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舊事

第25章 舊事

溫客行這幾日過得不太順。

先是石凍春身受重傷,後有周子舒猜出他的身份。

結果今日遇到個神神道道的葉白衣,突然得知周子舒身上釘了七竅三秋釘,命不久矣。

他淋了半個時辰的雨,砸了自己最慣用的玉簫,被顧湘勸回這處院子,竟又徑直撞上了救羅浮夢回來的蒙面人。

聽到背後的女鬼喊出“石少俠”這三個字,他只覺得仿佛有一聲驚雷震響,在眼前這人昏過去的瞬間便沖過去扶住他,把他從暴雨中挪到屋檐下。

揭開他臉上的蒙面,是一張被泡得有些發皺的易容臉。

溫客行先前見過周子舒怎麽處理這些東西,這會兒小心翼翼伸手把那些填充物揭開,就見到石凍春原本的面容。

“石大哥?”

顧湘原本正看着女鬼們七手八腳把羅浮夢從麻袋裏扶出來,這會兒一轉頭,驚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他怎麽會在這兒?”

溫客行的臉上結了霜一樣可怕,一言不發地把石凍春橫抱起來放進屋內的床榻上,又吩咐顧湘:“去燒點水。”

顧湘是知道石凍春之前受傷的事兒的,她擔心自己一個人不夠用,喊上雲栽和紅露一起跑出了門。

溫客行站起身,冷聲問:“怎麽回事?”

王荃沒想到谷主認識石凍春,這會兒巨大的驚喜之後,恐懼湧了上來。

她戰戰兢兢地跪下:“奴婢……以前認識石少俠,就求他出手相救——”

她的話沒說下去。

溫客行身形一閃站到她面前,伸手扼住了她的咽喉,神情陰冷:“你求他?你憑什麽去求他?”

窒息感湧上來,王荃眼前發黑。

一旁的女鬼都在喊“谷主饒命”,但溫客行的眼神只是更加冰冷。

“谷主!”

羅浮夢這會兒被豔鬼柳千巧扶着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也急切地喊了一聲:“溫客行!”

“閉嘴!”

溫客行臉上殺意大盛:“別拿容忍當縱容!”

但他卻松開了手,細細打量起跌坐在地上,不住咳嗽的這個女鬼。

“你叫什麽名字?”

“奴……奴婢叫做王荃。”王荃跪好,垂着頭顫聲回答。

“頭擡起來。”

于是她順從地把頭擡起來,對上溫客行冰冷沒有溫度的眼神,微微瑟縮了一下。

溫客行低頭打量她,只覺得處處都是缺點。

看起來很單薄,武功稀松,容貌也不過平平。

“你當初怎麽認識他的?”

他這麽問出口的時候,顧湘端着熱水和毛巾過來了,雲栽手裏拿着金瘡藥和繃帶,紅露捧着一套幹爽的衣服。

溫客行只讓王荃一個留在屋裏,放下帳子,親自動手扯開了石凍春的衣服給他擦洗上藥,一邊面無表情地聽王荃的敘述。

王荃那年十六。

青梅竹馬的劉生要悔婚,她不肯,他就找了人來。

她入谷後喝了孟婆湯,那一晚的事情全忘光了,這會兒還能說出來,只是因為當時她在紙上記下來了。

她第二日被人發現赤條條地和縣裏有名的混混滾在一張床上,羞憤欲死。王家知道是劉生做的事,但礙于劉生攀上了富家之女,竟然無計可施。

此事捅到王家族老眼前,族老可不管她是不是被迫的,只知道自家的姑娘和旁的男人有了染,害了名聲,便捉了她關在柴房,預備着選個日子把她捆了沉塘。

王荃的爹娘求爺爺告奶奶,最後是平日裏相熟的腳夫偷偷告訴他們“石凍春”這個名字。

——去找最近的太吾典當行,遞條子寫明情況,那位石少俠便會來幫忙。不管你是丢了一頭牛,還是遭了什麽冤,那位石少俠都會來幫你。他不會收報酬,但沒人肯讓他白幫忙,總要拿些自家有的東西酬謝他。

王父咬了牙去試了,沒想到幾日後真有一位石少俠風塵仆仆上門來。

因事情緊急,他竟然已經先把王荃救了出來。

這遭了大罪的小姑娘在翟陽已經過不下去了,石凍春主動提出有地方能收留她,她卻說自己要去鬼谷。

鬼谷的薄情司名氣大,連江湖之外的市井街坊都知道。王荃驟然遭受了打擊,心如死灰後竟然又燒起火來,咬牙切齒地想要報仇。

“他當時怎麽說?”

