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看向前方,道:“我原以為,以我的性子,受了這番打擊,定要一蹶不振了,可是,想到清兒還沒有長大,我又覺得還有許多的事情沒做,不能安心沉淪。他現在的說話做事,都不算教養得好的,我一想及此,竟然比不能考試還要焦心,看來就像考題說的,我連齊家都沒能做到,有什麽資格治國呢?此去回鄉,我定然要把全副心思放在清兒身上才對,把清兒教好,才算是我的人生有了一線希望。”
虺圓滿聽他這麽說,便知司馬佳其實還是沒有完全釋然,悵惘怨念仍在,但也沒再說什麽,又聽司馬佳笑問道:“你說,我是不是比過去變厲害了?”
虺圓滿笑着點頭:“是。但是你變厲害了,也就是成了尋常的百姓而已。”
“這話怎講?”司馬佳好像有點不服氣。
“我雖不是人,但在人間過了這麽些日子,也算看出來了,”虺圓滿道,“每日勞作,難得休息,總是為了家人把自己修煉得很堅強,什麽都要管,什麽都要愁,沒有時間傷春悲秋,沒有空閑一蹶不振,因為還有一大堆事情沒做。即使前路再難,也得硬着頭皮走……這就是尋常的百姓,比誰都弱,比誰都強。”
虺圓滿一邊說着,一邊把背上的孩子往上托了托。司馬佳看着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讀了十幾年書,其實竟然什麽都不懂……
第二天一早,他二人帶着孩子離開京城。出了城門,走出一段,司馬佳忽然站住,回身望去。
他看着遠方京城巍峨的城牆。在朝陽之下,他看得那般用力,就好像要看透牆壁,讓目光飛快地在正中大街上穿越而過,直達金殿。
“清兒!”司馬佳抓住兒子的雙肩,讓他和自己面對同一方向,“你記住了,這就是京城!總有一天,你會回來,在這裏登上榜首,在這裏大魁天下!”
☆、32第三十一回
三月三,荠菜開花上高山。
北方的荠菜花又比家鄉開得遲些。在回鄉途中,虺圓滿和司馬清爬高下低,摘花采草,盡享游春之樂。又為了拔荠菜,跑到人家家田埂上去,險些被當成賊打出去。
司馬佳對于虺圓滿是不指望了,但孩子還小,可不能讓他就這樣猴兒般地長大,于是不等到家,在路上,就開始了教育。
“清兒,以後不可以這麽瘋了,知道嗎?”司馬佳拉着兒子說。
“為什麽?”司馬清睜着無辜的大眼問。
“因為讀書要能坐得住,你現在就得開始練坐得住。坐不住的人,書是念不到心裏去的。”司馬佳很是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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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就可以玩。”司馬清道。
“阿爸不用念書。”
“那我也不念書。”司馬清丢下這句,就要走,被司馬佳氣得一把抓住。
“你是我的兒子,你不能不念書!”司馬佳厲聲道,“要是不想念,就等着挨打吧!”
司馬清從未見過爹這麽兇的樣子,吓得扁了扁嘴,竟然哭了。虺圓滿一聽見兒子哭,就趕快過來把孩子抱走了,司馬佳追在後面喊:“小小年紀,連罵都不能罵,養得這般嬌氣,這怎麽能行?”
司馬佳卻忘了,他小的時候,可是更加嬌慣的。虺圓滿只說“回家後再讀書不遲,這還在路上呢,急甚麽!”司馬佳卻是一腔心血都轉移到了司馬清身上,每日路上邊走邊口授經文,晚上還要檢查背誦,恨不得兒子明日就中狀元才好。司馬清天資聰穎,但比起讀書,更加好玩,所以常惹司馬佳生氣,司馬佳若是真的氣急了要下手打孩子,虺圓滿一定會冒出來護着。
一家人就這麽熱熱鬧鬧,一路還算平安地回了鄉,司馬佳提出先去馬智家看看再回家,虺圓滿無甚意見。只是,去馬智家撲了空後,司馬佳還是猶猶豫豫的,不願回沅村,虺圓滿看出不對,問道:“別人都是歸心似箭,恨不得馬上到家,你怎麽到了家門口,卻不敢進門了呢?”
