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裏面,司馬佳伺候他洗身上,換衣裳,苦不堪言。不好意思讓孫媽洗外公弄髒的衣裳,司馬佳心一橫,準備自己上陣,孫媽笑着攔住他,說“少爺哪幹過這個,我來吧”,兩人正互相客氣推讓着,一個尖利的人聲透過大門傳了進來。
“哎呀,諸位鄉親,你們說這家公子怪不怪,年紀到了不娶妻,還把外公騙家裏,找了鄰居一打聽,原來是和個漢子住一起!”
昨天來過的那個媒婆,正簪着花,擦着粉,在司馬佳門前口沫橫飛,大聲宣揚,說得竟然跟念順口溜一樣。
司馬佳開了門,喝停她:“說什麽呢,快住口!”
媒婆暫時停了下來,看着司馬佳笑道:“小公子,我做了這麽長時間的媒,沒見過你這樣的,所以跟街坊鄰居議論議論。”
這話說得,跟放屁也差不多了,司馬佳的事,街坊鄰居沒少議論,但都是私底下瞧沒人的時候說的的,哪有站在人家家門口扯嗓子喊的?這不是生怕人家聽不見嗎?
“誰叫你來的?”司馬佳知道這肯定和老宅,和舅媽們脫不了幹系,遂問道,“她們給了你多少銀子?”
媒婆得意地叉了叉腰,道:“我這就是奇聞共賞,不花錢的熱鬧,街坊們愛聽不聽!哎話說這家公子真奇怪,年紀到了不娶妻,驅趕媒人沒道理,外村男子家裏住,你說他們啥關系……”
鄰裏路人也有愛熱鬧的,但聽媒婆說得這麽露骨,都各自藏在家裏聽,或離遠遠地看着,不敢靠近。
司馬佳當然臉上挂不住,但他是不會動手的,任他磨破了嘴皮,媒婆也不搭理他,兀自制造着熱鬧。還是孫媽早早跑出去喊了馬四回來,兩個人連兇帶罵得把她趕走了,才算完。
司馬佳給她這一鬧,差點氣病,可一想到自己要是病了,這老的老小的小,家裏哪裏管得過來?便硬撐住了,在書房賭氣思忖了一夜,提筆寫下一篇文章來。
文章裏例數他大舅母的罪過,從虐待老人,到派媒婆鬧事,都說了個通透。司馬佳這舉人文采,自然非凡,把雞毛小事,說得天般大,從文章上看起來,他那大舅母,簡直是十惡不赦的罪人。
司馬佳寫完了還不解氣,叫馬四出門,貼到連接東西村的橋上去,第二天東西二村便傳遍了,家家皆知司馬少爺與戴家老宅鬧翻,一時間成為村裏茶餘飯後的話題。
老宅也沒料到司馬佳如此敢撕破臉,大舅母一氣便卧床不起,也不知是真病了,還是演戲給人看。總之司馬佳用這一手,換得了幾天清淨,總算不用白天大門緊閉了,卻因這一時之氣,而和老宅徹底斷了來往。
虺圓滿是覺得,和家裏人鬧得太厲害,似乎是不大好,不過不好在哪裏,他也說不出來,司馬佳又在氣頭上,他不十分敢勸,幹脆不聞不問,去圍着孩子轉得了。司馬清又掉了一顆牙,虺圓滿看清了是下排的牙齒,便蹦到房頂上将牙塞到瓦下面。孫媽冷不防一擡眼,笑着喊了聲:“姑爺,這一眨眼的,也沒見你用梯子,你怎麽就上房了?”
馬四笑着幫虺圓滿回答:“咱家姑爺肯定練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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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笑間,司馬佳穿得停停當當從屋裏出來了,面容嚴肅地喊上司馬清,一邊往外走,一邊吩咐:“我去學堂見夫子,你們照顧一下我外公!”