溫客行替石凍春包紮好一處傷口,只聽他在昏迷中也因為吃痛而含糊“唔”了一聲,臉色更加難看。

石凍春什麽都沒說。

他問王荃是不是已經做好了準備,又告訴她鬼谷是個很危險的地方,裏頭有很多壞人。

王荃說是,她想要報仇。

于是石凍春主動說:“那我送你去吧,青崖山太遠了。至于王伯王嬸,你們也不能繼續留在這裏了。我問過丁叔,兩位明日便啓程吧。太吾典當行如今才開不久,各地都缺人手呢。”

王荃看石凍春是個男人,還是有些怕他,于是石凍春又找了把匕首給她,說:“別怕,你都要報仇了,先學會保護好自己。”

他又把自己擦洗幹淨,露出那張過分好看的臉。這下王荃果然不怕他了,只覺得他大概是神仙。

從翟陽到青崖山有相當一段路程,王荃不會騎馬,石凍春就找了一輛馬車,親自送她。

她開頭很安靜,之後有一晚休息時,石凍春突然說:“多想些開心的事情。”

王荃受驚,在火堆邊抱着膝蓋瑟瑟看他。

“你現在不開心,不是麽?一直不開心下去,要得病的。多想些開心的事情。”

“……什麽開心的事情?”

“譬如說,兔子?”石凍春有些遲疑地說,“你喜歡小兔子麽?”

王荃怯生生地點頭。

“想象你現在懷裏抱着一只兔子。小小的,毛茸茸的,可以摸它的耳朵。”

她于是試着去想。

她的心已凍結了許多日,在這一刻卻微微觸動,臉上情不自禁露出一個微小的笑容。

沒想到石凍春又說:“不過不能給你捉真的兔子來,養兔子很臭的。”

他這話說得平淡無波,王荃卻“噗嗤”笑出聲來。

這一笑,之後就好多了。她不再沉浸于痛苦之中,開始憧憬之後在鬼谷的生活。

“……憧憬?”

當然是憧憬。

鬼谷雖然不是什麽好地方,但外頭難道就很好?鬼谷雖然有很多惡人,但薄情司依舊是她可以去信賴的地方。

石凍春看她有了些活力,便和她說些自己在江湖上打聽到的鬼谷的事情。他所知不多,于是後來空了,他就教王荃怎麽用匕首。

“我不能收徒弟。”面對王荃的懇求,他說,“不過俠隐閣不講究這些,我可以教你一點基礎。”

他也不會教人,只知道一遍一遍演示招式給她看。王荃做的不對,他也不上手糾正她,只用言語指點。

“能學一點是一點。”他說,“好好活下來。”

快到青崖山的時候,王荃已經和石凍春很熟悉了。

她大着膽子問石凍春:“石少俠,您為什麽要幫我呢?”

“……能幫就幫,左右我閑着。”

石凍春笑了一聲,不知為何,笑容卻顯得有些寂寞。

“——其實是因為我要找個東西撐一撐。”靜默了片刻後,他突然說。

“活着太累了。我本來已經撐不住了,但陸姐來了,我還得努力把她送回去。”

“我這話說了你也聽不懂吧?”

王荃誠實地點頭,但她還是努力記下了石凍春所說的話。

“聽不懂也沒事……這話我也不敢和陸姐說,說了她心理陰影面積就不止拳頭大小了。唉,但我有抑郁症,這會兒又沒有藥,只好一直就這麽扛着。本來以為換個環境會好呢,結果其實好不起來。”石凍春淡淡地說,“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總得撐到陸姐回去之後吧。”

王荃還是聽不懂,但她看出石凍春這會兒不開心了。

于是她小心翼翼往那邊挪了挪。

她還是讨厭男人,但石少俠是小神仙,應該沒事吧?

