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便拉過薄被自顧睡了。剛合上眼,耳邊竟傳來一個聲音,讓司馬佳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那就是嬰兒的哭聲。

嬰兒還很小,哭得像小貓兒叫似的,卻吓得司馬佳從床上一躍而起,惶然無措地盯着那個發出聲音的小東西看了半晌,才想起扒着窗子向外喊:“虺圓滿!虺圓滿!”

得不到回應,司馬佳又叫道:“虺圓滿,別玩了!快來看看該怎麽辦!”

依然聽不見回答,司馬佳給屋裏點了燈,急得要往天井跑,剛到門口,迎頭便撞見了正走進來的虺圓滿。

“你,你走路怎麽都沒響聲的!”司馬佳明明記得剛才他走出去時,把鞋走得踢踢踏踏的。

“你見過走路帶響的蛇嗎?”虺圓滿懶洋洋地答道,循着嬰兒的哭聲走到床邊,抱起小襁褓,把孩子放進臂彎裏晃了晃,還發出了拙劣的哄孩子的聲音:“哦哦哦,你怎麽啦?怎麽哭啦?”

司馬佳怎麽看,怎麽覺着虺圓滿抱孩子的動作不對。“喂,你好像……好像抱得他很不舒服。”司馬佳皺着眉,觀察了一陣子之後說。

“那你抱!”虺圓滿把孩子一遞。司馬佳先是縮了一下,然後定了定神,道:“我抱就我抱。”

接過孩子,司馬佳看見懷裏那小猴子一樣的臉,此時因為哭號,而皺得更加厲害,真真是不讨喜得很。随意拍了兩下,司馬佳覺出不對:這襁褓中,怎麽散發出來一股臭味?

司馬佳将孩子放到了床上,解開襁褓,那臭味更明顯,再将小屁股上圍的布塊解了,臭氣立馬撲面而來,新生兒的糞便沾滿了尿布,小胳膊小腿伴着哭聲在空中移來動去。

“你看看!”司馬佳捏着鼻子,立時向後跳了一大步,“你抱了半天,竟然沒發現他拉屎了?”

“哦!”虺圓滿也是剛帶上孩子,哪想得到這許多。“你鼻子真靈,”他說,“那你這有尿布沒有?”

“我這哪來的……”司馬佳開口就想喊柳媽,差點兒忘了柳媽不在,又不好意思叫醒馬四——他明天還要忙地裏的活,晚上不能讓他再累着了——整個人手忙腳亂,最後從箱子裏翻出兩件不穿的舊衣服,讓虺圓滿撕了作尿布。舊尿布也不能就這麽放着,還得扔到水裏去,讓虺圓滿去洗,再把嬰兒的小屁股洗幹淨,兜上幹淨尿布,才算把哭聲止住。

司馬佳眼裏的小猴子這會兒不哭了,但也不睡,睜着兩只大眼,直勾勾地看着司馬佳。驀然間,司馬佳覺得,這一對眼睛,似乎真的有點像自己的,趁着虺圓滿洗尿布去了不在,司馬佳不由得露出了笑臉,拿手指去摸摸孩子臉上皺巴巴的黃皮膚,沒想到指尖卻是觸見了一片柔軟,像是碰到了濕潤的棉花。司馬佳不禁小聲地笑了出來,再點點孩子的小鼻子,戳戳他的小腮幫,嬰兒忽然臉先皺了皺,然後嘴角向兩邊拉開——竟是一個笑的表情。

這是在笑嗎?司馬佳略微驚訝,又有些好奇,不知不覺間坐到了床上,專心看那小東西臉上的變化。只見嬰兒的臉又變換了幾個表情,眼皮就越來越向下耷拉,就這麽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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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睡了,司馬佳還舍不得放手,直到虺圓滿回來,看到燈影子裏坐着個抱着孩子不撒手的書生,不解風情地問了句“你怎麽還不睡啊?”司馬佳才回過神來,放下嬰兒,站起身,對虺圓滿道:“我要和你約法三章。”

司馬佳的眼睛裏映着燈火,站在熟睡的嬰兒旁邊。“第一,這孩子可以留下來,但必須跟我姓。”

“啊?”虺圓滿倒是不在意孩子姓什麽的問題,只是沒想到司馬佳大半夜的突然來約法三章,有點意外,也有點難招架,“行啊,第二呢?”

