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白山莊·夜
張成嶺乖乖地說:“爹爹怕我把信丢了,讓我背了下來,我還記得的。信裏大意是說:高趙陸張沈五湖盟五子,他們原本和容炫容伯伯是好朋友。容伯伯之所以墜入邪道乃是他們五兄弟之過。有一次,他們因為争執六合心法六人論劍,容伯伯比武雖勝,卻中了劇毒,然後就發瘋了,原因是有人在兵刃上喂了毒。”
周絮擡頭看了一眼石凍春,又問:“然後呢?”‘
“後來容伯伯走火入魔,他們五兄弟原本責無旁貸,在容伯伯被天下圍攻時,大家都沒有站出來。”張成嶺說,“我爹爹原本是想着趕去青崖山和容伯伯同生共死的,但卻被太師父打斷了腿關在家中,直到為時晚矣,唯有遺憾終生。”
溫客行沉默了片刻:“那在兵刃上喂毒的是誰?”
“我……我不知道,但那把劍是高崇高伯伯的。”
石凍春的神色還很平靜:“當衆人之面在自己的劍上下毒,這做法未免太蠢了一些。不過,旁的不說,既然秋月劍張大俠能寫下這封信,又願意去和容炫前輩同生共死,想來下毒的一定不是他。”
“當然不會是我爹爹!”張成嶺大聲說,“我爹爹在寫這封信時跟我說,他一直一直都很遺憾。只是迫于曾對太師父發過誓,一直沒能把這些事情說出來。”
石凍春這會兒坐在床榻邊上,下意識屈起食指敲着床沿:“就是這些嗎?他還有沒有說過別的?”
張成嶺搖搖頭:“爹爹只說要讓我把這封信送給長明山劍仙前輩,跟我說替他給劍仙前輩磕頭道歉。”
“這樣啊。”
石凍春陷入思索,說話的速度都慢了幾分:“這樣……這樣的話,下毒之人落在高趙陸沈之中。丹陽派陸掌門去世了,卻也不清楚高盟主、趙掌門和沈掌門是否心懷鬼胎。”
他對這些事情接受的太快,溫客行忍不住問:“阿春,你怎麽半點都不驚訝?”
石凍春随口回答:“除開秋月劍大俠後來的事情,這些我都知道。我受人所托,查這樁舊事已有數年,可惜時隔太久,江湖中人又大多對此緘口不言,線索東拼西湊起來,還是缺了很多。”
“受何人所托?”
“這個我不能說。我答應了那人,除了少數他可信的幾個人之外,誰都不能說。”
溫客行有些急躁,聞言立即反問:“成嶺呢?成嶺也不能說麽?”
石凍春果然猶豫了一下:“我……我不能決定,但我可以寫信問問。”
他動作很快,立即摸出紙筆,在上面寫了一團……溫客行完全沒看懂的符號,在最底下落款石凍春,然後出門喊了個小二,吩咐他把這張紙送去城內的太吾典當行。
“大約幾日就能有回複了。”他說,“這期間……成嶺,你在這個時候說這件事,是不是不想去三白山莊?”
張成嶺應了一聲,又眼巴巴瞅着他們:“師父,石叔,溫叔,我不想和你們分開。”
“不要叫我師父。”周絮習慣性地回了一句,又看向石凍春道,“不送他去三白山莊,還能送他去哪兒?”
石凍春咳嗽一聲:“先說好,周兄,我不是要和你搶徒弟(“都說了老子沒收他做徒弟!”),不過如果成嶺确實沒有想去的地方,我這邊确實可以安置他。”
“只是那裏身處深山老林,與外界隔絕。雖然說不上清苦,但你一個小孩子在那兒未免會有些寂寞。”石凍春說,“小孩子麽,還是要朝氣一點。”
看張成嶺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他又揉揉這孩子的腦袋:“也別急。今晚你先留在客棧裏不要出去,我打算今夜去三白山莊當一回梁上君子,若趙敬确實私下裏也是個好人,那最好了。”
“夜探?”周絮揚眉。
石凍春在自己的行囊中翻了翻,然後抽出一件黑漆漆的夜行衣來。
溫客行的眼神先前一直有些晦澀,直到此時方才又露出點笑意:“阿春,你怎麽還随身攜帶這東西?”
周絮則是盯着他那件夜行衣頭頂的部分:“頂上這兩個……是何物?”
石凍春咳嗽了一聲:“……可能是天線吧。”
夜色已深。
石凍春裹得嚴嚴實實的,全身上下只有兩個眼睛露在外面,這會兒悶聲悶氣地嫌棄兩個同伴:“你們也來幹什麽。”
溫客行壓低了嗓子,語帶笑意:“怎麽,只許阿春你關心成嶺不成?”
