了下去。
他們這一趟确實沒帶什麽調料,此時也只能忍忍了。石凍春安慰地揉揉張成嶺:“等到了三白山莊就好了。太湖三白天下鮮,這會兒先腦補……在腦子裏想想,假裝自己吃的有那個味道吧。”
張成嶺乖乖應了一聲,又仰起頭:“石叔,你對我真好。”
“你還小麽。”石凍春失笑,心想你一個初中生,換成現代那就是當個傻白甜的年齡,卻突然遭逢大變,我自然要看護些。
又說:“你周叔也對你很好的。”
“是!”張成嶺剛咬了一口魚肉,這會兒趕緊咽下去,“周叔和石叔都對我很好,我記在心裏的。”
“阿春這模樣,倒像是當上了娘親一樣。”溫客行看他這樣溫和對待成嶺,一時有些出神。
石凍春不理他,只管自己繼續說:“我不能收徒弟,周絮你能麽?我剛剛摸了他的骨架子,覺得他以前大約不怎麽練武的,這樣下去要報仇是做不到的。”
周絮搖頭:“成嶺是鏡湖派遺孤,肩負門派傳承的重任,我怎麽能收他為徒?”
張成嶺又難過起來:“我……我沒怎麽學過鏡湖派的武功。以前在家中,大哥武功高強,二哥讀書厲害。我以為我這輩子承歡父母膝下,做個彩衣娛親的孩子就好,所以從來沒好好練武。”
他這話說得沉重,感染到了溫客行:“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世間事豈非大多如此?”
沉默了片刻,石凍春率先說回先前的話題,“既然周兄沒有收徒的想法,那便只好看看五湖盟有沒有鏡湖派的傳承了。”
“不,我想拜周叔做師父!”張成嶺急切地說,魚也不吃了,直挺挺跪在周絮面前,“師父,求您收我為徒!”
周絮沒想到他會來這麽一出:“成嶺……”
張成嶺這會兒格外倔強起來:“師父,我想投在你門下!”
“起來!”周絮的聲音嚴厲起來,“我最後說一遍,給我起來!”
“成嶺,你先起來。”石凍春也沒想到自己一句話竟真惹動張成嶺拜師之心,一世苦笑不得,“哪有這麽強買強賣的。”
等張成嶺站起來,周絮上下打量他一番,又說:“你今年十四,已錯過紮根基的最佳時機,恐怕這輩子都難窺最上乘武學之門徑。”
他這話說得嚴格,溫客行卻輕笑起來:“這最上乘的武功,說的可是達摩祖師、長明劍仙之流,天下哪有幾個人能做到?成嶺如今開始練武,若足夠勤奮,練成我這個樣子也不難。”
他看張成嶺還未明白過來的樣子,又笑了一聲:“‘嫌貨才是買貨人’。成嶺,你周叔這是有心點撥你呢!”
張成嶺腦子雖然轉得不快,但心卻很誠,聞言又“撲通”跪下了,還往前蹭了幾步:“師——!”
“——不許亂喊!”周絮立刻打斷他,“站起來!”
他雖這麽說,但也被張成嶺打動,伸手探了探他的骨骼經脈,一邊皺眉,一邊緩緩念出一段口訣來。
張成嶺趕緊豎起耳朵一邊聽一邊記,結果挨了周絮手中樹枝子一下:“坐下,好好打坐!不許偷懶!”
石凍春坐在一旁小聲提醒:“眼觀鼻、鼻觀心,舌抵上腭,靜氣凝神——”
春寒料峭,大晚上的湖邊還是有些冷。張成嶺開頭還有些凍得發抖,漸漸意沉丹田,整個人穩了下來。
溫客行“咦”了一聲:“這小子看起來笨笨的,悟性還不錯麽?”
周子舒丢開樹枝,沒好氣道:“什麽悟性。他不過是認死理,叫他做什麽就做什麽,反而合了這入門心法的‘無我’之意。”
溫客行看他嘴上不饒人,心裏卻很滿意的樣子,垂眼一笑,喊了一句:“阿湘,把我的簫拿過來。”
“哎呦,您老人家原來還記得我坐在旁邊啊。”顧湘翻了個白眼,還是認命地跑了一趟湖上的畫舫将溫客行的玉簫取來。
片刻後,這湖畔響起了一支曲子。周絮擡起眼皮看看他,像是有些詫異;石凍春也是大為驚訝。
如果說他這具殼子當初用作弊器拉滿了四藝,那石凍春本人就是實實在在學過小提琴,有些音樂鑒賞能力的。
他雖然不知道這支曲子是什麽,但卻聽得出來這曲子吹得很好。
他聽了一會兒,猶猶豫豫地挪到周絮身邊:“周兄,我覺得溫公子不像是心懷鬼胎之人。”
周絮無奈地看了他一眼:“那就是腦子有病?”
曲子的音轉了個詭異的彎兒。
石凍春咳嗽一聲,委婉地找了個詞:“……也許只是行事比較随心所欲。”
周絮心說這人還是一如既往的吃一塹長不了一智。只是剛想再說什麽,胸腹之間已傳來熟悉的感覺。
他立刻和成嶺一樣盤腿坐好,抱元守一。只是臉上到底還是青筋突起,顯露出痛苦之色來。
“……!”石凍春被吓了一跳。
他倏地站起身來,險些被裙子絆了一下。這會兒聽溫客行吹簫時逐漸灌注了一分內力進去,便猜到周絮怕是舊傷發作了。
他雖然學過兩式救人的醫術,對醫理卻一竅不通的,這會兒躊躇了片刻,實在不敢妄動,只敢小聲地問。
“周兄,你……我有什麽能幫你的?”
周絮一邊調息,一邊擠出幾個字來:“沒事,我自己就行。”
這模樣看着就不太行的樣子!
石凍春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突然又洩了氣,慢吞吞地坐回去,把自己的本子和筆摸出來,開始寫今晚的日志。
他突然意識到,他和周絮其實也只是萍水相逢。
他們其實也算不上是朋友。等送張成嶺到了三白山莊,他們大概就會各奔東西,從此江湖不相逢,有緣再見。周絮擅長易容,之後換一張臉,就算再見到,他說不定也認不出來。
可他其實是想和周絮交朋友的。
石凍春攥着鉛筆,在這一日的日記裏郁悶地塗了一團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