孫媽答應着,見他走遠了,才一吐舌頭,笑道:“小少爺又淘氣了,夫子把少爺叫去訓話了。”
因還沒到農忙時節,虺圓滿和馬四這兩天常常躲懶偷閑,晚些再去地裏。虺圓滿伺候老爺子吃飯喝茶,發覺今天戴老太爺的精神不錯,神智也清明,還能和他聊上兩句,還和虺圓滿說了些司馬佳小時候的事,便一時興起,對戴老太爺說:“老爺子,随我出去逛逛吧,別憋在家裏悶壞了。”
戴老太爺捧着茶壺說:“好好好……”
司馬佳回到家中時,孫媽正忙着生火做飯,他沒打攪,先去找外公。可去了趟外公屋裏,又在家裏找了一圈,沒見着人影,吓得大叫孫媽。孫媽從廚房趕出來,忙着說道:“少爺少爺,剛沒留意你回來了,老太爺随姑爺出去散步去了!”
“什麽?”司馬佳不禁大怒,“誰讓他帶外公出去的?你怎麽不攔住他?”
☆、38第三十七回
面對司馬佳的突然爆發,孫媽有點吓住了,結結巴巴地說:“不是,不是姑爺跟着呢嗎。”
“姑爺不管用!”司馬佳一拍大腿,準備沖出去找,剛一到門口,迎頭就看見虺圓滿攙着戴老太爺回來了。
司馬佳上前挽住外公,一邊訓斥虺圓滿:“誰讓你帶他出門的?”
“就轉轉呗,這有啥。”虺圓滿不當回事。
“有啥?”司馬佳道,“你難道不知道,村裏的人被那媒婆和我舅媽她們一宣揚,都用什麽眼光看你嗎?你帶着我外公出去,不是給人當靶子嗎,外人指指點點也就算了,就怕老宅的人乘機把外公搶走,那可怎麽是好。”
“我會讓他們把人搶走嗎?”虺圓滿聽着可笑,挺了挺腰。
“那可難說,”司馬佳道,“面對那等無賴,你是不能動手的,動手你便理虧了;說理呢,他們也是滿嘴歪理,你說得過他們嗎?”
“這個……”虺圓滿被問住了。
司馬佳又向戴老太爺道:“外公,以後要出去,我陪您;我不在的時候,您就在家待着,哪兒也別去,知道了嗎?”
戴老太爺咕哝了幾句什麽,司馬佳聽得是:“我想出去就出去,不用你陪。”
司馬佳一聽,火氣了上頭,就控制不住了。
“不是我不準您出去!”司馬佳沖着外公便吼起來,“我們現在與老宅鬧得不愉快,我怕他們有些什麽動作,不放心!您明白嗎!”
看到外公渾渾噩噩,全然不像明白的樣子,司馬佳又喪了氣,道:“總之,沒有我在,你一步都不許出去!”
司馬佳說完,剛一轉身,眼淚就從眼眶裏流下來。孫媽急着來打圓場,把戴老太爺送回房,虺圓滿則來安慰司馬佳:“好了好了,多大的事,怎麽又淌眼淚了?”
“我……才發現……”司馬佳抹着眼淚說,“我現在……簡直就和我大舅媽一個樣……”
他在剛才的一瞬想到了這一點,然後倍覺恐懼。
這年端午,司馬佳不好回老宅過節了,便與孫媽等守着外公在家裏過。門口插了艾草,家裏包了粽子,學堂也給司馬清放假一天。馬四打了酒回來,要與姑爺幹杯。虺圓滿聞了聞,便放下了杯子,道:“這味道我不喜歡,還是拿普通的酒來,我與你幹。”
孫媽笑着給自己也斟上一杯,道:“過端午嘛,雄黃酒是應景的,都該喝一喝,驅驅五毒,來,姑爺,我敬你。”
司馬佳一聽說是雄黃酒,一下便把虺圓滿的杯子口捂上了,道:“姑爺不喝這個,去拿平常的酒來。”
孫媽雖也和馬四一樣不解,但她從來不問什麽,起身便去拿酒。孫媽剛離席,司馬清忽然從桌子底下竄出來,抓住孫媽的酒杯,一口喝下了杯中的酒水。馬四哈哈笑着說:“小少爺真調皮,小小年紀就饞酒了!”
