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義莊·夜
石凍春先分享了自己看到的東西。
他一邊說,周絮一邊看,先認出來被挂在樹上的乙是華山派掌門的兒子于天傑,後認出來地上趴着的甲是岳陽派高崇派到三白山莊來的弟子宋懷仁。
溫客行則是在笑他把這三個人分別稱之為甲乙丙的做法,等他說完之後,神情才終于平靜下來:“我和阿絮在三白山莊看到了被開心鬼吊死在門口的泰山派掌門和兩名弟子,而後去偷聽了一番趙敬和沈慎的對話。據說琉璃甲一共有五塊,五湖盟五子分而持之。說來也有趣,據說趙敬藏在山莊裏的琉璃甲被偷了,想必就是宋懷仁偷走的這一塊。”
“沈慎指責趙敬禦下不嚴,趙敬全盤接受,甚至還說要毀掉琉璃甲。”溫客行悠然扇着扇子,“聽起來趙敬倒像是個看重人多過物的老好人。”
石凍春困惑地反問:“他的琉璃甲被偷了,毀什麽?毀沈慎手上那塊嗎?”
溫客行的扇子停頓了片刻:“說的是,我怎麽沒想到這一點呢?”
他們這邊交換信息,周絮蹲在宋懷仁的屍體邊查看了片刻:“蠍王……大約指的是毒蠍了。”
“毒蠍?”石凍春沒聽過這個名字。
“是江南這邊的一個暗殺組織,慣用長鈎作為武器。”周絮随口解釋了一句,“你說蠍王和宋懷仁似乎都受……他們義父的指使?”
“是。”石凍春肯定地點頭,“丙……蠍王擊殺甲,似乎也是出其不意。只是不知道他是對那位義父陽奉陰違想要自立門戶,還是單純看不慣宋懷仁在義父手下的地位。”
“毒蠍的首領……”周絮自言自語了一句,又搖搖頭,“宋懷仁是高崇派來此地的,卻只是高崇的弟子而非義子。如此看來,他大約已經背叛了岳陽派。”
他們正說着,不遠處就傳來了奇怪的鳥叫。
溫客行睜大眼睛:“你們有沒有聽見貓頭鷹在笑?”
“什麽貓頭鷹在笑?”石凍春眼睛一亮,豎起耳朵,果然也聽到了細細的咕咕聲。
“俗話說,不怕貓頭鷹叫,就怕貓頭鷹笑。它一笑啊,便要死人。”溫客行煞有介事地說。
“那都是迷信,以訛傳訛。”石凍春不假思索地說,“貓頭鷹的叫聲本來就是這個樣子,聽起來有點吓人而已。有些地方還把貓頭鷹作為智慧的象征,有些地方則視它們為吉兆——”
“——你很喜歡貓頭鷹?”周絮打斷了他。
“啊。”石凍春停下來,有點讪讪地撓臉,“我以前很喜歡一個話本,裏頭貓頭鷹是信使,會給有天賦的小孩子送信,邀請他們去……仙山上學仙術。我小時候的夢想就是十一歲能收到貓頭鷹帶來的信,結果後來才知道這只是話本。”
他越說越小聲,最後擡起手捂住臉——明明在現代,和旁人說自己小時候相信《哈利·波特》是真的毫無問題,這會兒卻不知道為什麽有點尴尬。
溫客行靜靜凝視了他一會兒,不知怎麽想的,最後笑了一聲:“也是,都是迷信罷了。”
他無所謂地搖搖頭:“阿春若是喜歡貓頭鷹,怎麽不去捉一只養着玩兒?”
石凍春趕緊擺手:“那怎麽行。貓頭鷹難道願意被我抓住關起來嗎?我也不會養,養死了怎麽辦——周兄?”
周絮一邊向前走一邊說:“既然有鳥叫,許是被什麽驚到了。去看看。”
從三白山莊側門而出,穿過一片竹林,便能到這附近的趙氏義莊。
義莊門外的燈籠這會兒被點亮了,門也微微開着一條縫,仿佛是無言的邀請,陰森而詭異。
推門而入,義莊裏頭的燈也點着。溫客行撩開門內垂下的白簾,冷不丁被周絮一把按下去:“小心!”