“你還不知道?”司馬佳道,“我是村裏唯一的舉人,家家都知道我入京趕考去了,還指望我變成個官兒回來呢,這下別說我官沒做上,連試都沒考成,這可怎麽交代?別人倘或問起,我哪好意思說?真是愁死我了。”
虺圓滿道:“別人問起,你心情好就實話實說,懶得回就啥也不說,怎麽着了?你還怕在他們面前丢臉?你就算沒當上進士,也是這村裏最有功名的人了,比他們好出十萬八千裏去,你還去過京城呢,難道還怕他們那幫泥腿子?”
虺圓滿這個泥腿子,去過了一趟京城,好似腰杆也硬起來了,挺胸擡頭說話不喘氣。司馬佳道:“我可是以舞弊被革名的,回鄉後也不能以舉人身份就職。這消息遲早要傳進村裏,大家知道了,我有什麽臉面?就算是莊稼漢,也知道舞弊是下三濫的玩意,我又解釋不清。”
“你解釋不清,我去解釋!”虺圓滿拍胸脯道,“一個笑你,我去解釋一次,十個笑你,我去解釋十次!沅村才多少人口?我每日解釋個一百次,便連稻葉都知道你的清白了,怕啥怕啥?”
司馬佳真是不明白,虺圓滿那種會感染到旁人的天真是從哪裏來的,這個蛇妖,大部分的時候與人一般無二,但有時說的話,卻比小孩子還單純。司馬佳不忍心打破這種單純,便笑道:“好吧,那我可就靠你還我清白了。”
“好說好說。”虺圓滿笑眯眯地,伸出一只手來,司馬佳便牽住。他倒也不是真的指望虺圓滿幫他在鄉親中解釋清白,只是覺着有這麽個依靠,心裏好受許多,再說,不管怎樣,總要回去那個家的,司馬佳也沒有什麽別的地方可回了。
于是虺圓滿背上背着兒子,手裏牽着司馬佳,高高興興,歡歡喜喜,踏上了回沅村的路。
孫媽見主人回家,歡天喜地地迎接,打了水給他們洗去風塵,又準備吃食,看到司馬清,贊道“好小子,又長大了!”
司馬佳把從京城帶回的土産禮品分了一分,送些給孫媽,留些給馬四,把一些好的、精美的禮品包了包,便要換衣裳去見外公。
“才回來,歇一晚再去吧,”孫媽道,“好好在家睡一覺,明早氣色也好些。”
司馬佳執意不肯,只說:“我走時外公的情形就不好,這幾個月也不知道他是好了壞了,一定要親眼看看才放心。”
回到戴家老宅,司馬佳自然要首先被大舅母二舅母盤問一番:怎麽回來得這麽早?考中沒有?第幾名?有沒有官做?
司馬佳神色窘迫,只能照實說了,換來了舅母們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神情。司馬佳心裏不好受,但看外公穿着绫羅綢緞,吃飯也香,身體無大恙,總算是放下心來。叫外公,外公能認出外孫子來,還“佳兒佳兒”地叫得親熱,可一個午睡起來,他又糊塗了,把司馬佳認成大孫子,還得舅母告訴他“又糊塗了吧?您大孫子早就到外面跑生意去了,這是您外孫!”
在外公家待到下午,司馬佳正要告辭回家,忽然被二舅母攔住。二舅母一臉神秘,把司馬佳拉到一邊,悄悄問道:“聽說你有了個兒子,是不是真的?什麽時候抱回家看看?”
司馬佳大駭,道:“舅媽從哪裏聽來?”
