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太湖·日
溫客行這簫一吹便是一夜。
石凍春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發現這人一晚上過去還是那般精神奕奕,不由得心裏肅然起敬。
別的不說,他嘴不疼嗎?
大約是這支曲子的關系,周絮對溫客行态度好了一些,在這人湊上來想要跟着一起走時也不過是推拒了兩次便同意了,只是要他趕車。
溫客行收起裝柔弱的模樣,語重心長地對張成嶺說:“你看,你周叔實在是個嘴硬心軟的人。以後要拜他為師啊,切記,烈女怕纏郎!”
張成嶺、石凍春:“啊?”
溫客行頓了一下,好像也意識到自己用錯了詞,于是換了一句:“咳,我是說,有志者事竟成!”
“哦!”張成嶺恍然大悟,仿佛受到了鼓舞似的,小跑到收拾東西的周絮身邊直白地開口喊了一句:“師父!求您收我做徒弟吧!”
周絮險些嗆到,轉過身來冷着臉:“誰是你師父!不許再這麽喊了!”篳趣閣
石凍春也被嗆到,不過是笑的:“這簡直霸王硬上弓啊。如果周兄師父師兄師弟在這兒,你是不是還要挨個喊太師父師伯師叔啊?”
他只是想起以前小說裏看過的強行拜師梗,不料這話一說出來,空氣都靜了兩分。周絮手頓了頓,聲音還算平穩:“他們都不在了。也沒師兄。”
“……抱歉。”石凍春萎蔫了一點,小聲道歉。
又想試着安慰他:“呃,不然你收成嶺做徒弟,師門就又有人了?”
周絮神情複雜地搖搖頭,溫客行的神色也有些晦暗。
于是他只好岔開話題:“溫兄吹了一夜的簫,你又有舊傷,今日我來趕車?”
他這話一出,周子舒無奈地笑了一聲:“石兄,你看看自己的模樣,你趕車,豈不是更容易招惹目光?”
石凍春看看自己的裙子,默默擡起手捂住臉,就聽周絮開始指揮溫客行:“溫公子,趕車還是就麻煩你了。”
溫客行立刻張大嘴:“不是吧,阿絮,我為你……為成嶺吹了一夜的簫,你就這麽對我麽?”
“不趕車,那你可以下車。”周絮一挑眉,掀起簾子喊了一聲:“石兄。”
石凍春:“……”
石凍春堅決道:“我把帷帽戴上就完了,讓我來趕車吧。溫兄一夜沒睡,萬一疲勞駕駛出車禍呢!”
他不知是想到了什麽,板着臉道:“道路千萬條,安全第一條。行車不規範,親人兩行淚。疲勞駕駛要堅決杜絕,溫兄,你趕緊進車裏去吧,也請你這會兒多看着些成嶺。”
——又想起溫客行上一次“看”人的結果,補充了一句:“多照顧他。”
他的态度太堅決,溫客行笑了一聲,低頭彎腰進了馬車裏。
戴着帷帽趕車的女人确實少見,但他們距離太湖也不過半日多的路程了,趕一趕到了城裏就好了。
這一段官道,走上半個時辰便能看到太湖。
石凍春上輩子沒去過太湖,但是光聽別人的反饋就能猜到,這年頭的風景名勝區大多都人工痕跡重,想拍個照可能還得先經歷一番人擠人。
他搜腸刮肚思考了半天,總算想起來一句描述太湖的詩篇。
魚龍隐處,煙霧深鎖渺彌間。
這句好像确實是描寫太湖?他冥思苦想了一陣子,終于确定自己的古詩詞知識都在高考結束之後就全還給了語文老師,遂放棄,只擡起頭睜大眼睛去看那一片太湖春色。
實在是很美。
大片大片的青就這麽突然撞進眼底,那是湖水倒映着遠處的山巒。湖面被微風吹皺,有一只鳥飛過,伸出爪子在這水波上輕輕一點,又迅捷地飛離。
石凍春放慢了速度,對着後頭喊了一聲:“成嶺,你要不要看看窗外的景色?”
他自覺像個帶初中生出門的家長,初中生也很給面子,撩起簾子一看,就聽他“啊”得一聲叫出來,頗有些驚喜的模樣。
石凍春一邊趕車,一邊大飽眼福。
純天然、無公害的太湖——等之後有空了,他一定要随身背上筆墨紙硯來太湖邊畫上幾張畫。當初用作弊器拉滿四藝真是太好了!在沒有相機的古代至少還能靠着殼子的本能把這些景象記錄下來!