“第二,孩子長大了得喊我爹。”司馬佳道。

“那我呢?”虺圓滿問,“孩子喊你爹,喊我什麽啊?”

“随便你,”司馬佳撇了撇嘴,“反正爹只能有我一個。”

“不對啊……”虺圓滿道,“不是說斷奶之後就讓我帶走的嗎,你怎麽改主意了?”

“這個……到時候再說。”司馬佳也還沒做好養大一個孩子的準備,但一時沖動,他便脫口而出了那兩個要求。

“那第三呢?”虺圓滿想知道最後一條要約的法是什麽。

“第三……還沒想好,以後想到再說!”司馬佳鼓着嘴,上了床。

“那就約法兩章呗。”虺圓滿笑道。

“不行,三章!”司馬佳頭也不擡地道。

“那最後一章呢?”

“以後再約!”

“非得湊成三嗎……”虺圓滿念叨着,也去摸床沿,見司馬佳沒反抗,也便跳上床去,躺在嬰兒的襁褓旁邊。

見他上床,司馬佳心頭還緊張了一下,怕他又做出什麽舉動來,可是暗暗警惕了半天,虺圓滿這回卻是乖乖的了,還發出了輕微的鼾聲,這讓一直沒敢睡的司馬佳松了口氣,又氣不打一處來,罵了自己一句“笨蛋”,也放心地進入夢鄉。

天快亮時,嬰兒又醒了,號哭一回,把馬四也給吵醒了,三個人輪流哄,也沒哄好,馬四猜道:“是不是餓了?”可三個大男人,總不好像柳媽一樣抱着孩子去找有奶的女人讨奶吃,最後還是馬四,把嬰兒抱了出去,托了相熟的老媽子去找趙大姐媳婦。孩子喝飽了奶,果然便不哭了,馬四也急忙下地去,留他家少爺和虺圓滿在家看着孩子。

小孩子好不容易安靜了,司馬佳卻不能放心:“這會兒他吃飽了不哭了,過會兒睡醒了又餓怎麽辦?你們在洞裏,都是用什麽喂他的?”

“我們喂他的東西……咳咳,你不會想知道的,”虺圓滿道,“不過後來知道他要吃奶,就弄了點兒牛羊奶給他喝。”

“牛羊奶是稀奇東西,”司馬佳道,“這會兒想買也沒處買去,你洞裏既然有,怎麽不帶些下山來?”

虺圓滿把兩手一攤,道:“我要是能弄到那麽多,也不用下山來找你了。”

司馬佳也是怨恨得很:“枉我讀了那麽多書,卻連個小孩子都應付不來。”

虺圓滿看他這樣自責,竟不落忍,安慰起他來:“帶孩子是女人的事情,你是從小讀書,只為日後當官的,哪懂這些呢?我看馬四早上喝的粥挺稠的,白白的跟奶差不多,也許能給他喝了應個急?”

一句話提醒了司馬佳。“哎,也許真的可以!我小時候,好像聽乳母跟我說過,什麽……‘喂少爺喝了我的奶,喂自己娃娃喝米湯’!”

但是,就算是米湯,也不是那麽好熬的。司馬佳連竈臺邊都沒摸過的一個人,生火都不知怎麽生,被嗆得眼淚橫流,沖出廚房。還是虺圓滿不緊不慢地給生好了火,熬上了米湯。司馬佳瞪着他:“你會做,不早說?”