“整個西村都知道,”二舅母道,“東村也傳遍了,起初我們不信,後來聽人說得真真的,不得不信了。不管那孩子什麽來歷,只要是你的骨血,就算是咱家的人,見外什麽,抱來給家裏人看看嘛。”
司馬佳不知道二舅母打的是什麽算盤,不敢多說,只道:“沒有,只是朋友的孩子,放在我家養了不少時日,舅媽聽到的那些,不過以訛傳訛罷了,不要信他們。”
二舅母看上去倒不是很信他這番說辭,道:“你哪個朋友,把孩子放你家養做什麽?你家又沒個女人,養孩子難道方便麽?聽說你還專門的請了個奶媽?”
“沒有專門,”司馬佳道,“是柳媽找了個人來替她做活兒,那人順便帶孩子罷了。”
二舅母見司馬佳一口咬死不承認,也不好再問,只說“改天帶孩子來玩兒”,就任司馬佳去了。
司馬佳如釋重負回到家裏,晚上又要面臨馬四的問題:“少爺金榜高中了麽?”
虺圓滿揮揮手說:“少爺去京城看到了那群當官的,個個貌醜禿頂大肚子,吓住了,不敢當官,就回來了。以後別再問了!”
馬四見少爺黑着臉不答,孫媽眼睛滴溜溜轉,虺圓滿又說的不知道真假,不明白自己哪兒說錯了,吓得不敢說話,再者他也只是随口一問,其實并不十分在意,往後也就不問了。
當晚,司馬佳把馬四的那份禮物給了,回來清點剩下的,包了一包,遞給虺圓滿道:“這些東西,你明天拿着,回山上去給你家人,也算是你去了京城一趟,沒忘記他們。”
虺圓滿其實不知人的這些禮節,但見司馬佳這般體貼,便也答應了,道:“明天你和我一起上山呗?”
“我就不了,”司馬佳搖搖頭,“我明天要帶清兒去見私塾先生,讓清兒入學。”
“這麽急?”虺圓滿道,“這才剛回來呢,你不要歇歇,孩子還要歇歇呢。”
“我不急能行嗎!”司馬佳的語氣果然很着急,“你看看,清兒長得這般快,再不讓他念書,就要長成粗人了!我還愁怎麽跟夫子說這事呢。”
“好好好,這事随你,反正我不懂。”虺圓滿見司馬佳急了,便不想再計較,回身脫衣服。
虺圓滿脫得精光,來抱司馬佳時,司馬佳才意識到:“哎?你想幹什麽?”
“一路勞頓……難道你不想的?”虺圓滿嬉皮笑臉。
“我還真不想!”司馬佳笑着推了他一把,“臭不要臉。”
“現在不想,一會兒就想了!”虺圓滿死皮賴臉纏上來,褪下司馬佳的褲子,鑽進他的長衫底下,來來回回,舔着他肚皮上的疤痕,沒一會兒,就聽到了司馬佳的喘嘆之聲。二人摟到一處,幾度纏綿不提。
第二天,虺圓滿一早準備上山,離家前對司馬佳道:“對了,昨天你說清兒長得快,我想起來了,我們族裏都說,像他那般大的孩子,現在是見風長。”
“我知道。”司馬佳道。“見風長”是形容小孩子長得快,司馬佳從小聽到大的俗語,不僅虺圓滿家才用,他便沒把這話放在心上。
虺圓滿走後,司馬佳與司馬清吃過早飯,便往東村私塾來。這位周夫子,便是司馬佳小時候的老師,司馬佳只說司馬清是自己義子,請夫子收下當學生。周夫子圍着司馬清看了看,又問答了幾句話,便答應下來,叫他明日入學,今天回去準備桌椅課本。
家裏桌椅課本都是現成的,吃過午飯,司馬佳從庫裏翻出了兒時的小桌子小凳子,還唏噓了一番。孫媽擰了濕毛巾來給司馬佳擦汗,道:“少爺快歇歇,天熱,小心熱出病來。”
“還沒入暑,怎麽就這般熱?”司馬佳拿涼涼的濕毛巾擦着汗,一股沁人心脾的舒服。
“這幾天都這樣,”孫媽道,“過兩天下起雨,就涼下來了,後面才是夏天呢。”
司馬佳點點頭,把濕毛巾還給孫媽,道:“清兒呢?”
