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看,這叫一個自家人不認自家人!這孩子怎麽玩得這般髒,快帶下去洗幹淨了,撿幾件三少爺小時候的衣裳給他穿!哦對了對了,把二太太叫來。”
“二太太在打麻将。”丫鬟提醒道。
“我知道,你去上桌頂她一會兒就是了,”大太太不以為然道,“我這個二妹妹呀,一定樂意見見這小子!”
司馬佳心急如焚地找來老宅的時候,兩位太太早就忍着笑坐等他了。司馬佳眼看着情況不對,但沒見着司馬清,又不能回避,便直言道:“二位舅媽,有沒有見到……”
“噗!”二舅母先笑出來,大舅母跟着也笑了。
“佳兒真是見外,你有兒子,也不讓家裏人見見,瞞到現在,”大舅母作勢責備道,“倒是小孩兒自己頑皮,爬牆摔了進來,要不然,我們豈不是一輩子也別想見到?”
面對舅母的責難,司馬佳無話可說,既然知道了孩子在他們手裏,就不得不軟下來乖乖求饒:“舅媽說得對,是佳兒的不是,聽說孩子從牆上跌下來,不知道受傷沒有?”
“這倒沒有,”大舅母道,“就擦破了點兒皮吧。”
司馬佳松了口氣,道:“那不知孩子現在哪裏?我該領他回去了。”
“別急啊,”二舅母道,“留下吃了飯再走。”
“對對對,”大舅母應和,“再把家裏的親戚都認認,雖不是你的親生骨肉,畢竟是在你家養了,你和咱們見外,咱們卻不能太見外了。”
聽到大舅母說“不是你的親生骨肉”,司馬佳放下心來,看樣子老宅還不知實情。這一放心,便輕松了好些,道:“當然要見見,晚上也招待一下周先生。”
周先生邊喘邊跑地跟來,也到了戴家老宅了。
這晚飯席上,司馬清沒的突然多出來了一堆親戚,什麽太外公,舅奶奶,和他差不多大的表叔表姨,還有個抱在懷裏的小表弟。
“可惜了男人都不在家,”大舅母道,“他們也該見見這孩子。”
司馬清暗暗吐了吐舌頭:要是都在家,那還不得又多認好幾個親戚?
Advertisement
飯後,司馬佳和司馬清送了周先生回家,萬般地道歉,司馬佳還一直叱令司馬清跪下,直到周先生說“算了,下不為例”,父子二人才離開。
回家的路上,司馬佳訓斥了司馬清一路,到了家也不歇氣,罵得虺圓滿和孫媽都聽不下去,都來勸道:“小孩子知道錯就行了,還要教訓成什麽樣?”
“我前幾次教訓他,他若知道錯,就不會犯下這次的事!”司馬佳不願放過兒子,道,“把先生鎖在茅廁,虧他想得出來!”
虺圓滿不知怎麽的,想着這個畫面,覺得有點好笑,便笑出聲來,旁邊的孫媽也笑了。司馬佳更氣了,道:“就是你們這樣不正經,小孩子才不學好!”
“得了,姑爺,我們快走吧,連我們也有錯了。”孫媽對虺圓滿笑道。
“走走,走……”虺圓滿也覺得,司馬佳氣頭上,得回避一會兒。
當下剩了司馬佳和司馬清單獨在屋裏,司馬佳又罵了一會兒,自己也累了,喝了口茶歇口氣,司馬清站在當地,突然擡起頭來,道:“爹,把夫子鎖在茅廁是不是大錯?”
“當然是了,”司馬佳見司馬清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又一股火要冒起來,“對老師,要像對父親一樣敬重!”
“那,我今天怎麽看到,大舅奶奶把太外公鎖在屋裏呢?”司馬清說着,偏頭想想今天剛學的稱呼用錯沒,“那她是不是犯了大錯?”
“什麽?你說什麽?”司馬佳忽然聽到了什麽了不得的話,“你親眼看到?”
