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林間·夜
石凍春花了點時間整理自己的心情。
他在這方面其實也算得上熟練,只是許多年不需要這個了,一時竟還有些想不起來要做什麽。
只不過他回憶了大半之後,就聽到不遠處兩個人交手的聲音。擡眼看去,溫客行和周絮不知什麽時候打了起來,看起來倒也不是動了真火,只是在切磋——于是他又垂下頭去,直到“嘩啦”一聲落水聲響了起來。
他看着站在小舟上的溫客行,再看看散開一圈圈漣漪的湖面。
“……周兄會不會游泳啊。”
溫客行大約也想到這點,四下張望了一會兒之後,毫不猶豫地跳進了湖中。
“。”
石凍春看着第二圈漣漪,站起身來,在附近的樹林中搜羅起用于生火的樹枝。
三月的春夜尚有些寒冷。他用身上帶着的火折子生起火來,又搬了兩塊石頭,找了樹枝搭了個簡易的晾衣架。
随後聽到腳步聲一回頭,就看見兩個濕淋淋的水鬼相互攙扶着走過來,一步一個濕腳印。
“趕緊過來烤火吧。萬一生病了怎麽辦?”他一邊用樹枝撥弄火一邊說,“溫兄,周……兄?”
周絮那張臉不太一樣了。
不再是蠟黃的痨病臉,也不是平凡的中年劍客臉。
看起來像是個病弱的書生,斯斯文文的,搭上那雙明亮的眼睛,整個人瞬間鮮活得像是……色調晦暗的電影中的紅氣球。
石凍春當然猜到他之前的臉是易容的,只是沒想到他的真容會這樣好看。
想到這個人還是個難得的俠士,這好看的八分簡直要變作十分。
他咳嗽了一聲,再擡頭打量了一會兒周絮,然後慢慢想起來記憶中一張模糊的臉。
“……周……周什麽來着。”他回想了一會兒也沒想起那個名字,“我記得你,我們以前見過來着。”
周絮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張口說道:“周子舒。我們四年前見過。”
石凍春趕緊點了點頭:“是。”
溫客行的表情有些奇怪:“阿絮,原來周……子舒才是你的真名?”
“怎麽,不行嗎?”周絮……周子舒沒好氣地看了溫客行一眼。
“沒有沒有。”溫客行搖了搖頭,“只是阿絮這個稱呼好聽,我還想繼續這麽喊呢。”
“你愛怎麽喊怎麽喊。”周子舒翻了個白眼,把兩只手兩條腿都伸出去烤火,“石兄,先前一直隐瞞身份……”
“沒關系。”石凍春擺手,“周兄肯定是有自己的原因。”
他見溫客行有些好奇的樣子,便把四年前見面的情形說了一遍:“我當初受人所托在查一件事情,查來查去,查到周兄的師門便斷了線索。當時愁得很,又沒辦法,于是到處和認識的人打聽。周兄不知怎麽聽聞了風聲,以為我是壞人,咱們還打了一場呢。”
周子舒的武功比現在要高,但石凍春可以随便切換的內功心法和集數家之長的各種武功招式實在作弊,還自帶陸明琅出品的打之前吃了可以加屬性的料理——
“總之,我們誰都沒辦法奈何誰,于是坐下來平心靜氣聊了聊。”石凍春說,“除開我要問的事情,當時聊得還挺開心的。可惜之後再也沒見過面了,我朋友後來提到你,還覺得很遺憾。”
——基建狂魔陸明琅确實很遺憾。那時候聽完石凍春的描述,她深覺這個年輕有為、武功高強、學識廣博的帥哥不能被抓來太吾村當同道,簡直等同于失去了一個億。
“沒想到周絮是你。”石凍春總結了一句,“我運氣真好。”
周子舒垂眼,無聲地笑了一笑,就聽溫客行感慨:“原來你們還有這般緣分。”
他又問:“阿春,怎麽聽你說來說去,總是在查事情?”
石凍春誠實地回答:“其實是同一件事情。”
“二十年前關于武庫的事情?”溫客行仿佛有些敏感地問,“為什麽要查這個?你不是對武庫不感興趣嗎?”
石凍春嘆了口氣:“別問啦。托我查事情的人說過,除了幾個人,他誰也不信。我發過誓的,不可以随便說出來。”
溫客行沉默了片刻,也沒有繼續追問,只突然道:“有酒麽?”
怎麽可能有酒。他們三個今夜是去夜探三白山莊的,身上自然能不帶的都沒帶,石凍春身上的火折子還是陸明琅當初仿照蝙蝠俠的萬能腰帶在他的夜行衣上封了一圈暗袋,給他往裏頭塞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還勒令他必須随時更新。
溫客行反應過來,不由失笑:“确實,是我想岔了。”
空氣靜默了一會兒,周子舒在火堆發出的“噼啪”聲中擡眼問:“老溫,你真的姓溫嗎?”