一張幾乎看不清的纏魂絲結成網兜頭掠過來。周絮按住了身邊的溫客行再扭頭,就見石凍春已及時躲過了這一次襲擊,只是頭頂掉了好兩塊剛被切開的白色絹布。
石凍春甩了甩頭:“你們沒事吧?”
“沒事。”周絮冷哼了一聲,顯然對這機關看不上眼,“上不了臺面。”
他正想往前走,冷不丁被溫客行攔住。
“長得又美,武功又高,見識還廣。江湖中庸才如過江之鲫,你怎麽出挑的人才,我怎麽從未聽過周絮這個名字?阿絮,你到底是誰?”
“這番話放在溫兄身上豈非更恰當?”周絮漫不經心,略湊近道,“你又是誰?”
溫客行一笑,展開折扇:“好人!雖然長得不像,但我真是好人。我來的地方,大家都稱我作溫大善人!”
石凍春看了他倆一眼,從側邊繞過去:“溫大善人、周兄,你們倆繼續,我先進去了。”
義莊裏別的沒有,棺材多的是。
石凍春以前替別人查案的時候也到過義莊,這會兒适應得還算良好。走到院子最前頭,就能看到那只石頭大香爐裏點着三根香,這會兒才燒了一小截。
“剛剛有人來過。”石凍春指給他們看,“這香應該剛點上。”
周絮比他判斷更精準:“才燒了這麽一點,人可能還沒走,小心點。”
三個人當中只有石凍春這會兒一身夜行衣沒帶劍,于是慎重地點頭:“确實,萬一哪裏還布了先前那種絲陣,太危險了。”
他左看右看,院子往裏有兩道門,于是跟在周絮身後,一起走了進去。
這門裏頭放着擺了幾排香燭的架子,另外還有些紙牛紙馬什麽的,大約是備着給死人燒的。石凍春看周絮在仔細探查的樣子,轉頭往另一道門走了過去。
也許是因為空氣有些微涼,他推門的時候打了個噴嚏,眼睛花了一瞬。
等他再擡起頭來時,竟然看到了他的媽媽。
……穿着一件看上去就很昂貴的風衣的女人,關切地看着他,露出溫柔的微笑。
“冬冬……”
“……媽?”石凍春啞着嗓子,恍惚地喊了一聲。
他一轉頭,發現這是在家裏——現代的那個家,臨江的高層,一百八十平。他這會兒站在客廳裏,腳下仿佛是柔軟的地毯。
餐邊櫃上的養生壺正“咕嘟咕嘟”地發出響聲,那個年過五十還保養的很好的女人向他走過來,聲音柔和:“冬冬……對不起呀。”
“……什麽?”
他聽到自己困難地從喉嚨裏擠出了兩個字。
“媽媽不該逼你的……你沒生病,是媽媽錯了。”
“媽媽想開了,你以後喜歡怎麽樣就怎麽樣,好不好?”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确實是她的聲音。
但是石凍春臉色慘白,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冬冬。”
那個女人還在溫柔地喊他,對他伸出手來。
石凍春條件反射地抱住頭蹲了下來。他不敢喊,不敢出聲,整個人蹲在那裏瑟瑟發抖,像是瀕臨崩潰的幼獸。
周絮用白衣劍劃開自己的手掌心,借着疼痛清醒過來,眼前的四季山莊瞬間消失,只有一個面容可怖的藥人張牙舞爪地撲過來。
他條件反射一擡腳把人踹出去,然後扭頭一看,就看到了蹲在地上發抖的石凍春。
——這好像是醉生夢死,應該是讓人看見內心最渴望的……
他的困惑只有一瞬:“石凍春!醒醒!”
石凍春毫無反應。
周圍的棺材板都被掀開了,失去理智的藥人搖搖晃晃地坐起來——周絮低聲罵了一句,彎腰把石凍春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把人扶着往外走了幾步,就看到了同樣不正常的溫客行。
“不許碰他,不許欺負他!”