“是啊,”司馬清道,“她還罵太外公,罵得可兇呢,還說晚上不給他吃飯!太外公是不是大舅奶奶的父親?是不是跟老師一樣?不能鎖不能罵的?”
“這當然了,”司馬佳說話有點磕巴了,不過不想給司馬清可趁之機,很快道,“大舅母要是真的這樣做,也是大逆不道,也該受罰。”
司馬清沒疑問了,低頭挨訓。司馬佳卻沒心思訓他了,把他打發去睡覺,就怎麽也忘不了司馬清剛才說的話。
正值虺圓滿進房來,司馬佳便問:“孫媽睡了沒有?”
“在伺候小祖宗睡覺呢,”虺圓滿道,“這會兒還沒睡。”
“那就好,”司馬佳點點頭道,“你去跟她說一聲,找出我的好衣服來,我明天去老宅。”
“明天還去?今天不是剛去的?”
“我聽清兒說了件事,”司馬佳擰着眉,道,“非去弄清楚不可!”
☆、35第三十四回
次日清早,司馬佳打扮停當,先送了司馬清去學堂,然後就往戴家老宅來了。
戴老太爺一向起得早,以往,司馬佳早上過來時,常會看到外公站在院子裏打拳,今天進了老宅,卻是靜悄悄的。司馬佳徑直走向外公的屋子,正逢丫鬟掀簾子從裏面走出來,一擡頭看到他,道:“少爺坐會兒吧,老太爺睡着呢。”
“還沒醒?”司馬佳問道。
“天剛擦亮就醒了,”丫鬟道,“現在又睡了。”
司馬佳聽這麽說,也不便打擾了,就在外頭坐了,丫鬟給他送上茶來。司馬佳問丫鬟道:“今天天氣不錯,也不太熱,我想帶外公到村子裏走走,如何?”
丫鬟支支吾吾地,磨蹭了半天才說:“這個,我可做不得主呢,少爺你得問大太太才行。”
“為什麽要問她?”司馬佳心說果不其然,“外公樂意不就行了?大太太成日裏又要管家,又要帶孩子,還有心思管這些小事?”
“反正,大太太不準老太爺出門,少爺你可千萬別随便帶老太爺出去,要害死我呢!”丫鬟急了,不知怎麽解釋,幹脆實話實說。
“大太太不準外公出門?”司馬佳繼續套問,“聽說她還不給外公吃飯,是不是真的?”
“這……”丫鬟不敢說了,“大太太都只是說說,也沒真的不給過……”
司馬佳眉毛一豎,竟是生氣了:“豈有此理,外公身體是不如從前了,可她也不能為所欲為,一手遮天吧?把她找來,我要問個清楚。”
丫鬟不樂意了,道:“少爺你要找,自己找就是,幹嘛叫我這個下人去讨苦頭?我可不想再挨一巴掌呢。”
司馬佳一賭氣,站起來就走:“我去就我去!”
走出一截,司馬佳又站住了,心說我怎麽這麽魯莽。當下眼珠子轉了轉,想出個主意,邁步出了大宅。
過不了多久,司馬佳又回到戴家,身後帶着一頂四人擡小轎。司馬佳找到大舅母,說:“昨天清兒才剛認了太外公,我想接外公回家坐坐,後晌就送回來。”
大舅母不好說什麽,道:“你外公不能吹風,也走不動那許多路。”
“所以我特地雇了一頂軟轎子來的。”司馬佳笑眯眯的,也學會那笑面虎的招式了。沅村小地方,也不知他從哪裏雇來的轎子。
大舅母沒別的借口了,只說:“記得太陽下山前一定送回來!”
司馬佳滿口答應着,伺候着外公上了轎,讓轎夫們加緊腳步送到西村去。到了家門口,落了轎,司馬佳扶外公進屋,讓孫媽拿錢打發了轎夫,開了個平時用來堆東西的房間,開始着手整理,往外清東西。
孫媽看這情形不對,便問道:“少爺清屋子,難道是給老太爺暫住的?”