虺圓滿卻是吓得不輕,一把抱起兒子,沖進自己的房裏,關上門。孫媽和馬四面面相觑,又看司馬佳,不知姑爺怎麽了。司馬佳想到了兒子是蛇子這一層,也擔心了起來,站起離席道:“你們先吃吧,多喝幾杯,我去看看姑爺怎麽了。”
司馬佳走到自己房前,敲了敲門,道:“是我,讓我進去。”
房內傳來桌子椅子的碰撞聲,還有一些打鬥聲,司馬佳聽着費解,也越發擔心,又敲了幾下:“圓滿,快開門,裏面怎麽了?”
桌子椅子又響了幾下,房門突然被打開,虺圓滿滿頭大汗的臉出現,還說:“快進來,把門關上,快!”
司馬佳閃進了房,反手關上門,定睛一看,大驚失色!
虺圓滿手裏抓着一條大白蛇,雖沒碗口粗,但也很驚人。大蛇不停扭動,虺圓滿不得不用渾身的力量壓制住它。
“這是……”司馬佳的冷汗都冒了出來,“難道是清兒?”
“不是他是誰?”虺圓滿奮力想要制住那條蛇,但看起來十分吃力,“這孩子捅大婁子了!雄黃酒都搶着喝,這下現原形了!”
司馬佳從沒看過司馬清的原形,初次見到難免吃驚。這條白蛇,與虺圓滿的原形幾乎一樣,就是小了些,正極力扭動,想要從虺圓滿手中掙脫。
“快幫個忙!”虺圓滿喊道,“我制不住他了!”
司馬佳聞言,剛要幫他按住蛇身,那白蛇忽然極大動作地一扭,竟掙出了虺圓滿的掌心,然後疾速向門這邊沖來。虺圓滿大叫“攔住他!”,可惜司馬佳情急之間,身體竟僵住了,一動沒動,讓那蛇撞破了門,沖了出去。屋外傳來孫媽的驚叫聲。
馬四從沒見過這麽大的蛇,也是慌了一會兒,但很快舉起板凳來,大吼着便向下砸去。虺圓滿及時出現,飛躍過去抓住了板凳,大叫:“別打!”
司馬佳跟在虺圓滿後面,撲到地上,以身體壓住了那蛇,只露個蛇頭和尾巴在外面。孫媽尖叫道:“公子小心!”虺圓滿說着“不妨事,不妨事”,一邊叫司馬佳“別動,就這麽壓着他!”,然後也顧不得當着孫媽和馬四的面了,趴到地上,對着蛇頭念了幾句咒語,擡起的蛇頭漸漸垂下去,貼上地面。司馬佳覺出身下的蛇身不再掙紮了,就趕快起身,生怕壓壞了他。虺圓滿将蛇抓在兩只手中,快步将他送回房去。
孫媽和馬四都吓呆了,半晌,孫媽才冒出一句話來:“少爺……自我到了這個家,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問過,唯獨這事,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啊!”
司馬佳自覺瞞不過去了,先把外公送回去睡覺——戴老太爺一直在桌邊打盹,剛才的一切都不知看見沒有——再看看周圍,又跑去将大門關了,回到依然呆滞的孫媽和馬四面前,道:“我也不瞞你們了,其實……”
待司馬佳說完,孫媽和馬四依然維持着目瞪口呆,整座宅子裏一片寂靜,風從牆外帶進幾片樹葉來,擦到地面發出沙沙的聲音。孫媽仿佛被那種細微的聲音驚醒,打了一個寒戰,終于開口說話道:“少爺呀,你可吓死我了!”
司馬佳也很不好意思,道:“這事不得不瞞你們,如今你們也知道了,在不在這兒幹,由你們決定,但只求你們,一定要保守秘密,不要往外說,行不行?”
司馬佳哀求的語氣,換得了孫媽的一聲嘆息,道:“少爺,你該早說啊,難道說我這一年來,天天都跟蛇睡一屋?”
馬四也回過神來了,道:“你沒事抱怨什麽,少爺還天天跟蛇睡一張床呢!”