他還在想先前聽到的那句“周子舒”。
溫客行一怔,跟着失笑:“我真沒騙你。”
只是他這麽說了之後,又補充一句:“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你不覺得這個姓氏很适合我嗎?”
周子舒:“……”
他翻了個白眼,不再多問,轉而拿起溫客行先前在義莊拿到的那個銀質匣子研究。
“這便是纏魂絲匣了。吊死鬼當年,便是憑借着詭異莫測的纏魂絲匣橫行江湖。沒想到這哥們今日正式做鬼,這寶貝卻便宜了咱們。”
石凍春先前中了迷香,不知道他們在義莊還撞上了鬼谷之人,聞言大吃一驚:“你們撞上了薛方?”
周子舒擺弄着那個匣子:“纏魂絲陣、纏魂絲匣,那人大概就是薛方吧。怎麽了?”
“鏡湖派那晚上,那個鬼面人不也自稱是吊死鬼麽?也用的是纏魂絲。”石凍春皺着眉頭,“這次确定是薛方麽?”
“纏魂絲匣總不會有假——哎,阿絮,你小心點!”
“有看清他的臉麽?”石凍春問,“官府有他的通緝令的,我見過,生得實在很醜很好認。”
溫客行的表情一頓:“……通緝令?”
“是啊。”石凍春以為他不清楚這些事情,解釋了一句,“薛方當年是臭名昭著的采花賊,禍害了不少好人家的女兒,其中有一位好像是福州一位縣令的千金,從此上了通緝榜。”
“如果薛方真的死了——”石凍春站起身來,“我回義莊一趟,去把他的屍體帶去衙門。”
溫客行怔了怔:“……你想要賞金?”
“不是。”石凍春說,“當初他害了這麽多人家,他今日死了,那些姑娘的家人一定想知道這件事。”
他這會兒還穿着一身夜行衣,腦袋上頂着奇怪的尖耳朵,看起來不像好人。
但是他說話的時候很認真,眼睛也很亮。
溫客行看着他,想要阻攔卻說不出話,好在周子舒開口了。
“——你還是別去了。”周子舒說,“先前我們逃出來着急,那裏的迷香還點着呢。”
石凍春對迷香簡直毫無抵抗力,去了确實等于送人頭。
大約是想到了先前看到的內容,他的眼神黯淡下去:“……也是。”
又擡起頭來:“周兄,你……很了解那種迷香嗎?”
“怎麽了?”
石凍春縮起腿,抱住自己的膝蓋,把頭擱在手臂上,小聲說:“我就是……不太明白。”
“……我怎麽會看到她呢。”
溫客行擡起頭,周子舒停下手裏的動作。
這個夜晚确實很奇妙——在這個火堆邊,只有他們三個,他們仿佛都變得願意坦誠一些。
“我的母親……”石凍春輕輕地說,“她在我小的時候和我父親離……和離了。但是她是很不情願的,所以在我小的時候就告訴我,一定要成為很優秀的人,讓我的父親意識到當初和離的選擇是錯的。”
“她對我有很高的期望。小時候,別人在玩的時候,我總在學……功課,好像天底下有學不完的東西等着我。我想去玩的時候,她就告訴我:她都是為了我好,現在忍一忍,以後都會有回報的。”
“我如果做不到她要求的,她就會很生氣,會罰我跪。”
石凍春把臉埋到手臂裏,聲音悶悶的:“我那時候不知道可以反抗,次數多了也習慣了。”
“後來……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情。”
“她非常非常生氣,用以前從沒有用過的嚴厲法子責罰了我。”
——他媽媽得知他的性取向問題後,勃然大怒。
她覺得他是生病了,但是又覺得送他去治療太掉面子,于是雷厲風行地趕到大學裏,把他帶回家鎖起來,在這幾天內給他辦好了休學手續,謊稱他家中有事情。
她确實下得了狠手。儲藏室裏不通風,拉了電閘之後光線也沒有。他們這是高層公寓,隔音做得很好,他喊得再大聲鄰居也聽不見。
從那之後,他每次再看到自己的母親,都只會想起那時候在黑暗中孤立無援的感覺。
“……她其實并不愛我。”石凍春略略擡起頭,出神似的想起穿越後陸明琅說的話。
——可是那迷香告訴我,我想要她愛我。
他一團黑乎乎地縮在那裏,看起來實在很可憐的樣子。
周子舒擡起手,抖了抖自己還在滴水的袖子,就見溫客行已經靠過去,把手按在了石凍春的脊背上。
溫客行的表情是僵硬又帶着點茫然的,仿佛他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人。
于是周子舒走到石凍春面前,伸手攬住他,給了他一個擁抱。
平日裏看這個仿佛總是很樂觀的人,實在難以想到他年幼時沒有經歷過母親的關懷。這天下的人,果然各有各的幸福,又各有各的不幸。
“——別想了。”
“你還有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