“是給我和姑爺住的,老太爺住我們原來的屋子。”司馬佳一說話,就被煙塵給嗆得直咳,孫媽看不下去了,道:“少爺,你一個人整理不過來的,這樣吧,您先陪老太爺說會兒話,我去地裏把姑爺喊回來幫你。”
孫媽說完,也不等司馬佳答話,徑自就走了。司馬佳望着那一屋子的雜物,也覺得不是自己一人之力所能辦到的,也便暫時擱下,等虺圓滿回來再開工。
司馬佳坐下與外公聊天,外公現在倒還清醒,只是不樂意說話了,司馬佳說五句,才能換來一句回答。孫媽去了不久,虺圓滿就抄頭從地裏回來了,進了堂屋一見老太爺,又是哈腰又是抱拳,不知道要怎麽樣才好。
司馬佳看不過去他這醜态,走過去搡了他一下,對外公說:“外公,這是虺圓滿。”
戴老太爺帶着滿面笑容點頭道:“你好,你好。”
中午的時候司馬清回家吃飯,看到戴老太爺,司馬佳讓他叫了聲“太外公”,老太爺也是滿面笑容地說:“你好,你好。”
司馬佳道:“外公,您昨天才見的清兒,忘記了嗎?”
戴老太爺看着司馬佳,也說:“你好,你好。”
司馬佳才知他是又糊塗了。飯後,司馬佳讓外公在自己房裏歇午覺,司馬清也要抓緊時間睡覺,下午再到學堂去。虺圓滿和司馬佳合力清出了那個庫房,再擺個舊床進去。
“這麽說,老爺子以後就住這了?”虺圓滿問。
“我是這麽打算的,”司馬佳道,“事先沒問你,你能不能接受?”
“這有啥不能的,”虺圓滿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嘛。”
“哎,你家有沒有老人啊?”司馬佳忽然想起,在虺圓滿家時,沒見到他的爺爺輩。
“我就沒見過我爺爺,”虺圓滿道,“聽說他一直雲游四方修行,沒準現在已經成龍了呢。”
“修行就一定要雲游四方啊?”司馬佳笑問,“在家修行不行嗎?”
“在家容易分心嘛,”虺圓滿道,“在外見識也多,總歸是有助益的。”
“哎,你不會有一天,突然丢下我和清兒,也去雲游四方修行去吧?”司馬佳突然想到,“不會吧?”
“那……當然不會了!”虺圓滿被問到這個問題,好似有些尴尬,但還是果斷答道。
“為了我和清兒,放棄了修行,值得嗎?”司馬佳停下了手中的活兒,垂下眼睫,問虺圓滿。
司馬佳問歸問,但虺圓滿要是膽敢答一個“不”字,他一定會君子動手,把虺圓滿打出一頭包的。
“有啥不值得?”幸好虺圓滿答得利索,“修行嘛,啥時候都能修,找個可心意的人,那可不容易。”
司馬佳斜瞟了他一眼,心說算你過關!但是忽然又想起什麽,道:“哎,你們妖精活的年歲可比我們人久多了,難道說……等我死了,你還是這樣?還能自在逍遙?再找個可心意的人,再生個大胖小子?”
“嗯,差不多吧。”虺圓滿話沒過腦子,說溜了嘴了。
司馬佳手拿一只剛翻出來的瓷枕,就朝虺圓滿丢來。虺圓滿猝不及防往後讓,伸手想接,冷不丁摔了個倒仰。孫媽抱着床單席子進來,見了這景象,笑道:“如今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了,還是沒個正形,打打鬧鬧的跟小孩子似的。”
“我可沒打鬧啊,”虺圓滿抱着瓷枕仰躺在地上,“是他在對我施暴啊!孫媽你可要為我做主啊!”