司馬佳本就羞愧,被這麽一說更加尴尬,簡直無地自容。孫媽緩過來了些,安慰他道:“少爺寬心,我是給吓得不輕,可回頭想想,好多原來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一下想通了!小少爺只要不是天天這樣,他是我帶大的,我還能怕了他不成?”
“那姑爺呢?”馬四問道。
孫媽坐下,拾起筷子,不屑地在空中劃了一下:“姑爺也不足為懼!”
馬四便笑起來。司馬佳見他倆都不介懷虺圓滿和司馬清并非人一事,又感激又欣慰。不多時虺圓滿也從房裏出來,擦了把汗,說:“讓他在床上睡了,一覺睡醒就行了,沒事。”
孫媽招呼道:“既然沒事,那就坐下繼續吃!”
司馬清一覺醒來,已經是晚上,虺圓滿去問他還記得什麽不,孩子想了半天,想得頭都痛了,也喚不起任何記憶。司馬佳摸摸兒子的頭,道:“你喝了酒,就醉倒了,不省人事。現在知道了吧?以後還敢不敢偷喝酒?”
這一個端午過後,家裏又來了人。這個人,孫媽不認識,虺圓滿不認識,馬四卻認識,跑着去喊司馬佳,叫道:“少爺,少爺,你看誰來了!”
☆、39第三十八回
司馬佳走出來迎客,才看到背影,先就驚呼了一聲:“大哥!”
戴明穿着松綠色常服,站在廳中看牆上的楹聯,聽到喚聲,扭轉身來,對着司馬佳一笑。
司馬佳招呼戴明坐下,讓孫媽奉了茶上來,将戴明帶的禮物收下去。
“我回來過節,在家裏沒見着你,問了我娘,才清楚了事情緣由。不是我說,你們也太小題大做了。我娘鬧着別扭,不聽我的,不願意來,我卻不理她,來你這走訪走訪。”戴明笑着說。
“大哥見笑了,”司馬佳道,“按理說,我不該當着你的面說大舅媽的不是,但此事她做得也太過了……”
“你就不過分了嗎?”戴明身子壯實,聲音也低沉,說起話來震得椅子嗡嗡地顫,“把爺爺接來就不還,虧你想得出來。”
“我是不忍看外公吃苦。”司馬佳道。
“爺爺在家能吃什麽苦?”戴明問。
“我聽說,大舅媽關着外公,還不讓他吃飯。”司馬佳把聽說的說了出來。
“你說的這些,在我娘嘴裏,怎麽是兩樣兒呢?”戴明道,“我娘說,那陣子老爺子感了風寒,吃着藥,大夫說不能招風,但爺爺總記不住,她說了好些回也沒用,氣急了,就強硬了些。至于不準吃飯,是沒有的事,不過是将爺爺當小孩子對待,吓吓他罷了。”
“舅媽說話,當然處處有理了。”司馬佳的語氣,卻是像不信的樣子。
戴明笑道:“我娘有什麽毛病,我當然知道,她性子急,說話難聽,但是肯定不是壞人,這一點我敢以命擔保的。說她僭越,吼爺爺了,那我信;說她虐待爺爺,她還是做不出的。”
司馬佳聽着,頭低了下去,其實他也是這麽想的,但就是不能原諒大舅母。
“反正,你可能也聽說了,”司馬佳道,“我現在,功名上求不成了,只能回鄉過日子,外公在我這兒,有我照料,橫豎吃不了苦去,和在家又有什麽區別呢?”
戴明道:“是,你是覺得沒什麽差別,我也覺得都一樣,可是人家不這麽想,別人都覺得,這是老宅之恥,都笑話咱們家呢。這你還能奈何得了嗎?”
“就因為我姓司馬,不姓戴?”司馬佳擡起頭,看着戴明的眼睛問。
戴明臉上也笑不出來了,點點頭,道:“子善,我的好弟弟,我知道你心裏苦,從小沒了爹娘,我娘和二嬸沒少難為你。可是,你要知道,她們只是些婦人,總在小事上計較起來,誰也拿她們沒轍,你不能和她們一般見識。”
司馬佳冷笑了一聲,道:“既然你都說得這麽開了,我也不假惺惺了,我确實不喜歡她們,從小就怕她們,長大了畏她們,也不知為什麽,她們非跟我過不去,我也不知哪裏礙了她們的眼,連外公都看出來她們那點心思,給我分出來住,才好些。”
戴明嘆了一聲,道:“你哪裏礙了她們的眼,你是真不知道嗎?”
