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剖白
第26章 剖白
溫客行第二日一早去了三白山莊。
他先把石凍春的事情搪塞過去,幫忙還了那塊岳陽派的令牌,然後回到庭梧院。
庭梧院中,張成嶺正在紮馬步,周子舒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翻着手上的書,聽到腳步聲也沒擡頭。
溫客行見到周子舒,一時想起昨晚剛得知的七竅三秋釘之事,眼神更黯了幾分。
張成嶺見到溫客行就眼睛一亮:“溫叔,你回來啦!”
又困惑地撓撓頭,表情逐漸轉為擔憂:“石叔昨晚出去找你們了。師父後半夜回來的,說沒見到石叔,您也沒見到麽?”
溫客行張了張嘴,看周子舒也征詢看過來的樣子,輕聲說:“他……昨晚淋了雨,我讓他歇在外頭了。”
他說完這一句話,又沉默了下去。
他昨夜一夜沒睡,一直在想自己身份暴露的事情。
最後得出結論,除非把石凍春從此帶走離得遠遠的,不然鬼谷的事情是瞞不住的。
石凍春有奇怪的堅持。等他和張成嶺、周子舒見面,一定會如實把他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
還不如他自己說。
哪怕就此恩斷義絕……
他想到這個詞,忽然又有種奇怪的窒息感。
“——石叔怎麽能淋雨呢!”張成嶺驚叫。他先前被石凍春念叨養傷的各種注意事項念叨了幾天,已經全背下來了,這會兒活學活用,“傷口不能碰水呀。”
周子舒卻聽出溫客行的語氣與尋常不同:“老溫?”
他看溫客行先前遲疑的模樣,以為他還是在乎自己身上傷的問題,只是聽他這會兒提到石凍春的語氣,又仿佛此事與石凍春有關。
溫客行轉頭看了一眼,這會兒院子裏沒人。
“……進屋去說吧。”
他的手指不安地摩梭起來。
溫客行先把石凍春帶在身上的那塊丹陽派的琉璃甲交給了張成嶺。
然後他試圖開口,卻只發出些奇怪的聲音,仿佛失去了語言功能,組織不出話來。
他這般态度,周子舒險些以為石凍春又出了什麽事。好在溫客行雖然神情古怪,卻不急迫,應當不是這樣。
他動手倒了杯茶:“老溫,先喝點水。”
三白山莊待客用的茶極好,捧在手裏聞着有股讓人沉靜下來的淡香。
“成嶺。”溫客行下意識避開周子舒關切的目光,只看着張成嶺,“阿絮已和你說過他的身份,我卻一直瞞着你。”
張成嶺困惑地仰着頭:“溫叔,不管你是什麽身份,我都不在乎的。”
“……你先聽完。”
溫客行扭頭看看窗外,只覺得這會兒天光極亮,亮得刺眼。
“……我便是青崖山鬼谷的谷主。”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做到的,但總算開了個頭。
張成嶺還困惑地看着他。
只是這困惑慢慢變了,變成了不可置信。
“!”
周子舒眼疾手快,捂住張成嶺下意識要叫出聲的那張嘴。他只猜到了溫客行或許就是甄衍,卻不曾料到他如今竟是鬼谷的谷主。
只是想一想又不那麽意外:當初石凍春為了查甄如玉夫妻的事情找到他時,已查到這對夫妻最後是死在鬼谷手中。
溫客行開了頭,接下來要說的便順暢許多:“我……有心對五湖盟複仇,縱容群鬼出谷。但鏡湖派之事非我所指示。應當是長舌鬼、無常鬼所做的。”
張成嶺原想着今日便可把琉璃甲給出去,之後能跟着周叔、石叔、溫叔離開三白山莊,不管去哪兒都很有趣,因此從早上起來後就興奮得很,這會兒卻只知道怔怔看着溫客行。
鏡湖派當晚的景象又一次在腦海中浮現出來,他的眼睛漸漸紅了。
周子舒略略松開手,就聽這孩子啞着嗓子問:“……溫叔,你……再和我開玩笑麽??”
他這會兒大腦一片混亂,連手中的琉璃甲都拿不住了。
周子舒搬了張椅子來讓張成嶺坐下。他到底了解的多,這會兒按着額頭思索了一會兒,大致理順了情況:“我先前問過石兄,當初從我這邊得到線索後查到了什麽。他跟我說,聖手甄如玉夫妻二人當年應當是死于鬼谷之手。”
張成嶺不明白他為什麽說這個,但是溫客行卻微微震動了一下:“他……怎麽查到的?”
周子舒一只手按在張成嶺肩上:“我當時也這麽問他。他說他在附近的村鎮商尋訪了很久,總算找到當初那個村子裏當日出門,僥幸逃過一劫的人。說來也巧,那人當日什麽都不知道,回去的路上正好還撞上許多兇神惡煞的江湖人。他花了很久的功夫讓對方描述自己看到的人的模樣,最後畫出大致的形貌來,确認是曾經的鬼谷谷主。”
“……”溫客行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終于像是無法忍受似的擡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當初的事情。師父不曾詳細和我說,但無非是甄大俠一家被卷入武庫之事,無辜遭害。”周子舒低聲說,“師弟,你還不肯認我麽?”