孫媽把東西放下,理也沒理虺圓滿,極有眼色地出去了。司馬佳也不賭氣了,道:“算了,我看不見的事情,我生什麽氣?我死後,你愛怎樣怎樣,去修煉你的也行,再找十個八個心上人也行,我是管不着了。”
“你看看你,”虺圓滿本想等司馬佳拉他起來,等了半晌不見司馬佳來,只好自己默默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你才多大,倒想到死了。還得好幾十年呢。”
“你現在是覺得日子長得很,”司馬佳道,“但到了那時候,你再回想這一切,就像是白馬跳過一條縫隙一樣快……《莊子》裏說得清清楚楚,我初看不明白,後來年歲越大,經歷得越多,越能了解這句話的含義了……”
司馬佳的這番惆悵不是沒有道理,但虺圓滿也并沒有好法子來化解他的這股憂郁之情,此時若是能适時地說上幾句甜言蜜語,至少能哄得司馬佳暫且放下這些憂思。偏偏虺圓滿又不是慣會說好聽情話的人,竟然說:“沒事,你現在雖愁這些事情,但很快就會有別的煩惱蓋過這個去,人生在世就是煩惱堆煩惱,然後……然後可能就像你說的,突然結束啦!哈哈哈哈哈……”
司馬佳聽這話,怎麽聽怎麽不舒服,不過,也正如虺圓滿所說的,下一個煩惱到來時,他也就沒空去想這些遠的了。
下午本該送戴老爺子回去,但司馬佳沒送,到了快晚上,老宅那邊就派人來接,司馬佳只說:“外公在這兒玩得高興,今天留下住一夜,明天再說。”
老宅派來的人無法,只得擡着空轎子回去複命。司馬佳與虺圓滿住進了用庫房清出來的房間裏,讓外公住了他們原來的屋。戴老太爺睡覺倒是不擇席,吃過晚飯沒多久,就坐在椅子上打呼嚕,司馬佳給他送去床上睡了。到了半夜,虺圓滿醒來想撒尿,暗裏沒看清,一下床便迎頭差點撞上一個黑影,吓得大叫:“有鬼啊!”
司馬佳被他吵醒過來,下床點了燈一照,原來是戴老太爺。老人晚上醒了,頭腦不清楚,找不着茅廁,滿家裏瞎跑,故而撞進了這裏。司馬佳趕忙先不理吓得縮到床上的虺圓滿,來問外公:“外公怎麽了?是要去茅房嗎?”
戴老太爺愣怔了半晌,答道:“這龍尾硯給我進一批,揀些雅的送到京城去賣。”
司馬佳給這牛頭不對馬嘴的回話唬了一跳,思忖了一下方才明白過來:這是又糊塗了。便攙着外公道:“硯臺的事明天再說,今天這麽晚了,先睡吧。”
扶上外公,司馬佳的鼻子嗅到了一些異味,讓外公回屋脫了褲子,很快弄清:原來老人沒找着茅廁,憋不住就在褲子裏尿了。司馬佳雖嫌髒,但大半夜的不好吵醒孫媽,便自己拿了自己的幹淨褲子給外公換了,又把尿濕的褲子丢到外頭,等明天孫媽處理。
第二日清早,老宅又來人了,不同的是,這次由大舅母親自來接,欲知司馬佳怎麽打發的大舅母?且聽下回細說。
☆、36第三十五回
這天虺圓滿和馬四剛上工,司馬清剛出門上學,大舅母便親自來接戴老太爺,司馬佳迎出去,道:“舅媽這麽早就來了,外公還睡着呢。”
“我知道,”大舅母被司馬佳擋在了門外,“等老爺子回籠覺醒了,就接他回家去。”
“舅媽也太心急了吧,就讓外公在這多住幾日都不行?”司馬佳道。
“在這兒畢竟少人照顧,還是回老宅,能放心些。”大舅母說得都挺在理。
“有我照顧外公,”司馬佳不悅道,“還不比下人們盡心?”