司馬佳拿眼看着戴明,不知他要說什麽。
“你從小,到了我們家,就是爺爺的心頭肉,”戴明道,“爺爺疼你娘,更疼你,你娘沒了,他就恨不得連你娘的份一起放到你身上疼了才好。我只記得小時候,爺爺總寵着護着你,別說沒打過,就連別人跟你說話大了聲,爺爺也要說他們。我和二弟,小時候的确皮了些,但你和我們一起厮混時,也不能說一些兒小錯都沒犯過,可爺爺就是偏袒你,罵我們,拿板子教訓我們,獨把你捧在手心裏。記得小時候,我問過我娘,‘為什麽爺爺喜歡三弟弟,不喜歡我?’我娘安慰我說,‘因為三弟弟小’,我說‘可是二弟弟和三弟弟的歲數差不了多少,為什麽也不見爺爺疼二弟?’我娘又說,‘因為三弟弟念書好,夫子總誇他’。說實話,我從來不愛念書的人,看見聖人文章就想打瞌睡,可那一個月,我天天好好讀書,夜夜溫習功課,終于得了夫子的誇獎。有了那聲誇獎,我就像得了聖旨一樣,回家到處宣揚,家裏上上下下都誇我,給我好吃的……可是你猜怎麽着,爺爺只說了句‘讀書不是一時之功,不要得意忘了形,下去吧!’,呵呵……當時我的心就涼透了,覺得自己這輩子都得不到爺爺的一句好話了。晚上,我躺着睡不着,我娘以為我睡了,就哭着對我爹說‘老頭子偏心也偏得太狠了,在我們面前偏心倒無所謂,在孩子面前也這樣,寒了孩子的心!’我爹就說,‘那有什麽辦法?老頭子就是偏心,就是喜歡佳兒,沒辦法!’。第二天,我爹就又離開家,出去做生意了,臨行前他跟我說了好多話,什麽好好讀書,孝敬爺爺,聽娘的話……我都記不清了,唯有那一句,我記了一輩子。爺爺就是偏心了,有什麽辦法?”
戴明說完,又苦笑了兩聲。司馬佳頭一次聽見大哥說這段往事,竟是驚訝得說不上話來。戴明拍了拍弟弟的胳膊,道:“三弟,別太怨恨你舅媽,她也有她的苦處。你沒爹娘雖苦,但你有個你外公,也算是蜜罐子裏泡大的。各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誰也別太為難誰了,何況都是一家人,何必呢?”
司馬佳細細咀嚼這“各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誰也別太為難誰”的話,覺着大哥在外幾年,果然更成熟有見地,反觀自己,悶頭在家讀書,讀成了呆子,竟和婦人一般見識,害得家裏不和睦,被外人笑話。
司馬佳羞愧得紅了眼,道:“大哥,我知道自己錯了,可我是真想給外公養老。”
“我知道,”戴明道,“可爺爺總還是要在老宅裏,家裏人心裏才會安穩,外人看着也像樣些。你把爺爺接到你這,道是爺爺享了福,卻沒想過我娘的面子上有多擱不住呢?村裏人怎麽說她這個主母呢?老宅一家沒有爺爺這個主人,從主到仆都空落落的,腳下無根呢。”
司馬佳聽了便不言語,良久才道:“我知道了,擇日将爺爺送回去便是。”
戴明見他聽了勸,這才高興了,站起來道:“爺爺醒着呢?我去看一看他。”
戴明見了戴老太爺,叫了聲“爺爺”。戴老太爺其實現在分不大清楚這幾個孫子了,就會一臉笑意地說“好,你好”,“嗯,乖”,這些話,戴明在老太爺膝下承歡了一陣出來,竟十分滿足。
“你看,”他對司馬佳說,“爺爺現在分不清我們了,我在他那兒,終于和你是一般對待了,哈哈哈哈哈……”
司馬佳聽得更加不好意思,戴明卻高興得察覺不出來,又道:“對了,我娘叫媒婆來鬧事那件事,我聽說了,她的确做得不好,我也勸她了,可你在橋頭那告示一貼,也算是扳回來了吧?你倆的事就誰也別再計較了。”
司馬佳點點頭,道:“大哥吃了飯再走。”
“我還要再待幾天,不急,”戴明道,“倒是你,回家吃個飯吧,聽說你收了個義子,也把他帶去,見見我爹他們。”
司馬佳也應允了。送走了戴明,司馬佳與虺圓滿說了這事,虺圓滿道:“沒想到養個老人還這麽多講究,總之你決定什麽就是什麽,我沒啥話說。”
晚間吃飯時,司馬佳對戴老太爺道:“外公,明天送您回老宅去,好不好?”
