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三白殿·夜
三白山莊的主殿。
趙敬匆忙趕來的時候,張成嶺正坐在一張椅子上,看上去頗有些受驚的樣子。
石凍春三人知道這是周子舒臨時演技教學帶來的效果,趙敬卻不知道,他已在路上聽了巡邏弟子的報告,這會兒進來之後先問:“成嶺,沒出什麽事兒吧?”
“沒有。”張成嶺低着頭說。
蠍子甚至都還沒進過他的屋子。只是交戰聲難免把近來睡不大安穩的他吵醒,出門之後又看到了好兩具屍體,難免臉色有些發白,這會兒倒是剛好用來吓唬趙敬用。
趙敬快步搶到成嶺面前:“沒事就好。唉,也怪你趙伯伯這三白山莊守衛實在不森嚴,竟讓那些肖小闖進來。你放心,伯伯定然不會饒了那些壞人!”
——可是你白天還把丐幫之事含糊過去了。
石凍春站在一旁打量趙敬,總覺得心有疑慮卻看不出什麽來。他其實有心審一審溫客行留下活口的那個毒蠍刺客,只是太湖派的巡邏弟子來得太快,他便不大好越俎代庖。
“那可不是什麽肖小。”溫客行站在一旁悠然道,“毒蠍四大刺客,今晚便出動了三位,都是為成嶺而來——也不知這買賣到底是誰家下的,好大的手筆!”
“毒蠍?”趙敬失聲叫道,“竟是毒蠍?”
“是啊。”周子舒說,“趙大俠,我們帶着成嶺來貴莊,原本是想着此地有太湖派庇護,更為安全一些。今晚的事實在出乎意料啊。”
趙敬慚愧道:“唉,周公子就別喊我什麽大俠了。”
他仿佛有些羞于說出口,但還是坦誠起來:“我哪裏算什麽大俠啊,不過是有幾個錢,受些江湖同道的追捧。我太湖派如今在五湖盟也是名聲平平,不如幾位兄弟遠矣!”
他這一下示弱,倒是讓人有些措手不及。石凍春趕緊擺了擺手:“三白大俠與人為善的名頭我也聽過。俠者,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
他引用了司馬遷《史記》上的話,神情鄭重:“若能做到任何一點,又為什麽不能稱之為俠呢?”
擁有石凍春這個名字的人,是俠隐閣的弟子。
因行事作風受師長欣賞而獲得俠隐令,入俠隐閣修習武學,在江湖上行俠仗義,成就俠之道——這便是石凍春穿越前曾經玩過的游戲內容。
在游戲中,主角總是在面臨各種各樣的選擇。
他當初玩游戲的時候,還以為開頭就要确定自己心目中的俠之道究竟偏向懲惡還是為善,但是在後續的各種事件中,他逐漸意識到這個游戲的特別之處。
玩家并沒有陣營之分,選擇了為善重要的人也會在親人遭受迫害時忍不住對敵人痛下殺手,選擇了懲惡的人在看到不該殺死的人時也可以心慈手軟——歸根結底,“俠”這個字,在每個人眼中或許有着不同的定義,但最重要的依舊是無愧于心。
上天既然讓他成為石凍春,那他便真真正正要當一個合格的俠隐閣弟子。
趙敬怔了怔,看石凍春的目光也與先前大為不同,忍不住嘆道:“如今江湖中,石公子這樣的人實在越來越少了。”
他喊來巡邏的弟子斥責了一番,又道:“幾位放心,我之後便多調派一些弟子來庭梧院,必不讓今夜之事再次發生。”
石凍春誠懇地看着趙敬:“趙掌門不必如此。”
又上前一步補充詢問:“敢問趙掌門,琉璃甲交接之事大約什麽時候能辦?”
趙敬笑容一滞,臉上露出些苦色來:“幾位也知道,我趙敬在江湖上的名聲不過平平,雖已拟好了幾封帖子,卻擔憂送出去無人問津。”
他一只手按着太陽穴:“此事事關成嶺安危,我思來想去,自己是辦不好的,所以我已寄了一封信連夜往岳陽城去,請我大哥來主持此事。”
張成嶺怔了一下:“是說……高……伯伯嗎?”
趙敬口中的大哥,自然就是如今五湖盟的盟主、岳陽派的掌門高崇。
石凍春:“……啊?”
不是,三白山莊目前的位置差不多是江蘇無錫,岳陽派是在湖南啊!這年頭又沒有飛機高鐵,一來二去要花費多少時間?
但他原本的預定是處理完這件事之後帶成嶺去太吾村。太吾村是陸明琅的大本營,雖然建設得很好,但村民80%都是普通人,所以決不能帶着尾巴進去。
他不死心地問:“趙掌門,也不用太多人,能有幾個江湖中說得上話的人見證就好了?”
趙敬嘆息了一聲:“石公子……有所不知。我這三白山莊前幾日還被鬼谷盯上過,若再往前說幾日,華山派于掌門、斷劍山莊穆莊主都正巧在此地拜訪……唉,結果,于公子和穆公子這一晚上都失去了蹤跡,連我大哥派來的懷仁也……”
他說着說着,臉上痛惜的神情越發強烈:“今夜若非幾位武功高強,連成嶺都要在我這裏出事……唉,我哪有什麽臉面再去邀請江湖同道呢?”
石凍春:“。”
雖然但是,你好菜啊。
溫客行瞟一眼周子舒和石凍春,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們也只好在此地多叨擾幾日了。正巧前些日子急着趕路,現下倒是可以帶成嶺去太湖邊上游賞玩耍。”
趙敬這才神色一振:“梁溪畢竟是我太湖派的地界,幾位既有游湖之意,我明日便讓人備一艘畫舫。”
溫客行于是拱手:“那便勞煩趙大俠了。”
他三言兩語把氣氛又提起來,冷不丁就聽周子舒問:“今夜這麽大的事兒,沈大俠卻不見蹤影?”