“這不是怕累着少爺嗎?”大舅母雖然假笑是一絕,但也不想再繼續賠笑臉下去了,“少爺快別鬧了,舅媽知道你進京考試,沒考上,回家閑着沒事兒,但也不能拿你外公作消遣啊,快送老爺子回家吧。”
司馬佳聽如此說,又羞又惱,道:“舅媽好會說話!這與我考試有什麽關系?要不是聽清兒說,我還不知道舅媽是怎麽對待外公的,不知就算了,一旦知道,哪個做孫兒的能看得下去?”
大舅母一聽也火了,提高了聲音,道:“司馬少爺是個讀書人,說話可是要講理的!怎好血口噴人?”
司馬佳想也知道舅母不會認錯,幹脆耍賴似的說道:“總之外公就在這兒暫住下了,舅媽再站下去也是沒用的,請回去歇着吧。”
大舅母氣得直跺腳:“哪有你這樣的小輩?說你不孝順吧,你天天嘴上外公長外公短,說你孝順吧,你在這兒給我倒打一耙!”
兩人站在門口吵架,吵得左鄰右舍都出來看了,見是他們,還勸道:“都是一家人,有什麽說不開的?一定是哪兒誤會了,好好說說話,這事兒不就完了嗎。”
大舅母一向自诩是村中大戶,這會兒被人看了熱鬧,臉上頗挂不住了,一不小心說了重話:“我倒是想拿他當自家人呢,就怕司馬公子不把自己當戴家人!”
這話讓司馬佳聽了,那可是激起重重的怒火,但他一個斯文人不好爆發出來,只頓時沉下臉來,道:“既然不是一家人,那舅媽也不用再來我家了,不送!”
司馬佳說完這番話,返身回了門裏,從裏面把門關上,插上門闩。對着門默默又氣了一會兒,司馬佳走回天井裏,孫媽正在那兒搓洗昨天老太爺弄髒了的褲子,一邊洗一邊念叨:“小的還操心不過來,這又來了個老的,唉……”
司馬佳走過去,想要推開孫媽,道:“孫媽,我來洗吧,你歇着。”
“哎呀,少爺!你哪會洗這個,”孫媽抓住木盆不願離開,“沒留意到你過來了,對不住啊!”
“怪我,沒考慮到外公來了,你的活兒就又重了,”司馬佳道,“我會給你加工錢的。”
“少爺給的工錢已經不少了,”孫媽道,“我也不是抱怨活重,就是……少爺啊,孫媽有句話,少爺你願不願聽?”
“孫媽,你也知道,我從來都是把你當做家人一般看待,你有什麽話就說,不必顧慮。”司馬佳道。
孫媽在圍裙上擦擦手,站起來,面對司馬佳,道:“少爺,我就是想說,這家務事,一點不比國家大事容易些。少爺您從前肯定從沒想過這些吧?”
司馬佳道:“以前一心讀書,從未想過這些,現在回鄉耕讀,的确是時候操心家務了。”
孫媽繼續道:“看少爺的樣子,也不準備成親吧?”
司馬佳臉紅了紅,道:“我的事,何曾瞞過你們?原想着要是做了官兒,是得娶妻才像樣子,如今也做不上官了,外公也糊塗了,娶妻的事也就擱下來了……”
孫媽忙道:“少爺寬心,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說,既然你不娶妻,家裏沒個女人,很多事就得自己學起來了,做雜事你可以雇人,但算賬管家、撫養孩子、孝順老人,這些可就不能全交予下人去做了。少爺你說是不是?”
司馬佳聽着大字不識一個的老媽子講道理,聽得連連點頭,道:“孫媽說的是,我們家也是多虧了孫媽照料。”
“拿人工錢,給人幹活,這不是應該的嗎,”孫媽道,“我看小少爺長得也快,也許沒兩年就能長成人了,那時候我也就能離開了,先把這番話說到了,到時少爺你是再雇人,還是自己打理,我都放心些。”
“離開?”司馬佳道,“去哪?”