“我不會啊,”虺圓滿道,“只是估摸着是這麽做的嘛,看你做得灰頭土臉的,還以為有多難呢……”

米湯熬完了,怎麽喂給孩子吃,也是個難題。孩子的嘴就那麽點小,用勺子喂,一會兒漏了,一會兒嗆了,司馬佳拿着手帕在旁邊邊喂邊擦,一碗喂完,手帕都濕透。一直忙到了午飯時光,司馬佳才又想起:今天沒人做飯!他餓肚子也就算了,關鍵是地裏的馬四沒飯吃可不行。家裏有米面油鹽,但司馬佳可不會做,虺圓滿又挽挽袖子,攤了幾個大餅。司馬佳沒顧得上吃,先包起了幾個,親自給馬四送去。

這一天好不容易手忙腳亂地過去,晚上又來人了,來的是誰?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晚間,司馬佳家裏又來了人,卻是個挽着包袱的大腳女人,一進門就嗓門嘹亮地說着“本來中午就能到的,但是搭騾車到半途,車壞了,我一急,就走來了。”

司馬佳看着她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你是柳媽說的那個孫氏吧?”

“是呀,小少爺呢?”孫氏問道。

“在呢在呢,剛剛還哭呢,”司馬佳道,又捅了捅虺圓滿,“去把孩子抱來!”

把嬰兒交到孫氏手裏之後,司馬佳大松一口氣。孫氏像變戲法一樣,找出了柳媽藏在箱子櫃子裏的被褥、涼席,還有可以用來裁尿布的破布片。司馬佳合掌道一聲“阿彌陀佛”,便鑽進書房用功去了。可不知怎麽的,沒看兩頁書,司馬佳便要坐不住,出來看看,再回去坐下,不久又要起來……進進出出的,連虺圓滿都看不下去了,打趣道:“司馬公子,這是看不進去書?還是痔瘡犯了?”

司馬佳罵道:“去你的,這什麽話,你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虺圓滿笑着告饒道:“我亂說的!求公子別處罰小的!不過說真的,看不下書就別看了,玩玩孩子,扯點閑篇,困了就睡大頭覺去!誰還能說你不成?”

“不是,我想看書來着,”司馬佳嘆了口氣,低聲道,“但不知怎麽的,一坐下,就想看看乳母帶孩子帶得怎樣,總好像聽到了孩子的哭聲似的……”

虺圓滿這才知道緣由,便不說風涼話了,只道:“這有什麽好挂心的?不是還有我嗎!”

司馬佳便說:“那你幫我看看,乳母手腳輕重,心是粗是細,能不能信得過……”

“行,”虺圓滿滿口答應,“我瞧這孫媽挺利落的,應該挺好。”

司馬佳這才放心一些,強迫自己去看些書,才準備睡覺。孫媽帶着孩子早睡了,馬四也睡得早,司馬佳端着燭臺進了卧室,不見虺圓滿,便奇怪:“這人跑哪去了?”

莫不是抱着被褥,去別處打地鋪去了?司馬佳走進天井裏,但見四下無聲,連牆外的蟲叫都分外清晰。月光也不甚明亮,好在司馬佳對這天井的每一個磚縫都十分熟悉,不用擔心被哪塊凸起的石頭絆倒——尤是如此,也放慢了步伐,注意着腳下。驀地司馬佳看到,牆邊上有個影子蹿了出來,在迅速地移動,他吓了一跳,拿燭火照過去,才看清楚了,原來是一只老鼠。司馬佳松了口氣,笑自己大驚小怪。那只老鼠就快跑到另一邊的牆角了,突然,一道白影從它身後追來,像一道閃電,立時将可憐的老鼠叼進了嘴裏,吞食入腹,接着擡起透露,射着精光的兩眼直視着司馬佳。

那竟是一條白色大蟒!

司馬佳吓得将手中的燭臺抛了出去,眼前一黑,險些暈厥,卻是遲遲聽不見燭臺落地的聲音。

虺圓滿一手托着燭臺,一手攬住司馬佳的腰不讓他倒下,就這麽憑空出現在黑夜裏。

“哎哎別暈,”他輕聲說着,“是我。”

司馬佳的眼前天旋地轉了三個圈,終是沒有暈過去,扶着虺圓滿站穩了,忽然恍然大悟:“你……你就是剛才那條蛇?”