她把自己的手蓋在石凍春的手上,小聲說:“您別難過了。”

石凍春一怔,然後微微笑了笑。

“好,我不難過。”

這之後,她就到了鬼谷。

喝下孟婆湯之後,前塵散去,可寫在紙上的仇還在,她于是努力習武,終于在一年後央得豔鬼的幫助,回去翟陽報了仇。

王荃講完,靜靜跪在地上等候發落。

谷主發起瘋來有多可怕,鬼谷裏的鬼都知道。王荃入谷已有四年,見識過幾次,實在不敢奢想自己還能活過今日。

左右仇也報了,主人也救出來了。在鬼谷活了四年,已經算是多出來的,今日死了也沒什麽好怨恨的。

但她只聽到谷主冷淡的聲音:“下去吧。”

王荃有些驚愕,但是不敢違抗,趕緊退出去。

回去外頭的廳裏,就見羅浮夢、柳千巧等人還坐在那裏。

“荃姐!”

和她交好的姑娘看到她,眼淚“唰”得掉下來:“你還活着!”

王荃這會兒才有活過來的實感,腿一軟跪坐在地上,臉色煞白地看着自己的手,夢呓似的說:“……是啊,還活着。”

顧湘正坐在桌子上,冷不丁開口:“你知道石大哥之前受了很重的傷麽?”

王荃當然不知道。

“唉。”顧湘煩惱地嘆了口氣,“他救了你們和紅露,還救了羅姨。可他幾日前還傷得下不了床。這下主人和痨病鬼可都要氣死了,那金豆俠一定也又要掉金豆了。”

屋內,溫客行撩開帳子,讓帳子裏血和雨水的氣息散出去些。

他伸出手去,想要替石凍春撫平皺起來的眉頭,卻又不敢去碰他。

為了承諾東奔西跑好幾年,查他父母當年的事情。

又替他救了羅姨。

“你簡直是瘋了。”

他喃喃地說。

“是嗎。”

石凍春輕聲回答他。

他這會兒可能有些發燒了,不過溫客行這麽大的動靜折騰下來,他也慢慢醒過來了。

“阿春?”

“嗯。”石凍春睜開眼睛,一邊覺得渾身酸痛,一邊又覺得醒過來後口渴得要命,“有水麽,我有點渴。”

“有的!”

溫客行忙不疊點頭,站起來沖外頭喊了一聲:“阿湘!”

顧湘于是很快端着水過來了,還對他道謝:“石大哥,謝謝你救了紅露啊。”

石凍春不知道紅露是誰,但大概是和王荃一起的姑娘之一。他被溫客行半扶起來,艱難地喝了幾口水。

“對了,溫兄。”他閉着眼說。

“怎麽了?”溫客行低聲問。

石凍春看不到,他這會兒臉色簡直有些膽戰心驚,像是聽候發落似的。

“明天就要英雄大會了吧。我這狀況去不了了,你能幫忙把琉璃甲給成嶺嗎?”

琉璃甲這會兒擺在床頭櫃上,是溫客行剛剛把石凍春衣服脫掉的時候一并拿下來的。

溫客行聲音幹澀:“……你要說的就是這個?”

“不然呢,我連喜喪鬼都救下來啦。”石凍春說,“我身上那塊岳陽派的令牌也幫我還了,我今晚出門的時候是擔心你們倆沒帶傘,回去之後記得幫我圓謊啊。”

滞澀在喉嚨裏的什麽東西順暢地滑了下去,溫客行苦笑着按住額頭:“……我真是服了你了,阿春。”

他喊人過來換了一床幹爽的褥子和被子,看着石凍春平穩躺好,才轉身離開。

而他走出門之後,石凍春睜開眼,輕輕嘆了口氣。

王荃既然喊溫客行叫谷主……溫客行就是鬼谷的谷主了。

倒是和王遺風一樣,一個吹笛子一個吹簫。

大逃殺的計劃也是他搞的。

鏡湖派應該和他沒關系……其他另說。

但溫客行應該不是壞人——他自己的眼光不行,那還有周子舒呢,周子舒看人總比他準。

……又或者,他就是在雙标。

他想起之前醒了一點後聽到的王荃的述說,而後微微笑了笑。

那時候的他剛遇上陸明琅不久,心理狀況也不好。後來先是和龍雀前輩成了忘年交,又因為太吾村的發展認識了南疆的烏溪和景北淵。

這幾年下來,他漸漸好了不少。如今還認識了周子舒和溫客行,想必以後還能更好。

他一邊笑,一邊心裏又有一點點悵然。

月亮那麽好看,還離他這麽近。

可他不敢伸手去抓,生怕一抓,就把水裏的月亮抓碎了。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予我……賞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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