“睡着午覺呢,”孫媽道,“中午因為太熱,哄了半天沒睡着,給他把涼榻拿了出來,搬到天井裏讓他睡,才算好了。少爺也別忙了,去睡個午覺吧。”
司馬佳點點頭,先到天井裏看司馬清。司馬清穿着個肚兜,敞着小褂子,雖睡着,卻不老實,一會兒翻個身,司馬佳生怕他從涼榻上掉下來。
涼榻邊上放着蒲扇,想是剛才孫媽哄孩子睡覺時用的。見孩子熱得滿頭汗,司馬佳便拿起蒲扇來,坐到榻邊,給孩子扇風。
扇着扇着,司馬佳也打起盹來,頭困倦得一點一點,只是手還在持續扇着,慢慢地快睡着了,忽地失去了平衡,往前一跌,吓醒過來,才清醒了,想回房去睡,轉頭看一眼孩子,猛地吓了一跳!
只見司馬清的小褂子小褲子,本來寬寬綽綽的,現在都在身上綁得緊緊的,肚兜也遮不住肚皮了,紅繩子還勒出肉來。
司馬佳吓得一下子站起來,喊道:“孫媽!孫媽!”
☆、33第三十二回
司馬佳只是打了個瞌睡,醒來便見兒子長大了一圈,登時唬得大叫孫媽。孫媽趕到,也是吓了一大跳,躲到司馬佳身後道:“我知道小少爺長得快,可剛剛就這一下子,是怎麽長得這麽大的?”
孫媽在司馬家一向謹言慎行,把各種怪事看在眼裏,爛在肚裏,十分穩妥可靠。即使眼看着司馬清這個長速極快,娘不知在哪裏,相貌偏偏又像兩個爹的孩子,她也強忍好奇,把他當做自己的孩子一樣疼愛。可是今天,她還是被吓住了,她只是離開沒多久,怎麽孩子就生生地從四五歲大小,長成了七八歲大小呢?這難道不是什麽志怪故事裏才該有的嗎?
“我也不知道啊,我剛才坐着給他扇風,不知不覺睡着了……”司馬佳慌亂地說着,忽而想起,“扇風?”
虺圓滿走前說了,在他們族裏,這麽大的小孩子“見風長”……總不會真是字面意思上的見風長吧!
司馬佳先把扇子藏到背後,道:“孫媽啊,你……你暫且先別動他了,等姑爺回來再說。”
司馬佳被孫媽和馬四叫習慣了,也跟着他們稱呼虺圓滿為“姑爺”了。
“這怎麽可能呢?”孫媽照顧司馬清的飲食起居,暫且不動?如何做得到。
“總之,別給他扇風!”司馬佳道,想了想,又說,“也別給他吹到風!”
孫媽到村民家去借了兩件小孩衣服,先給司馬清穿上,然後開始着手做衣裳——司馬清以前的衣服,全都不能穿了。
虺圓滿傍晚回來,一進門就被司馬佳拉着說了這事。虺圓滿一聽,腳不沾地地就跑來看兒子,見長高了好些,樂得不得了:“對,就是這樣,見風長!”
說完,還拿手在司馬清耳邊扇了扇,被司馬佳一把抓住,道:“別扇了!他一下子長這樣大,我明天都不知怎麽跟夫子解釋了!”
虺圓滿可不管司馬佳怎麽跟人解釋,搓着手樂道:“好好好,再長長,就長成大人了,長大了,就能求封了,然後就能成龍了……”
“你說什麽?”司馬佳打斷了他,把虺圓滿拉回房間,問道:“難道清兒也會求封?”