“回家啊,還能去哪,”孫媽道,“我自己也有孩子。是為了生計,沒有辦法,才出來做工。我的孩子們雖沒小少爺長得快,也日漸大了,我這個娘不在身邊,不像話。”
“把孩子帶過來啊,”司馬佳道,“和我們住在一起,讓清兒也有個伴。”
孫媽又搖頭:“我家不但有小的,還有當家的,還有老人,難道都搬過來?也住不下啊。再說人總是要還鄉的,若是這兩年年景能好些,有些結餘,我就回家去。雖說也是往後的事情了,但話得提前說,是不是?”
司馬佳也不便再挽留,只說:“好吧,我知道了,謝謝你好心給我說了這麽些話,該學的我會學。”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戴老太爺醒了,司馬佳便忙去伺候,這一天平靜過去不提。
第二天,馬四和虺圓滿去地裏,司馬佳從床上拖起司馬清,趕着他去上了學,又趕在戴老太爺再次睡着之前讓他吃了點東西。剛松下口氣,敲門聲就響起來。
司馬佳知道老宅那邊一定會再上門的,所以一直将大門關着,此時聽到門外有人,便定了定神,給自己鼓了鼓氣,走去将門打開,邁出門外。
結果門外頭的,既不是大舅母,也不是二舅母,甚至不是老宅的任何一個人,而是一名四十多歲的婦女,身材胖胖,面容和氣。
司馬佳愣了一下,道:“您找誰啊?”
“戴老太爺在嗎?”她笑着道,“我是冰人,來問問戴老太爺,最後決定了說哪家的閨女沒有?”
司馬佳愣住了沒說話,那媒婆便接着說:“去年就講好了的,給司馬少爺說親,看中了幾家,說是年後再找我,可是到現在也沒找我呢!昨天大太太派人找我來,我今天早早來了,卻說老太爺在這裏。”
“是大舅母叫你來的?”司馬佳算是有點明白了。
媒婆上上下下把司馬佳打量了一番,笑道:“你就是司馬少爺啊!我跟老太爺說過好幾次,想見見你,老太爺不讓,非說他這個外孫如寶似玉,叫我盡量揀好的姑娘看便是,我給看了好幾家,老太爺都不滿意……今天總算讓我見到了,果然好!怪不得老太爺這麽上心了。”
司馬佳不讓她繼續說下去了,道:“你先回去吧,老太爺如今沒空。”
“那什麽時候有空呢?”媒婆可不會就這麽給打發了,“哪天有空我哪天來。”
司馬佳不會應付,只得道:“你也不用來了,我的親事不用說了。”
“哎喲!”媒婆的眼睛瞪得老圓,“這話恐怕不是老太爺說的吧?公子你也別開玩笑了,誰還能一輩子不娶親不成?要麽就是找了別的冰人?我可敢拍胸脯的,這十裏八鄉再沒比我更好的冰人了,你們找的是誰,說給我聽聽……”
司馬佳聽不了她聒噪,道:“我們沒找別人,就是暫時不想說親事了。”
“那公子你可就不對了,”媒婆道,“你這年紀還不說親?還要等到何時?須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媒婆的聲音又尖又細,吵得司馬佳耳朵疼,也怕她把左鄰右舍引來,趕緊丢下一句:“總之你別來了!”躲進了門裏。
司馬佳回了家,悄悄從門縫往外看,見那媒婆被冷落在那裏,呆站了一會兒也就走了。司馬佳雖松了口氣,心裏卻明白:這是大舅母搗的鬼。自從外公糊塗了,大舅母二舅母也都懶得再挂心他司馬佳的婚事了,怎麽今天突然叫了媒婆來?還不是來給他找麻煩令他出醜的!司馬佳想來想去,心中更恨了。
經歷了這件事,還不知舅母能不能放過他,司馬佳已經夠煩心了,司馬清中午回來時挂着個臉,他也不想計較了,倒是孫媽問了句“小少爺怎麽了?”,司馬清一句話不答,鑽回房裏。司馬佳沒放到心上,道:“也不知他怎麽的,一天瘋一天靜的,都說七歲八歲讨人嫌,我看他是真到讨人嫌的年紀了。”其實司馬清滿打滿算,也不過才一歲,只不過外表看起來已經七八歲而已。
司馬清下午上學,晚間回來得卻晚,馬四虺圓滿都回來了,還不見孩子的蹤影。司馬佳怕他又與同學玩野了,正準備出門找,司馬清卻回來了。
司馬佳這一看兒子,卻吓了一跳,只見司馬清臉上身上,紅一塊破一塊的,顯是挂了彩了。司馬佳吓得忙問:“你這是怎麽了?誰打你了?”