真他/娘/的頭痛。
周絮喊了一聲“老溫”,同樣沒得到回應,反手斬飛了一個藥人的手腕。
他看看這會兒連他的聲音都聽不到的石凍春,又看看還在哈哈笑的溫客行,從衣襟內摸出一個藥瓶,先喊溫客行:“喝一半。”
“什麽,甜的?”溫客行睜大了眼睛,看周絮點頭,立刻結果往嘴裏倒——
“唔!”
周絮及時捂住了他要吐出來的嘴,另一只手抄過藥瓶,看裏頭确實還剩一點,于是放開溫客行,非常不溫柔地把石凍春的腦袋挖出來,掰開他的嘴往裏倒:“喝掉。”
石凍春擡起頭,一雙眼睛木然無光,只是動作卻很順從。
他把苦澀的藥汁咽下去,問也不問,只低聲說了一句:“喝掉了。”又把頭重新埋進下去,力圖把自己縮成球。
這家夥怎麽回事?周絮皺眉,只是一時半會兒也沒空想這個,只是用力拍了拍這兩個傻子:“只是幻覺,醒醒!”
溫客行:“呸!”
周絮給他氣笑了:“你還呸我?”
“周子舒,你騙人!我當然要呸你!”溫客行指着他的鼻子大喊,“我要和娘親告狀去!”
他這話一出來,周絮也愣住了。
溫客行一路跑到外頭,眼前的迷霧慢慢盡皆散去。他想想先前周絮的模樣,還想再裝一會兒,結果一扭頭就看到周絮背上狀态明顯不對的石凍春。
他頓時沒了玩鬧的心思,一折扇飛出去割破了跳出棺材的那人的咽喉:“阿春怎麽回事?”
“不知道。”周絮簡潔地回答。四下裏一看。有個銅鈴掉在地上微微震動,周圍的棺材蓋也都不穩定起來。“先走!”
溫客行彎腰撿起地上的一個銀匣子,而後幫着周絮扶住石凍春的另一邊肩膀:“走!”
有人在喊他。
石凍春模糊地想。
他蜷縮在黑漆漆的角落裏,只感覺很冷、很疲倦。
這是什麽時候了?胃好像不餓,是不是已經餓過頭了?
媽媽這次是真得很生氣。只是沒想到這次不罰跪了,直接把他關在了儲藏室。
儲藏室其實很幹淨,也有燈,可是電閘被拉了。
他喊了很久,哭了很久,外頭卻沒有聲音——媽媽大概是出門了。
他閉着眼睛,感覺頭疼、肩膀疼、腿疼。
“……春!”
這不像是媽媽的聲音,可是家裏還會來誰呢?
不過是媽媽也無所謂了。他漠然地想。
——我不想道歉了。
……我沒做錯。
一潑冰涼的水潑到了他臉上。
石凍春凍得牙齒打顫,慢慢地擡起頭來,神志還有點混亂:“媽?”
“睜大眼睛看清楚!”一張病黃的臉怼在他眼前,“那些都是幻覺?”
“幻覺?”石凍春乖順地重複了一遍,擡起手揉了揉眼睛。
他還在本能地顫抖,但也逐漸看清楚了周圍的情況——這好像是在湖邊,一旁站着兩個古裝演員——呸,是周絮和溫客行。
神志慢慢回籠。石凍春用左手按住自己的右手,垂着頭茫然了一會兒,終于反應過來:“……幻覺。”
“對。”周絮看他總算像是清醒過來了,沒好氣地回答,“應該是能讓你看見最想要的東西,你怎麽回事啊?”
“最想要的東西?”
石凍春遲鈍地重複了一遍,然後突然感覺胃有點難受。
想吐。
他穿越了幾年了,最想要的居然還是這個。
他雙手抱臂,感覺牙齒都開始“咯咯”打顫。
“阿春?”
溫客行的手放在他背上輕輕拍打:“你沒事吧?”
“沒……沒事。”石凍春說,只是克制不住自己的顫抖,“你們……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
“……抱歉。”
看他很堅持的樣子,溫客行和周絮便往前走了一截,走到不大看得見這裏也不大聽得見這裏的地方。
确認他們已經走開,石凍春低下頭,一滴淚水掉在夜行衣上面,很快消隐無蹤。
他咬住自己的手背,努力把那些嗚咽聲堵在嘴裏,心裏只反反複複地想着一個字。
——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