“當然啦,”虺圓滿道,“我們蛇子,出生後都有一次機會求封,但有早有晚,第一次求封不成,就要等五百年。”
“若是成功呢?”司馬佳皺着眉問。
“求封成了,就是龍了,就上天了呗!”虺圓滿朗聲說着,突然被推了一下。
“幹嘛?”虺圓滿瞪着眼看推他的司馬佳。
司馬佳又推了他一下。
“怎麽了啊?”虺圓滿一頭霧水。
“怎麽能讓清兒求封呢?”司馬佳道,“清兒是我的孩子,他要走科舉的路!我也不想讓他離開我身邊,這要是上了天,我們父子還怎麽見面?”
“那沒法子啊,”虺圓滿坐下來,翹着腳道,“尿葫蘆也是我兒子,蛇的兒子是一定會求封的,但是成與不成,就只能聽天命了。”
司馬佳沉思半晌,忽而擡起頭來,笑道:“不然這樣行不行?我天天守在清兒身邊,等他求封時,第一個看見的必定是我,我就不讓他求成,他不就能留在我身邊了嗎?”
“哪兒那麽簡單,”虺圓滿道,“求封之時,會降大雨,求封的蛇會離開家出現在另一個地方,撞上一個陌生人,由那個陌生人的話決定成敗……你又不是陌生人,這法子肯定不行的。”
司馬佳便悶悶不樂:“我兒子一定要考取功名,不然,我真是白活了。”
“唉,你操心操那麽早幹嘛,”虺圓滿道,“兒孫自有兒孫福,這不是你們人常說的嗎?我這兒子有出息大發了,你想想,他日後要麽成龍,要麽成狀元,多牛啊……”
司馬佳還是不悅,虺圓滿将他哄着拽着地拉去吃飯。正值馬四從地裏回來,一進門就嚷着熱熱熱,叫孫媽拿蒲扇來。司馬清圍着馬四,叫着“四叔”,拱他帶自己玩耍。馬四一看司馬清也吓了一跳,道:“怎麽長這樣大了?”順手拿着蒲扇也給司馬清扇扇。
“住手!”司馬佳看到了,吓得不行,沖上去奪下馬四手中的扇子,“不許給他扇!”
“沒事沒事,”虺圓滿笑着走來,“他扇沒用,我今天在山上特意問了,需得血親父母給他扇,才能長呢。”
“什麽?我扇也沒用?我不信了!”孫媽道,抓過蒲扇就對着司馬清猛扇,果然毫無動靜,孫媽竟然挫敗得很:“吃我奶長大的,我扇怎麽能沒用呢,真是……”
次日,虺圓滿擡着小桌子小凳子,司馬佳牽着司馬清,将孩子送去私塾,費了好一番口舌,撒了好些謊,才将夫子的“這孩子昨天還沒這麽大,今天怎麽換了個孩子似的?”的問題回答上來,只說這孩子是外族的異人之後,天生長得奇快。夫子雖半信半疑,但還是将孩子收了下來,給他在學堂安排了個位置,今日起帶他讀書。
司馬佳謝了夫子,又好生關照了孩子一定要聽夫子的話,差不多快上課了才出來,又舍不得走,站在窗外偷偷看,瞧着兒子裝模作樣地跟着夫子誦讀,心中一片欣慰。虺圓滿也從窗縫裏往內看,笑道:“你看咱兒子,人模狗樣的,我看就像個狀元的料,幸好像你,嘿嘿嘿嘿……”
可惜,司馬清的人模狗樣維持了沒多久,窗外的兩位父親就看到,夫子一轉過身去,他們的兒子,就開始蠢蠢欲動,不是捅旁邊的孩子一下,就是玩桌子上的筆墨紙硯。
司馬佳的臉一下子就陰沉了。
“這叫像我?”司馬佳隔着窗戶指着司馬清,“我又不是個大猴子,生出這小猴子來!不行,我得進去教訓他!”