雖然知道虺圓滿是蛇精,但親眼看到又是一回事,那種恐懼感攝人心魂,又莫名地,似曾相識。

“是啊,”虺圓滿大方承認,“馬四說最近老鼠鬧得兇,我晚上沒事,打打野食,順便給你家滅滅老鼠。”

一想到剛才大蛇吞食老鼠的那個場景,司馬佳不禁又是一個寒戰,也才意識到,自己還在虺圓滿懷裏,忙推開他站好:“不說那些了,你今晚睡哪兒?”

“不還是睡昨晚的地方嗎?”虺圓滿道。

“哦,我是說,褥子找出來了,你可以不用跟我擠,在哪裏打個地鋪就可以。”司馬佳的心跳得還是很快,他撫了撫胸口,道。

“誰要睡地上啊,”虺圓滿說得倒是豪邁,“我好不容易修成人形了,當然得睡床!何況旁邊還躺着你這麽個大美人兒,誰舍得走?”

司馬佳聽見他出言輕佻,不由又急了,道:“睡覺歸睡覺,你可不準亂動!而且現在孩子的奶娘也找到了,你在這也沒用了,明天就回山上去吧!”

虺圓滿就愛看司馬佳那被逗得又羞又氣的模樣,所以故意這麽說話,見他中計了,心裏就舒坦了,端着燭臺往卧室走,口中喊着“睡覺睡覺!”

司馬佳對他這無賴潑皮相,真是無話可說,氣鼓鼓地進屋上床,又要擔驚受怕,怕那人突然又壓上來,沒皮沒臉地求歡……燈滅之後,那頭倒是沒什麽動靜,司馬佳暫且相信虺圓滿學乖了,閉上眼睛漸漸入睡。

夏天的晚上,就算睡也難以睡安穩,燥熱就像一個無形的大罩子,扣在司馬佳的身上,讓他透不過氣,又無處可去。夢中,司馬佳看到了一大塊雪地,在這種天氣裏,雪簡直是上天賜予的恩惠,司馬佳快跑幾步撲進雪裏,感受着那股涼意,仿佛還嫌那涼意不夠屬于自己似的,司馬佳伸出舌頭,想舔一舔那潔白的雪地……

被一陣笑聲拉回現實,司馬佳模模糊糊地清醒,只聽虺圓滿在床的那頭笑道:“哈哈哈哈,你抱着我的腳就算了,別蹭啊,我怕癢……”再一看,自己可不是抱着那蛇精的腳嗎!原來那蛇妖身上冰涼,司馬佳在夢中摸到,誤作雪地,抱着做夢正舒服呢,虺圓滿可憋不住癢了。司馬佳吓得趕快放了手,心中暗暗慶幸:幸好沒舔……

明明是自己總說不許虺圓滿碰自己,這會兒又抱着人家的腳不放,司馬佳也挺不好意思的,只好說道:“你身上怎麽那麽涼?我睡得太熱了,夢裏碰到,大概是貪涼,所以就……”

“你抱住沒關系,關鍵是蹭得癢癢,”虺圓滿還是忍俊不禁的樣子,“我身上就是一年四季都冰涼的,這一點跟你們人就不一樣了。你怕熱,可以抱着我的呀,別蹭就行,哈哈哈哈……”

司馬佳哪好意思再碰他,自己縮到床裏側去,虺圓滿反而貼過來了,還在床上掉了個個兒,從背後抱住司馬佳,還不知是無賴還是天真地問:“怎麽樣,現在不熱了吧?”

司馬佳甩掉他攬過來的手,道:“你別借機非禮啊。”

“我好心好意給你解暑,你倒說我非禮,算了算了,我還是睡天井裏去好了。”虺圓滿話雖說得別扭,語調中卻是帶着笑的,讓司馬佳難猜他說的到底是真還是假。

“你到哪去?”虺圓滿真的要下床,司馬佳哪過意的去?出聲留道:“你就在旁邊躺好了別動,哪兒也別去,明天回山上去,就不用和我擠一張床了。”

虺圓滿本來也只是逗逗他,見司馬佳又上當了,在黑暗中咧嘴笑着又躺了回去,等司馬佳的呼吸逐漸勻緩,虺圓滿知道他這是睡着了,便将手掌貼在司馬佳面上。只見那書生夢中嘆了一聲,抓住虺圓滿的手,放在臉上磨蹭。虺圓滿倍感好笑:不知他夢裏又見了什麽?