外公還是笑眯眯的,一概答:“好,好好……”
司馬清覺着太外公這樣好玩,故意說些玩話來捉弄他:“太外公,我明天不去上學了好不好?”
“好,好,好……”戴老太爺答道。
司馬佳心情正低落,拍了兒子一下,道:“明天你下學先別動,等我過去會你,帶你去伯伯家。”
孫媽送上來一碗幹竹筍燒肉,司馬清先就要下筷子,戴老太爺突然吼道:“不許動!”
司馬清唬得筷子也停住了。司馬佳教訓他道:“哪有你先吃的份,沒規矩,要等太外公舉了箸,你才能動。”
“這是佳兒最愛吃的,都別動,幹幹淨淨放着,等佳兒回來先吃!”戴老太爺接着說,不知道都把在場的人當成了誰。
司馬佳看着外公,眼淚忽地就流了出來,跪到地上,抱住外公哭道:“外公,我不想送你走啊……”
次日司馬佳攜了司馬清,扶了外公,回了老宅,與舅母和解,與伯伯哥哥見面,這場與老宅的糾紛,就這樣結束了。戴明還偷偷把司馬佳拉到一邊,說:“得空,把你家裏那位也帶來見見?”
司馬佳知道他說的是虺圓滿,方知此時已被全家人知曉了,羞得只會連連搖頭,怎麽也不願答應。
戴老太爺走後,司馬佳也不搬回原來的卧室了,就叫司馬清住了進去。“反正孩子也大了,不用乳母陪着,孫媽也能喘口氣。”他說。
司馬佳與老宅和好,最高興的竟然是馬四:“我還擔心馬上雙搶,老宅不借人,就我和姑爺兩人,幹不過來,現在可好了,到時候還能借兩個人手。”
司馬佳笑道:“怕什麽,我也能幹活,我幫你們就是了。”
馬四笑了,說了句沒規矩的:“少爺,您不幫倒忙就不錯了!”
司馬佳道:“怎麽,我還不能學嗎?”
“搶收搶種的時候都忙得很,生怕誤了時,”馬四道,“誰有功夫教你啊。”
司馬佳聽完,都沒問了,馬四自個兒認真想了想,又說:“少爺你還是在家讀書吧。”
司馬佳知道種地辛苦,又想到虺圓滿自打一到這來,就幫着料理田地,自己一個游手好閑的,從未關懷過他累不累,心中一陣歉疚,就寝時特地安排了一場情事,讓虺圓滿心滿意足舒舒爽爽了,才甜蜜蜜地摟着道:“你給我家種地辛苦了,馬四他還有工錢拿,我可給你點什麽好呢?”
虺圓滿道:“那點活計不算重,我不覺辛苦。至于給我點什麽,我看你是糊塗了,連你的人都是我的,你還有什麽可給呢?”