司馬佳拔腳要進學堂,虺圓滿趕快攔腰抱住了,道:“孩子交到老師手裏,咱們就不能插手了,要教訓回家教訓,這會兒你可別進去搗亂!”
正巧學堂裏,夫子出其不意地回身,一眼看穿了司馬清的小動作,抓住他那亂動的小手,掏出戒尺來,當着所有學生的面,要打他的手板子。
司馬清在家時總被好生呵護,不論如何調皮,都沒受過太大懲罰,司馬佳每每說要打,真打下去又手軟,總是拍幾下屁股,不疼不癢地了事。就這樣,虺圓滿還總會半路殺出,救走兒子,讓司馬佳連屁股也打不着。如今到了學堂上,夫子說打,鐵板子當真就落下來,拍在小肉手上,發出“啪”的一聲,無比響亮,整個學堂的孩子都默默地盯着他,沒有要幫他說話的,更沒有人來救他。夫子的板子又落下第二下,第三下……司馬清開始時是怔住了,這時終于感覺出了那鑽心的疼,嚎啕大哭起來。
司馬佳在窗外看着,雖氣孩子不争氣,又心疼得不得了,眼睛一酸,差點也落淚了。虺圓滿再三拉他,道:“走吧,別瞎站着了,不就是打幾下手嘛,你不是說過,你小時候也常挨板子嗎?”
“板子誰沒吃過?”司馬佳道,“小時候念的書,還不都是板子打出來的。”
“那就對了,”虺圓滿道,“你都受得住,咱兒子還能受不住?是你要讓他當狀元的,從這會兒就心疼了,可怎麽辦?”
“誰心疼了,我是怕他惹夫子生氣,”司馬佳勉強笑道,“走吧,放學再來接他。”
只一天,司馬清就被整得服服帖帖的,放了學回家,也不知是終于學乖了呢,還是沒精打采,也不嚷了,不鬧了,溫習完功課就爬上床了。第二天早起,嘴裏也還念着功課,生怕又挨夫子的板子。
司馬佳看到兒子這樣,還以為他終于懂事了,心裏頓時輕松不少。可惜事實總不是那麽順意,司馬清乖了沒幾天,便磨練出更高超的搗蛋技藝,該調皮的一樣沒少,只是沒那麽容易被夫子抓住了。打手板子也不哭了,憋紅着臉不出一聲,打完了還要說:“夫子不夠用力,就像撓癢癢。”周先生教了一輩子書,也沒見過幾個這樣的學生,找司馬佳說了幾次,司馬佳回去對司馬清又是打又是罵,總是才好了幾天,就一切變回原樣。
司馬佳也沒料到,帶孩子竟是這麽個苦差事,這還是有孫媽幫着的情況下,若是他一個人帶,不知要被折磨成什麽樣。
這日送了司馬清上學去,馬四和虺圓滿去了地裏,孫媽在院內洗着衣服,司馬佳找了個空閑,在書房裏揮毫寫字,先在一個鬥方上寫下“耕”,又在另一個鬥方上寫了“讀”字,寫罷欣賞一陣,自诩耕讀之家,心裏正美着,就有人上門來了。
上門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周先生,司馬佳忙讓座奉茶,道:“夫子怎麽來了?學堂的孩子們不用看管麽?”
“學堂裏哪還有孩子!”周先生半是氣的、半是曬的臉通紅,花白的胡子打着顫,“都是你那好兒子,糾集了幾個同學,趁我去茅廁,在外面把門鎖了,一學堂的孩子,全都放了羊!我真是不明白,你是村裏唯一的舉人,怎麽卻把兒子教得這般頑劣!”
周先生也是司馬佳的恩師,被他這麽一說,司馬佳大為惶恐,又顏面無存,只道:“夫子教訓的是,是我教子無方!我現在就去找這個孽障,今天一定要好好教訓他!”
此刻的司馬清,正和小夥伴們拉線放風筝,偏偏不找寬敞地方,就在東村的街巷裏橫沖直撞,惹得差點被他們撞到的路人直罵:“小兔崽子,作死也不找個好地方!”