司馬佳的臉上夠冰了,便抓着虺圓滿的手向下,貼上脖頸,不一會兒又移到胸脯。虺圓滿就這麽撫過對面那人從脖子到鎖骨,再到胸口的凹凸路線,手掌下盡是津津汗出帶來的黏黏膩膩觸感,忽然地喉頭一緊,似是有些發幹,咽下一口吐沫。

虺圓滿的身體有些動情,若是依他平日行為,此時便要上下其手,撩起司馬佳的情欲,再彼此歡好一番,最是享受舒坦,可想到司馬佳那些規矩和道理,虺圓滿知道此事不可行,便想抽回手,安心睡覺算了。誰知他将手一收,司馬佳竟追着涼意湊過來,不多時竟貼到了虺圓滿胸口,小腿也纏上虺圓滿的,夢裏他變成了一個系着肚兜的孩童,懷裏抱着一個大冬瓜,沁涼沁涼的,使人舒服。

虺圓滿來的第一晚,司馬佳心存警惕,睡得并不安穩,這夜放下了防備,才顯露出如此難看睡相,讓虺圓滿叫苦不疊。叫苦歸叫苦,可看着司馬佳那副無邪睡态,虺圓滿沒的竟生出些別樣的樂趣,連覺也不想睡了,就想看看司馬佳還能睡出些什麽新花樣來。黑暗中,虺圓滿清楚地看到,司馬佳合着的眼皮下,一雙眼球在飛快地瞤動,不知又做了些什麽夢?

司馬佳夢見了許多。在穿越過各種夢境之後,最終,他來到了七歲時的水田。天上一聲巨雷,大雨潑了下來,年幼的司馬佳在田裏迷了路,光着腳想奔跑回家,雨簾包圍着他,像揮來揮去的紗帳,故意讓他迷失方向。驀地,他被一塊石頭絆了腳,摔在了泥水裏,好不容易爬起來,回頭一看——那不是石頭!而是一條蛇,一條盤疊在一起的白色巨蟒,被他驚醒後,将頭擡了起來,三角狀的臉上,一對眼睛彙聚光芒,在瓢潑大雨裏射出精光!司馬佳吓得大叫,因跑步而急促的喘息更加劇烈,但大雨讓他迷糊了視線,恐懼讓他切斷了感覺,漸漸地連呼吸也快要不能……

第十二回

司馬佳是從睡夢中被憋醒的。一睜眼看見天色已亮,伸了個懶腰平息一下剛從噩夢中脫出的心神,然後翻滾下床,梳頭洗臉,拿書進天井晨誦。

虺圓滿比司馬佳起得還早,先去看了孩子,然後又進廚房給孫氏幫忙。從廚房裏聽到司馬佳的誦讀聲,便豎起耳朵聽。“這唱的是什麽玩意啊?”他問。

孫氏噗嗤一聲笑了:“這是讀書的聲音啊,你沒見過人讀書?”

虺圓滿搖頭。

“那你也不識字了?”孫氏一邊幹活一邊問。

“識字啊,”虺圓滿道,“但是不讀書,這什麽書?要念成這樣?”

“聖賢書呗。”孫氏也不懂,在那兒瞎說。

“哎,馬四哪去了?”虺圓滿不見長工,便問道。

“下地去了,”孫氏道,“這陣子農忙,長工下地都早。”

“哎,地在哪啊,”虺圓滿好奇起來,“我也去幫幫忙吧!”

“我也剛來,我哪知道啊,”孫氏笑道,“不過你出了村子,随便找人問一問,誰還能不告訴你?”

“那行,”虺圓滿摩拳擦掌,“我去了!”

“哎哎!”孫氏笑着叫他,“飯不吃完啊?不吃飽下地,看不累趴你!”