周絮則一本正經地回答:“怕你看人不準。”還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溫客行。
石凍春瞅着他們倆:一個一身淺綠,一個一身淡藍,這看着像是去夜探的樣子嗎。
“被發現了全賴你們倆。”他咕哝了一聲。
夜晚的三白山莊的一片寂靜,太湖派的弟子三兩成群,偶有婢女匆匆而過。
石凍春悄悄翻上屋檐,動作很是輕巧,就見溫客行不知什麽已經落在了山莊內一棵樹上,周絮也準确地把自己藏在了一處假山景致中。
先前已說好了分頭行動,這會兒他顧自選了個方向輕飄飄掠了過去,正想着這是哪兒,結果就看到一個行蹤鬼祟的年輕人四下張望了半日,然後順着一處名為璟瑞殿的屋宅窗縫翻了進去。
石凍春還沒靠近呢,就聽那窗縫裏傳來拳掌相擊的聲音,而後一個同樣穿着夜行衣的人和那個年輕人一前一後跳了出來。
石凍春:“……”
這三白山莊還挺受歡迎的。
他盯着這兩個人看了一會兒,可惜都沒認出來。那位同行兄看起來豪無戀戰之意,拔劍揮了幾下便一前一後地往牆外飛去。
這動靜不可謂不顯眼,但偌大的三白山莊竟然沒一個巡邏者發現的。
石凍春憋住自己吐槽的沖動,瞅着月光找不到的地方、順着牆和樹的影子也跟了上去。
三白山莊還有周絮和溫客行,他且先看看這兩位到底是沖着什麽來的。
和石凍春穿得一樣的那位,石凍春姑且為他命名為不速之客甲;後來也沒居上的那位,石凍春在心底稱之為不速之客乙。
甲乙兩位一路逃出三白山莊所在地界竄入一處竹林,前者仿佛對此處十分熟悉,在掠過一處麻繩後反手揮劍,立即觸動機關。四面八方而來的細絲倏地收攏,直接把乙吊在半空中勒成了血人,再無聲息。
石凍春悚然一驚,整個人如同一道輕煙般向後掠了幾步,縮在一處巨石背後壓住呼吸,不敢妄動——他今日為了行動方便,沒有帶上湛盧劍。雖然俠隐閣所授功法包羅萬象,拳法腿法什麽的他也都練滿了,但沒有足夠鋒利的武器對上這纏魂絲,他也是有心無力。
這會兒他看這在月色下的竹林,只覺得四周都影影綽綽看不真切,不知又有哪裏布了機關。
好在甲的武功似乎不高,也沒發現他,自然也不會随意再發動一次機關。他走遠了些,只是又不知遇到了什麽人,腳步聲停了下來。
“蠍王……原來……吓……義父……”
大約是甲君的聲音傳來。石凍春縮得更謹慎了些,又悄無聲息地把內功切換成琴藝相關的流徽琴心訣,內息灌注于雙耳,試圖聽清那邊的聲音。
這突然出現在月下竹林的丙武功高強,石凍春聽不出他的腳步聲,也聽不到他的呼吸聲,只聽到他冷淡的聲音:“是。琉璃甲給我吧。”
甲停頓了片刻:“且慢。你可有義父的號令、印信?”
丙說:“本王都親自來了,還要什麽印信?”
甲的聲音嚴肅:“事關重大,不可輕忽。”
石凍春:“。”
他默默在內心吐槽:你這雖然穿了夜行衣,但是大大咧咧在人家莊子上飛的時候也看不出來你覺得此事不可輕忽啊!
“義父只讓我夜盜此物出來,可他從沒說過要我轉交給你。”
“你說什麽?”丙的聲音輕緩。
“沒有印信,這東西我是不會給你的。”
丙的聲音略想了些,大約是向前走了兩步:“你我同為義父座下心腹,本該……算了,你走吧。”
甲的腳步聲遠了幾步,而後突然一頓。
一聲利刃入肉的聲音,而後是屍體倒在地上的聲音。
丙帶着點厭倦地補完自己的話:“……本該你死……我活。”
夜風吹過竹林,吹得竹葉簌簌聲響。石凍春只聽丙輕慢地自言自語了一句:“本王的謀局,豈容他人染指。成就大業,有我一個就夠了。”便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
他屏住呼吸,在心底算着心跳默數了幾分鐘,覺得這位黃雀丙君大約已經走遠了,這才悄悄地從巨石後探出頭來。
因為尚不确定此處是否還有不速之客甲設下的纏魂絲陷阱,他每踏出一步都小心謹慎,最後慢慢挪到乙的屍體下方,仰起頭來看。
乙穿得人模狗樣,若不是臉上那些傷痕和血,平日裏大約也稱得上一句翩翩佳公子,只可惜在這次的事件中,他乃是最先死的那只蟬。
他向四周看了看,不敢輕舉妄動,又順着往前挪到了甲的屍體邊上。
甲這會兒已經把蒙臉的黑布扯下來了,又是一個石凍春認不出來的人。他身上有幾處劍傷,看着像是和乙先前交手時留下的,只是胸口還有一處血痕,大約便是丙給他留下的。
貫穿傷,穿心而過,一擊斃命。
他熟練地從夜行衣的口袋裏摸出手套,扶起甲的屍體探查了一會兒,發現這處貫穿傷竟然還不是直線貫穿傷,而是一個鐵鈎一樣的武器造成的。
他松開手把甲放下,蹲在地上開始回憶今晚的事情——線索太多,反而有些冗雜。他本子沒帶,生怕忘記了任何事情。
這時,他耳朵一動,下意識往旁邊的竹林陰影中一蹿,在看到以輕功輕飄飄掠來落下的人一藍一綠,這才松了口氣。
鑒于先前那麽慢慢挪的時候已經确認周圍沒有旁人了,這會兒自然也不用再太藏着掖着。石凍春從陰影中走出來:“周兄、溫兄。”
“石兄。”周絮對他點點頭,“看來你這一晚上也遇到了不少事情。”
他指的是地上這具屍體。
石凍春斜斜指了一下:“這邊還有一位呢。”
溫客行擡眼一看,笑了一聲:“今晚被吊起來的人可真不少。”
他“唰”地展開折扇搖了搖:“看起來,咱們都有許多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