司馬清“哼”了一聲,道:“他們傷得比我更慘!打不過我,就知道找夫子告狀。”
司馬佳一把抓住兒子,橫眉立目道:“你居然在學堂打架?我平常是怎麽教你的?君子動口不動手,對不對?”
沒待司馬佳再苦口婆心,司馬清不耐煩地一揮手,道:“他們說我沒娘!是野孩子!是怪物!什麽難聽話都講了!爹!我娘在哪裏?為什麽我從沒見過她?”
☆、37第三十六回
司馬佳為之一震,一時間竟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好。虺圓滿過來催司馬清洗手洗臉吃飯,司馬清又轉去問虺圓滿:“阿爸,為什麽我沒娘?”
虺圓滿撓撓腦袋,道:“因為你有倆爹,所以沒娘,別人撈不着兩個爹這種好事,所以得補他們個娘,知道不?”
“那為什麽我有兩個爹?”司馬清沒有就這麽被打發,“別人都只有一個爹。”
“你管別人幹嘛?”虺圓滿道,“誰說你非得跟別人一樣了?”
“可是他們都說我不知道是從哪來的……”司馬清道,“說我是野種。”
“亂說!”虺圓滿道,“他們都說了他們是從哪來的了?”
“有的說是父母撿來的。”司馬清回憶了一下,道。
“對啦,那他們才是野孩子嘛,”虺圓滿道,“你還不是撿的呢。”
“還有說,是從娘身上掉下來的!”司馬清大聲又補充了一句。
“你是爹身上掉下來的,一樣一樣!”虺圓滿道,“行了,吃飯去!”
司馬清步子是挪了,嘴裏還在說着似信非信的話:“那,到底是怎麽掉下來的?”
“小孩子不要知道這些,”虺圓滿想也沒想就糊弄,“長大就知道了。”
司馬清雖暫時被糊弄了過去,司馬佳心裏卻是記挂上了這事。晚上,看着外公睡着了,司馬佳便來到司馬清床前。孫媽正坐着做針線活計,見司馬佳進來,站起小聲說:“剛睡了。”司馬佳點點頭,在司馬清床邊坐下。
司馬佳輕輕撫着兒子的頭發,想起了自己小時候,也被學堂裏的孩子說“沒娘的野種”,司馬佳氣得哭,又被嘲笑是娘娘腔,兩個表哥氣不過,幫他揮了拳頭,回來反被外公教訓……這過往的一切,又在腦中浮現了出來。
虺圓滿尋司馬佳尋到這兒來,笑道:“你果然在這。”孫媽又站起來一次,小聲道:“姑爺小聲點,小少爺睡了。”
虺圓滿跟孫媽笑笑,走過去拉拉司馬佳的袖子:“還不睡啊?”
司馬佳怕虺圓滿吵醒司馬清,站起來走出屋子,虺圓滿也跟出來,在天井裏将司馬佳一摟,道:“怎麽啦?是不是尿葫蘆問娘的事情,你又想多了?”