虺圓滿便一口灌下一碗粥,塞了滿嘴雜糧餅,含含糊糊地說:“行了吧,我走了!”

司馬佳完成了晨誦,來吃早飯時不見了虺圓滿,心說他難道這麽早就回山上去了?怎麽連個招呼也不打?剛有點惋惜的意思泛出來,就聽孫媽說:“少爺,虺公子去地裏幫忙去了,可是我才想起,沒給他帶中午的飯,馬四一個人的份不夠他們兩個吃。等會兒我再做些,少爺您給他們送去吧?我要看孩子,不好走遠。”

“哦,原來沒走啊……”司馬佳自言自語,馬上又回答孫氏:“哦,知道了,我跑一趟,沒關系的。”

孫氏很快就把飯做好了,一碗米飯,一盤菜,幾張大餅,一碟小菜,裝在籃子裏,蒙上布。司馬佳本想着還早,等快中午了再送去不遲,誰想到到了中午,他提上籃子走出家門,才明白自己有多麽愚蠢——實在太熱了!

大中午的,烈日就在天上正中間,無論司馬佳走到哪,那個火球都在他的頭頂上,烤得他的汗嘩嘩地淌,連續不斷地流過肌膚,又癢又黏膩不堪。等到了自家地裏,裏衣早已濕透,他一步都不想再多走了。

“哎呀,少爺!”馬四看到司馬佳,趕緊跑過來,“你怎麽來了呢?這麽熱的天!”

“我來給你們送飯。”司馬佳連話都說得沒底氣了。馬四連忙把他拉到田邊的大樹下,樹下的陰涼地裏,擱着馬四帶的飯菜、蒲扇和水壺。

司馬佳坐到陰涼的土上,喝了幾口水,馬四給他用扇子扇着風,司馬佳才算緩過來,擦了把汗,道:“你們真不容易,這樣的天,還能在田裏幹活。”

“我們習慣了。”馬四曬得黝黑的,一笑露出兩排白牙。

這時虺圓滿走過來,搶過馬四手裏的蒲扇,道:“你快先去吃飯吧,少爺我伺候着就行了。”

馬四沒想多,笑了一聲便到大樹背面吃飯去了。司馬佳瞟了一眼虺圓滿,道:“我還以為你回山上去了,結果你在這兒添亂。”

虺圓滿也不反駁,拿扇子給司馬佳扇着風,嘿嘿笑了兩聲,突然拉了拉司馬佳的衣袖,小聲道:“走,我們到旁邊那棵樹下面去說話。”

司馬佳鼓着被太陽曬得通紅的臉,道:“為什麽?你有什麽話,非得私底下說?”說歸說,但還是站起來,跟虺圓滿到旁邊的樹底下去了。

到了樹下,虺圓滿就給他自己搖起了蒲扇,只沖着方才的那棵樹下傻笑。“你不是要跟我說話的嗎?倒是說啊。”司馬佳見虺圓滿有點奇怪,便說了一句。

“哎,你看。”虺圓滿扯了司馬佳的袖子,笑着讓他看他手指的方向。

司馬佳順着他的手指看去,便看見了坐在剛才那棵大樹下吃飯的馬四,他側對着司馬佳和虺圓滿,幹活時戴的寬沿草帽擱在旁邊的地上,用大餅卷着小菜吃得正香,旁邊卻有個又矮又小的影子,在那裏走來走去。

“那是……”司馬佳沒看清那東西。

“那是黃鼠狼。”虺圓滿笑着道。

“黃……大仙?”司馬佳還記得乳母曾告訴他,得管黃鼠狼叫大仙,不然它會夜裏來偷你的東西。

“嗯,”虺圓滿點了點頭,“你看看,他這是來求封來了,不知道運氣怎樣。”

“求封?”司馬佳一驚,這個詞觸動了他的記憶。

這時,在馬四身後立着兩條後腿,繞着圈子走路的黃大仙,終于耐不住性子,撿起馬四放在地上的草帽,戴到了自己頭上,在旁邊學人走路做怪樣。只見他時而學胖子走路,時而學瘸子走路,滑稽姿态,十分有趣,逗得虺圓滿扶着司馬佳的肩膀咯咯地笑。