這一段最後走了三個時辰,中間停下來在馬車上吃了些餅,總算趕在天色尚明的時候到了城內。石凍春托店小二去買了一身灰撲撲的衣服,又請周絮幫忙把自己的臉抹的普通些。
“怎麽,阿春,你對趙敬還挺防備啊?”溫客行總算是親眼見到了周絮給人易容的模樣。後者仿佛放任自流,只要沒被揭出最底下的皮囊便也由得他猜。
“也不是,我就是不習慣在旁人面前頂着這張臉。”石凍春感覺周絮拿着刷子在自己臉上刷,僵硬得不太敢說話,只微微嚅動嘴唇擠出這麽一句來。
“別亂動。”周絮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腦袋,“要畫歪了。”
石凍春更僵硬了,手指扣在凳子的邊緣,耳朵尖都燒紅起來。
——太近了。
一個雖然還不清楚長什麽樣、但是他有些許好感的男人靠得這麽近,還一只手端着他的臉。
自己拿刷子刷自己的臉,和旁人拿刷子刷自己的臉是不一樣的。
好在周絮很快完工,把銅鏡往他臉前一怼:“怎麽樣,還要再黑點兒嗎?或者黃一點?”
石凍春咳了一聲:“這樣就行。”
他伸手摸了摸,發現周絮畫出來的臉上完全沒有摸一手油粉的感覺,不由深深感嘆其古代易容術之牛逼——如果這些瓶瓶罐罐拿到現代化妝産業裏去,那必然賺得盆滿缽滿。
“真厲害。”他由衷地稱贊,然後抱起先前換下來的衣裙釵環,拿出去處理。
等回來之後,成嶺臉上的妝也被卸了,周絮還把自己的臉塗回了先前那個蠟黃的痨病臉,正聽着溫客行在嚷嚷:“阿絮!你就算是先前那張臉也行,為何要換回這張?太難看了,快換回來!”
“習慣。”周絮懶洋洋地說着,又一次把溫客行的手推開,“行了,帶成嶺走吧。”
張成嶺抱着秋月劍,呆呆坐在那兒,聽到他們的聲音站起來,很是低落的模樣:“師父,石叔,溫叔,你們送我到了之後,就要走了麽?”
“不許叫我師父。你在三白山莊的不好麽?”周絮不鹹不淡地說,“三白大俠富甲一方,又在江湖上素有仁善的名聲,定不會虧待于你。”
“可是……”張成嶺像是想說什麽,又還是沒說出口,只是垂下頭去,“我就是舍不得你們。你們對我這麽好,我想到你們要走,我就心裏難過。”
溫客行頓時笑出了聲:“成嶺,你把我也算上嗎?就不怕,我不懷好意?”
周絮看他的模樣,就知道這人是在說他和石凍春前一晚上提到的事情。他剛想說什麽,就聽張成嶺愣愣地開口:“溫叔,你和湘姐姐幫了我許多,我都記在心裏的。”
傻是真的有點傻。周絮想。
确實是個好孩子。石凍春嘆息。他伸手摸了摸張成嶺的腦袋:“你一個人在三白山莊會害怕麽?”
張成嶺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那我陪你一段時間吧。”石凍春說,“我聽說秋月劍和五湖盟許多年沒有來往了,萬一他們待你只是面子情,你住得不開心,那我帶你走。”
反正陸明琅的太吾村是永遠有空房子的。
周絮眉頭一皺:“他都十四歲了,不小了。”
“未滿十八周歲在我這兒就是未成年人,有優待。不過這都看成嶺自己怎麽想。說不定趙敬很看重你呢。”
張成嶺看他溫和的模樣,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石叔。”
“怎麽了?”
“……有件事,我一直沒和你們說。”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卻帶着點破釜沉舟的勇氣:“…當日家裏出事的時候,我爹來不及說什麽,就把我交給了李大伯。他告訴我,不要相信任何人。”
他在此時說這句話,顯然指的不是周子舒、石凍春和溫客行。
“……你是說,你不想去五湖盟麽?”
“我……我不知道。”張成嶺不安地說,“但是他給了我一封信,讓我想法子送去長明山,找一位山上的劍仙前輩。信……信裏寫了一些事情,其中有提到五湖盟,還有提到他這些年都和他們斷交的原因。”
三個大人對視了一眼。溫客行轉身關上門,周子舒快步走過去鎖上了窗,石凍春搬來一張椅子讓張成嶺坐下,問:“信裏說了什麽?”
“信還在你身上麽?”周子舒也問。
“信……我在破廟裏悄悄藏起來了。”張成嶺尴尬地說,“我當時……怕那些鬼谷的人把我抓走,情急之下便……”
“好小子,那種場合你還能記得藏信,倒是小看了你。”溫客行笑了一聲,“信裏寫了什麽,你還記得嗎?”
“信……信裏說的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張成嶺憋了一路,這會兒總算下了決心,說,“是我爹爹當年有位朋友,叫做容炫……”
“二十年前創立天下武庫的容炫。”石凍春臉上的神情嚴肅起來,“說來也巧,我先前去鏡湖派,就是想要調查這件事情的。”
溫客行捏着扇子的手微微一用力,臉上的笑倒是還沒變化:“阿春,我記得你說你對武庫不感興趣?”
“嗯。”石凍春點了點頭,“我只是想查當年的真相。成嶺,信上說了什麽,你能複述出來嗎?不必再講容炫是什麽人,這個咱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