司馬佳勉強一笑,道:“今天何止這件事,還有你不知道的呢,我大舅媽派了媒婆上門來,被我打發走了。”
“哎呀,”虺圓滿笑道,“別打發走啊,趕快讓媒婆給你說門親,連尿葫蘆也有娘了!”
司馬佳一拳揮過去,軟綿綿的,被虺圓滿捉住了。
“孩子也大了,以後別尿葫蘆尿葫蘆地叫了,”司馬佳道,“多不好聽。”
司馬佳呵呵笑着答應,擁着司馬佳回房睡覺去了。
司馬佳睡覺不老實,愛亂動,所以眠淺,再加上總擔心外公睡不好,所以一聽到動靜就醒了。大半夜的,也不知是什麽時辰,就聽見天井裏有“咚咚咚咚”的聲音,一下一下的很是幹淨清脆。
司馬佳猜不出那是什麽響動,推醒了虺圓滿,問道:“你聽,那是什麽聲音?”
虺圓滿哪裏聽得出,只道:“怎麽聽着像敲地呀?出去看看不就得了。”
“大晚上的,我不敢,你去看看。”司馬佳撒起嬌來。
虺圓滿直接就下了床,燈也不點,沖出去看。司馬佳忙着來點燈的時候,虺圓滿已經拍着胸脯回來了:“唉呀媽呀,吓死我了!”
“怎麽了怎麽了?”司馬佳被虺圓滿的表現也吓到了。如果是進賊,那虺圓滿是不會吓成這樣的,難道真是鬼魅一類的?一想及此,司馬佳渾身一寒。
“你快去看看!”虺圓滿道,“是你外公!”
“外公?”司馬佳端着燈快步出門,進了天井裏,就看見戴老太爺,拿着個拐杖,在那裏走來走去,拐杖敲在地下的石板上,發出規律的“咚咚”聲。
司馬佳懸着的心放了下來,長出了口氣,回頭對虺圓滿道:“是我外公,你怕什麽?”
“好好的人,這樣大半夜的來回走,我都走到他跟前了他也沒看到,你不覺得很可怕嗎?”虺圓滿再看一眼老太爺,還是吓得一縮。
司馬佳無奈地搖了搖頭,走過去攙扶住外公,道:“外公,這麽晚了,您又糊塗了,快回屋睡覺吧,外面風大,別着涼了。”
“土地,是我們的根本!”外公給的是這樣的回話,“我在外經商那麽多年,最後還不是回鄉置地。我的兒子們年輕時在外跑商,老了也要回家守着田地……”
“好了,好了,外公,”司馬佳有點着急,看外公這副樣子,又是心疼,又是煩惱,“這可不是地裏,這是我家裏,你看那天上,那也不是太陽,現在是大半夜啊!您還不睡,是要做什麽呢?”
戴老太爺果真擡頭看了看月亮,然後煞有介事地點點頭,道:“你說得對。你先走吧,我等下就回去。”
司馬佳放開了外公,道:“真的等下就回去睡覺?”
外公點點頭。司馬佳就佯裝往回走,走進了房門,回身從窗戶往外看。戴老太爺站在天井裏,也不回房,也不原地來回走了,就這麽拄着拐站在原地,泥塑一樣地一動不動。
司馬佳焦躁了起來,沖出去大聲道:“外公!你不是說我走了你就回去睡的嗎?為什麽不動?”
“啊?”戴老太爺像是剛被喚醒一樣,迷糊着,還在強打精神說,“我透透氣,透透氣……”
“透什麽氣啊!”司馬佳氣得一把拽住外公,強行往屋裏拉,“你都吹了夠久的風了!難道還真想着涼,跑肚拉稀不成!”
給司馬佳不幸言中的是,戴老太爺第二天果然跑肚拉稀,并且全都拉在了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