可惜本就遲鈍,此時更是專注于吃飯的馬四還是沒注意到。黃大仙無法,便從馬四的斜後方伸出上臂,碰了碰馬四的身體。馬四這回倒是察覺到了,但沒回頭,只拿手向後拍了一下,以為是被什麽大蟲子落到了身上。黃大仙呆立了一會兒,又搗了搗馬四的腰,這回馬四終于回了頭,一撣眼看到黃大仙戴着他的帽子,還以為是哪個惡作劇的小孩,但很快發現了不對。“去去去!”他驅趕道,“煩人的黃鼠狼!”

那黃鼠狼一見馬四識破了他的真身,便向後一跳,消失了,帽子也在原地落下,掉到了地上。

“這就是……求封?”司馬佳有點看傻了。

“是啊,”虺圓滿嘆了口氣,道,“可惜,他沒成功。”

“如果剛才馬四沒有認出它是黃大仙,會怎麽樣?”司馬佳心中有些心思,愣愣地還看着馬四的背影,問道。

“那他就修成了啊,”虺圓滿道,“你看看,我說你們人是集天地靈氣的造物,真是沒騙你,我們這些妖物精怪啊,想要在修為上有什麽進階,都得借你們的金口啊,這就叫求封……”

“我知道!”司馬佳忽然說,“我小時候,遇見過蛟龍求封!”

“蛟龍求……”虺圓滿的眼神倏然變了。

“我七歲那年,”司馬佳述說道,這并不難回憶,因為在今晨的夢境裏,他才剛剛經歷過一次,“在外公家的地裏玩,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在雨裏跑,看見了一條大蛇!白色的,大蛇……它擡着頭看着我,我吓得大叫,以為它會要了我的命!可是很快,那條蛇就不見了,消失了!然後外公家的下人找到了我,把我帶回家。之後我就發起了高燒,病了三天,外公守在我的床邊,請了好多大夫、和尚和道士來給我開藥、念經、驅邪……後來我的病好了,把這件事告訴外公,外公說,這叫蛟龍求封!當天的大雨,和我看到的那條蛇,都是求封時的異象,當時,若我對着那蛇說‘是龍!’,那蛇便能化作蛟龍上天,但我喊出的是‘蛇’,那蛇便求封不成,回去繼續修煉了……他還告訴我,以後遇見求封,就要說這八個字,‘成仙上天,成龍入海’,成仙上天,成龍入海。”

司馬佳自己說完那八個字,自己又重複了一遍,眼神專注而深邃。虺圓滿看着他,不得不算起年份日期:“你七歲的時候,那就是……十一年前!”

“是啊,十一年前,那時你……”司馬佳也看着虺圓滿,那眼神裏,似乎已經猜出了什麽。

“那是我第一次求封,我先是感到身體灼熱難忍,痛苦難解,被逼得現出了原形,然後就只記得天上打着雷,我在水田裏游走。被我遇見的第一個人,無論是誰,我都要向他求封!我還記得那日的那個男孩,他先是被我吓得跌倒,然後毫不猶豫地叫我‘蛇!蛇!’……哈哈哈哈哈哈……”虺圓滿莫名地笑起來,笑聲裏有些凄苦無奈,“原來那就是你!”

第十三回

雖然頭頂上灑下來的,是樹縫透過裏的日光,但由于司馬佳和虺圓滿此刻的心情和回憶,那些日光在他們看來,竟如同傾盆大雨。

“這麽說來……就因為我的一句話,你便沒有成龍?”司馬佳道。

“這還用問嗎,”虺圓滿笑道,“你看我現在長得像龍嗎?”

“那,”司馬佳猶豫了一下,說,“對不住啊……”

“嗐,這有啥!”虺圓滿聽到這聲對不住,突然朗聲笑道,“求封失敗說明我道行未夠,和你有什麽關系?倒是我把你吓病了,是我很對不住你呢!”

“這麽說……”司馬佳想了想,道,“這麽說,我患上蛇瘕,和蛟龍求封,沒有關系了?”