“司馬清!風筝線斷了!”一個小夥伴叫道。
司馬清果然覺到手裏一輕,斷線掉了下來,往天上看,那手糊彩色大風筝,正飄飄悠悠地從空中往下跌去。
“快追!”司馬清叫了一聲,拔腿往風筝的方向跑,其他小夥伴也都跟在他後面。
也算他們跑得快,穿街過巷,連撞幾人之後,他們看到了他們的風筝,已經快要落到地面。司馬清仰着脖子,伸出雙手想去接下,忽地一陣風吹過,那風筝在空中一個翻滾,落入了一堵高高的院牆裏面。
“掉進去了!風筝掉進去了!怎麽辦?”小朋友們叫道。
“看到了,叫什麽?”司馬清俨然孩子頭的樣子,走到牆前面,伸手摸了摸上面幾塊凸起的磚,轉頭對一個長得高壯的孩子道:“你過來,蹲下。”
“幹什麽?”那孩子也不笨,看看高牆,道,“這太高了,你踩着我也爬不進去的。”
“我踩着你,再踩着這些地方,就能進去了。”司馬清道。拍拍凸起的磚塊,那些凸起的餘地不大,大人很難踩着攀上院牆,孩子卻有可能。
那孩子看了看司馬清指的地方,便走過去,蹲在牆邊。司馬清踩上他的肩頭,手抓住牆上的凸起,道:“站起來吧。”
随着腳下的孩子慢慢站起,司馬清扶着牆,不斷找着能抓住的凸起,等站穩了,腳便嘗試着離開肩膀,踩到剛才看好的凸起上,接着是另一只腳……等司馬清雙手雙腳都抓住了牆,他便開始向上爬。
圍觀的孩子們發出一陣驚呼。司馬清爬了兩下,覺得不難,竟又爬得快了些,眼看上面就是牆頭,他伸手一攀,擡腳跨坐了上去。
牆下的孩子們集體叫好,鼓起掌來。
“幹什麽呢!”一名孩子的父親找來了,手拿着準備用來揍兒子的雞毛撣子,兇神惡煞地喊道,孩子們一看不妙,立刻作鳥獸散。
牆上的司馬清也有些慌,一不留神,沒坐穩,朝牆裏跌去。
☆、34第三十三回
司馬清朝牆裏跌去,把牆外的孩子父親吓住了,心說這麽高的牆,跌下去,還不摔死?等了半天,不見司馬清在牆內有什麽動靜,心中更加慌,也顧不得找自家孩子了,轉頭往學堂跑去。還沒跑多遠,迎頭就看見周先生和司馬佳沿着街走來,便大聲喊道:“夫子!不好啦!我看到有個孩子從牆上掉下去啦!”
“哪個孩子?”氣歸氣,聽到學生有危險,周先生也是急得不行。
“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好像是經常帶我兒子他們一起野的那個!”
“清兒!”司馬佳頓覺不妙,冷汗瞬間冒出來,“是不是清兒,他在哪兒?”