趙敬咳了一聲,一旁的太湖派弟子尴尬地回答:“沈師叔喝多了,洗塵宴後便走了,說是要去找丐幫的麻煩……”
石凍春笑了一聲:“沈掌門性情率直,在如今的江湖上也是難得。”
當晚的事便算是過去了。
只是這之後,石凍春對着周子舒和溫客行訴苦:“本來想着當初高崇劍上抹毒當不是他自己所為,丹陽派陸掌門已去世,秋月劍大俠又主動坦誠此事,當初下毒之人不是趙掌門便是沈掌門。但如今看他兩位的模樣卻又都不似心機深沉之輩。”
周子舒忍不住笑他:“石兄,你難道覺得自己看人眼光很準?”
石凍春把玩着鉛筆,聞言氣悶地扭開頭:“那周兄和溫兄也都是我的朋友,我看你們還是準的。”
溫客行偏過頭:“原來阿春也把我當朋友麽?”
石凍春無聲地笑了笑:“溫兄,我想周兄也是把你當朋友的。”
“你雖然有些怪,但人卻很好。”他把自己記錄用的本子合上,“成嶺之事,周兄和我是受李大伯所托,你卻是主動一起跟上來的。琉璃甲大小也算個麻煩,你願意出手相助,我為什麽不能把你當朋友?”
溫客行語塞。
他知道自己卷入此事目的不純,但又意識到自己确實在一路上對張成嶺生出了些看顧之心。若說他先前還對石凍春和未暴露身份的周子舒心有疑慮,現在也清楚自己對他們再提不起戒備來。
“也是。畢竟我乃是一等一的大好人,溫大善人是也。”
——這人間養蠱似的養出了這麽多的魑魅魍魉,竟然也還養出了周子舒和石凍春。
他一邊想一邊高興起來,最後伸手拿了桌上的酒壺倒了三杯酒。
“喝酒。”
周子舒瞥了他一眼,瞧出點意思。只是他素來好酒,這會兒也只是笑着接過杯子:“喝。”
“……怎麽突然就喝酒?”石凍春一臉懵地也被塞了一杯酒,“等等,我先聞聞這是什麽酒,五糧液我真喝不來。”
“五糧液哪有這麽多存貨?”周子舒已經喝完第一杯,坐直了給自己再滿上,“這是洞庭春色。大約是為了成嶺才擺在這兒的,喝不醉人。”
石凍春謹慎地嘗了一口。
……有柑橘的香氣,應該是果酒。
他這才放心喝了半杯:“成嶺也不能喝酒。”
又轉頭去看:“成嶺,無聊麽?”
張成嶺老老實實點頭。
他雖然有心上進,拿了本書在手上看,但是只看了半個時辰,已經覺得春風醉人,困得要命。
“那我們去太湖玩吧。”石凍春說,“先前趕路的時候你只看了一會兒,這會兒去湖上玩也能放松些。”
張成嶺卻用力搖頭:“不,石叔,我想好好讀書。我腦子笨,勤能補拙,如果能讓自己聰明一點,說不定也能為報仇的事情加一分機會。”
“那也應該勞逸結合嘛。”石凍春振振有詞,“我家鄉有句俗語:Allwork……呃,只工作不玩耍,聰明孩子也變傻。人的精神是有局限性的,像你現在都學了半個時辰了,走神也不奇怪,還不如出去玩玩。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理論與實踐相結合嘛。”
他這一串話聽得張成嶺一臉茫然:“石叔,你說得好深奧,我聽不懂。”
溫客行笑道:“是讓你學一會兒,玩一會兒,這樣才學得好。”
周子舒沉吟:“聽着仿佛很有道理。我年幼時也是練功練累了,便去讀些雜書做消遣。”
“什麽雜書?”
“我師門中收藏了不少雜書,我那時候偏好看策論。《治安策》、《賢良對策》等等……”
石凍春一口酒嗆到氣管裏,被辣得眼冒金星:“這是哪門子的雜書?”
溫客行跟着大笑:“阿絮,你這豈不是練功完了讀書,讀書完了練功,哪有半點消遣的意思?”
周子舒不客氣道:“……做有趣的事情,怎麽不叫消遣?”一邊擡手在石凍春背上輕輕拍了兩下,替他順過氣來。
石凍春伸手擦掉眼角冒出來的兩滴眼淚,心有餘悸地把酒杯推開:“周……咳咳……周兄,原來你就是傳說中別人家的孩子。”
“此言何意?”
“不是都說別人家的孩子千萬般好嘛。”
張成嶺不解道:“诶,可是我爹和我娘從不這麽說。相較于大哥二哥,我什麽都做不好,可爹娘還是總誇我。”
周子舒和溫客行對視了一眼,都想起義莊那一晚上石凍春所言之事。
石凍春卻沒想太多,只意識到這梗其實是現代家長适用梗,笑了一聲:“那不是很好?以後我們也多誇誇你。”
“譬如說,成嶺雖然習武慢,但這是因為你天生經脈比旁人寬。人家付出一份的努力,你得付出兩份才能做到同樣的程度。”他笑着說,“你這般勤奮,以後遇着名師,必然能成長為一方大俠。”
張成嶺“哎呀”了一聲:“石叔提醒我了。師父,您今天願意收我為徒了嗎?”
在一串笑聲中,周子舒也忍不住微微勾起嘴角。
就這個執着的性子,他倒也不是不能考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