虺圓滿愣愣地看着司馬佳,好半天才明白過來他是在說什麽。“當然沒有關系了,”虺圓滿道,“要不是你說,我壓根就沒認出你就是當年那個孩子啊。”

“看來,世上的事還真是巧。”司馬佳苦笑着搖頭。

“這是咱倆的緣分啊。”虺圓滿沖着司馬佳一笑,眼睛笑成彎彎的一條縫,司馬佳看得心頭跳了一下,轉過臉去,道:“誰跟你有緣分……你怎麽還不去吃飯!”

“這就去!”虺圓滿笑着邁步,轉過身來臉沖着司馬佳,一邊倒退一邊道,“謝謝公子專程給我送飯來。”話剛說完,腳下好像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他險些跌倒,便不敢再不看路,回轉身小跑到馬四所在的樹下,從籃子裏拿出飯來吃。

司馬佳看着他差點摔倒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出來,目光又一直追随到樹下,看着虺圓滿蹲在那兒,從樹葉縫隙中透過來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臉上,是一個個的小太陽,微風吹過便滿身亂晃。虺圓滿嘴裏塞得慢慢的嚼着,眼睛卻随脖子扭過來看司馬佳,沖着他又是一笑。司馬佳這才自覺過來,自己已經看着人家看了很久,這一個對視之下,倒像是被抓住了什麽小秘密,頓時感到了窘迫,拔腳便走。

“子善!”虺圓滿偏偏叫了一聲,從樹下站起,追過去,“等一下。”

“還有什麽事?”司馬佳站住了,但不願正面對着虺圓滿,“晚上記得把碗筷提籃帶回去。”

“讓馬四帶吧,”虺圓滿道,“我下午就回家了,你叫我今天回山上的,忘啦?”

“這就走了?”司馬佳轉過去面對虺圓滿,但又的确沒什麽好說的,“那……路上小心。”

“好好照看孩子,”虺圓滿說完,自己也笑了,“我這也是白說,你肯定會好好照看的。”

司馬佳也笑了,點點頭:“放心吧,你可以常來看他的。”

虺圓滿卻沒有明确地回答:“嗯……再會。”

司馬佳再次向他點點頭,想着多站也沒意思,便轉身欲走。“哎!”虺圓滿又叫了聲,還上了手,扯住了司馬佳的袖子。

“又是什麽事?”司馬佳的眉頭因為日曬而擰着,小臉兒紅撲撲,一副含羞帶嗔的模樣。

“哎,你看!”虺圓滿特地回頭看了一眼馬四,确認他是背對着他們坐着,才用食指在空中繞了繞,從他的指尖處,升起一片霧氣,漸漸地凝結成團,竟是變成了一塊蒲扇大小的小雲朵。

“哎,這是?”司馬佳也覺奇妙,差點驚叫起來,虺圓滿忙伸手捂了他的口。“噓……”虺圓滿道,“別說話,看着。”

他的食指往上一挑,那雲朵便跳上了司馬佳頭頂,頓時投下一片陰涼,比什麽草帽紙傘都要更管用。虺圓滿的嘴笑成了個大菱角,再勾勾手指,那雲便又往上長一長,再吹口氣,那雲便越飄越高,最後飄得看不見,但那片陰涼還在。

“好了,走吧!”虺圓滿在太陽底下笑得要發光似的,司馬佳想問些什麽,但馬四這時站了起來,對着虺圓滿喊道:“虺公子!這餅你不吃我吃啦?”

“誰說我不吃!”虺圓滿可沒那麽大方,向後吼了一句,接着對司馬佳悄聲道:“不許告訴別人啊。”說完便跑走了,和馬四搶餅去了。司馬佳看看他的背影,再擡頭看看那塊已經看不到的雲,踟蹰了須臾,也就離開了。那塊看不見的雲一直跟随着他,遮擋着他,直到他走進家門。

晚間馬四牽着牲口回來,身邊果然不見了虺圓滿,司馬佳雖然覺得有些怪怪的,但虺圓滿已是道過別了,又沒有什麽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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