“跌到戴家大宅裏頭去了……”那名孩子爹答道。
司馬佳已經跑了出去,周先生也提着長衫小跑在後。
話說司馬清跌到牆裏,是死是活?有沒有受傷?也算是他命大,這牆裏正靠牆放着一堆雜物,有桌椅,有架子,有箱子,壘在一起,正好接住了孩子。
司馬清先是拼死抓住能下手的地方,穩住身體,然後手腳并用地從雜物堆上跳了下來。落到平地上。
這是一個大院子,雜物堆正位于一個花壇後面,花壇很高,裏面的植物遮擋住了雜物堆。旁邊是棵大樟樹。司馬清從花壇旁邊露出頭來,觀察這裏的環境,想趁人不備偷偷溜出去。
“老太爺,這兒曬,我們坐陰涼底下去吧。”
有個聲音傳過來,司馬清趕緊把腦袋縮回去。
丫鬟扶着戴老太爺走到樟樹下的陰涼裏,又去搬了個椅子過來,讓戴老太爺坐下。司馬清露出半只眼睛,看到樟樹下的老爺爺,穿着玄色絲質家常長衫,底下還能看出些暗色壽字花紋,沒有戴冠,發髻顏色是三七分的黑白。丫鬟站在旁邊,給老太爺打着扇子,有一句沒一句地和老人說話,老人沒有回答,但總是發出“嗯,嗯”的聲音,表示聽到。
戴老太爺閑适地乘涼,閉上眼,靠到椅子上,不久竟發出鼾聲。司馬清被困在花壇後面,又出不去,竟無聊地背靠花壇坐到地上,撿起一朵落花,百無聊賴地玩起來。玩着玩着,就被一個尖利的嗓音給吓得手一抖,轉身扒着花壇看發生了什麽。
“老太爺!”一個體态豐滿的女人走進院子,颠着小腳快步走到老人身邊,“說了多少次了,不許到外面來!還有你也是,怎麽就帶老太爺出來了呢?我說的話全當耳邊風了?”
“大太太,是老太爺說悶得慌,一直想出來走走……”丫鬟還要說什麽,猛地挨了一個耳光,響亮的“啪”聲,震得花壇後的司馬清都一皺眉。
戴老太爺自然也被吵醒了,大太太厲聲道:“快,回房去!”
戴老太爺不大樂意,又不敢反抗,小聲念了幾句什麽,司馬清沒聽清,就聽見大太太更嚴厲地說:“不行!想都不要想!你別出門了,快回屋去,再私自出來,晚上的飯就不給你吃了!”
戴老太爺在丫鬟的攙扶下站起身來,緩緩朝房內走去,大太太跟在後面一路大聲:“有沒有拉在身上?尿布墊了沒?”
司馬清眼看着他們慢慢遠去,便從花壇後面走了出來,左右看了看,決定沿着那三個人走過的路走,才剛走出沒幾步,剛才的丫鬟回來搬椅子,一眼看見司馬清,當時便喊了起來:“哎呀!這是誰家的孩子啊!”
丫鬟一叫,其他人也都被吸引過來,司馬清原地躊躇了一下,忽然往丫鬟身後蹿去。丫鬟本不怕這來歷不明的小孩子,倒是給他這一蹿差點撞到,吓得叫出聲來。
司馬清在老宅裏到處逃竄,這地方做得跟迷宮似的,一忽兒撞進一個小房間,裏面幾個太太在圍桌打麻将,一忽兒進了個學堂似的屋子,裏面有個先生,還有四個男女學生;一忽兒又闖進個空屋子,黑洞洞的吓人……震動了戴家全宅,滿屋裏捉拿這個不知打哪來的小孩。
司馬清最後被角落裏埋伏的小厮一把撈起,捉去見了大太太。大太太看着司馬清也滿心不解:“這是哪家孩子?怎麽進來的?難道是個小賊不成?”
“我不是賊!”司馬清被小厮按着,踢踢打打的,不老實。
“那你說說,你爹叫什麽,住在村裏何處?”大太太坐在扶手椅上,搭起腳盤問。
“我爹叫司馬佳!是當朝舉人!還不快放了我?”司馬清小小年紀,就知道“舉人”二字可拿來唬人,大太太也是真的被唬住了,只不過不是為了這兩個字。
大太太從椅子上站起來,瞪着溜圓的眼,張着嘴,圍着司馬清仔仔細細看了一圈,心中奇道:都道司馬佳有個私生子,我還以為是襁褓裏的孩子,司馬佳滿不過二十歲,哪來的這七八歲大的小子?難道真的如他跟二太太所說,是朋友家寄養在這的?不管怎麽說,這給司馬佳捂了那麽久不讓看的孩子,原來是這樣的,總算給我見着了!
大太太臉上露出奇妙的笑容,對着同樣驚訝的小厮和丫鬟們道:“你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