溫客行只覺得自己的大腦像是有一把刀子伸進去攪動似的疼。他這狀況近來也有發作過,應當是當年飲下孟婆湯帶來的影響:“……阿絮,你認錯人了。”
周子舒卻沒有逼迫他,只俯下身去對成嶺溫聲道:“成嶺,你冷靜些。撇開別的事,你覺得溫叔是壞人麽?”
張成嶺腦子亂成一團,這會兒呆呆坐在椅子上,半晌才擠出一句話來:“石叔……知道了麽?”
溫客行沉默着點了點頭,而後自嘲一笑:“你如果接受不了,也不奇怪。”
張成嶺的呼吸急促起來:“……我想見石叔。”
他這會兒耳朵裏“嗡嗡”作響,溫客行與周子舒的對話也沒能聽進去,只又重複了一遍:“我想見石叔。”
“……阿春昨晚淋了雨,又……替我做了件事,如今大約還睡着。”溫客行低聲道,“你要見他,最好等英雄大會結束之後。”
“那我不去這什麽英雄大會了!”張成嶺抗聲道,“我想見石叔!”
“胡鬧!”結果低聲喝止他的是周子舒,“石兄花費這麽多精力,就是為了讓你今日幹幹淨淨地把自己從這事兒裏摘幹淨,你要辜負他一番心意嗎?”
張成嶺握拳咬牙,終于沒忍住掉了眼淚:“師父,我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我想信你們的,可是溫叔怎麽會是鬼主?你怎麽喊他師弟?”
周子舒輕聲道:“你溫叔的真實身份,該是我四季山莊的人。他當年全家遭逢大難,你太師父趕去相助時,收了他做二弟子。只可惜當時師父另有要事在身,便和甄大俠定了三月之期——誰知我四季山莊的易容術也沒能攔住追殺的邪道。師父……一直都以為師弟也死了,為此抱憾終身。”
溫客行勉強笑道:“阿絮,你別胡說八道了,若成嶺信了該怎麽辦?”
周子舒輕嘆一聲:“我不逼你。成嶺,你一下子接受不了,也別急。此間種種,都和二十年前天下武庫之事有關,我也不知其全貌。石兄已說了,等英雄大會後就帶你去見龍雀前輩。”
“等聽了當年的事情,你再想這些好麽?”他征詢道,“這會兒先把今日的事情做完。”
他提出的意見合情合理,張成嶺擡眼看了一會兒溫客行,心中酸澀,但還是點了點頭:“好。”
他把掉在地上的琉璃甲撿起來,緊緊握在手裏,眼見溫客行的表情,又忍不住低聲說:“溫……公子,我信你沒有害我的意思。”
他這會兒連“溫叔”也不肯叫了。
離英雄大會正式召開還有半個時辰,周子舒跟着成嶺走出屋子,又轉頭道:“老溫,你也別急。連石兄那個性格都接受了你,成嶺也能想清楚的。”
梁溪三白山莊附近的郊外,在這半個月內已經搭起了一座高臺,正是為了這次倉促召開的英雄大會。
溫客行遠遠站在附近的山頭上,看着泰山派、丐幫與華山派先後發難,高崇卻面不改色一一接下,先在半個江湖的見證下下接過張成嶺手中的琉璃甲,又坦然表示自己已找到了龍淵閣傳人,今日有意将武庫之事告知天下。
前者有他吩咐豔鬼去做的手筆,後者卻不是他安排的。
高臺之上,攬着張成嶺退至後排的周子舒也微微皺起了眉。
他知道石凍春如今和龍雀前輩很熟悉,卻從沒聽他說過這位龍淵閣的少閣主。
更何況,太吾典當行背後的所在,連天窗當年都未曾查到,若龍雀前輩藏得這麽好,五湖盟又是怎麽找到龍淵閣的人的?
之後的發展大出乎他所料:名為龍孝的龍淵閣少主大聲指責高崇對武庫圖謀不軌,引得這群自诩正道的江湖人群情激憤。
高崇雖然憑借自身魄力壓下些反對的聲音,但到底敵不過人心貪婪。英雄大會很快變成一場亂戰,站在他這邊的竟然只有他的五弟沈慎、岳陽派的一些弟子并安吉四賢。
刀兵相接的冷光中,高崇扭頭對他大聲喊:“帶成嶺走!”
周子舒眼見高崇這會兒尚能支撐,便果斷把成嶺提在手上運起輕功離開。琉璃甲已經交出去,這會兒也沒人在意他們。周子舒一路帶着張成嶺回到三白山莊附近,就見溫客行正神情複雜地站在不遠處。
張成嶺還不太肯靠近他。但溫客行只是一引手:“你不是要見阿春麽?”
他說:“成嶺,我知道你對我有心結……但阿春待你最好,你……不要對他有芥蒂。”
即使是現在,溫客行也沒想通一件事。
那麽讨厭殺人的石凍春,為什麽肯送王荃去鬼谷?為什麽會去救喜喪鬼?又為什麽……沒有質疑他的身份?
他不敢問,但若成嶺問了,他只希望石凍春不要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