司馬佳聽着,又歡喜,又待要撒嬌的,虺圓滿把他按住,連嘴了幾個,兩人又抱在一起說了些體己話,眼見夜已深,準備入睡之時,忽聽得窗外傳來“咳咳”之聲。
“誰呀?”司馬佳躺着問道。現在戴老太爺已不在這住了,有誰還大半夜的在窗外扮鬼?孫媽是不會的,聽那聲音也不是小孩聲音,馬四也不至于沒眼力見到如此。
“哥,是我……”窗外那人弱弱地說了句。
虺圓滿一下子就聽出來了:“富貴?”
虺圓滿披衣下床來開門,果然看見他堂弟站在門口呢。“富貴,你咋來了?怎麽不走大門啊?”
“哥,我就是來通報一聲,說完話就走。”虺富貴拿做賊一樣的眼睛看看舉着燈臺過來的司馬佳,道。
“說什麽呢,這麽急?”虺圓滿問。
“那是得急啊,”虺富貴道,“伯母叫我告訴你一聲,鬧白蟾了!”
☆、40第三十九回
“真的?啥時候開始鬧的?鬧到哪兒了?”虺圓滿也很驚訝,當即問道。
“南邊在鬧呢,鬧了有好幾天了吧,好像這次的挺厲害,南邊來的妖精們都過來給我們打了個招呼,叫我們防着點。”虺富貴說。
司馬佳不知道虺富貴在門外站多久了,要是把他和虺圓滿的私房話都聽了去,那可真夠讨厭的。想到這裏,司馬佳忍住尴尬,與虺富貴客氣道:“富貴進屋說話吧。”
“不了不了,”虺富貴道,“話傳完了,我就該走了。”
虺圓滿道:“啥時候鬥白蟾一定要跟我說聲啊。”
“那自然的。”虺富貴說完,往房頂上一蹿,幾步跳出牆外去了。
虺圓滿憂心忡忡地回頭,一邊走一邊思索着進了房。司馬佳問他:“什麽是鬧白蟾啊?”
“啊?哦,這個啊……”虺圓滿道,“今天太晚了,明天跟你說,睡覺睡覺!”
司馬佳不知他搞的什麽鬼,看他跳上床,也便不再多問,躺回去睡了。次日司馬佳醒來時,虺圓滿已不在身邊,他下了床,出去洗漱,卻在天井裏看到了那個枕邊人,只是姿勢有點不對。
虺圓滿頭朝下,腳朝上,正在天井裏拿着大頂。
“你幹嘛呢?”司馬佳倍覺好笑,問道。
“練練功,”虺圓滿吃着勁兒,說,“多日不練,手生腳慢了。”
說着,虺圓滿又撤掉了一手,變成了單手拿大頂,馬四路過,拍了個掌,從丹田運氣叫了一聲:“好!姑爺好工夫!”
“好好的練這些玩意幹什麽,又不出去賣藝。”司馬佳從小以讀書為最高要務,其次就是種地了,對這些雜耍活計不是太感興趣。
“現在正是練功的時候,”虺圓滿全身的血都往頭上沖,說話吃力,“等會兒再……慢慢跟你說。”
司馬佳正懶得理他,要走開時,忽見個小人兒一個跟鬥翻過來,在虺圓滿身邊也倒立住,道:“阿爸,我來陪你!”
這一大一小兩個人倒立在天井裏,吸引得孫媽也來看了,還和馬四贊嘆道:“平日也不見小少爺練這個啊,怎麽那麽能啊!”
司馬佳起初也覺得可愛,後來越看越心裏不得勁,他想着:清兒做這事就做得高興得很,讓他念書,他就不樂意,這樣下去怎麽成得了才?遂叱道:“清兒,夠了,我是叫你清早起來晨誦,不是叫你清早起來練功,快給我拿書去!”
司馬清恹恹地雙腳落地,照着爹的話做了,孫媽和馬四也很快退散,生怕惹得少爺不高興。只是虺圓滿練完了倒立,又打起拳來,招惹得司馬清晨誦也不專心,老拿眼睛往阿爸那邊瞄。司馬佳看到了,又去趕虺圓滿:“快別賣藝了,沒人給你撒錢。要練上地裏練去,別耽誤孩子讀書!”
虺圓滿不聽他的,還繼續打,司馬佳急了,想抓住他不讓他練了,虺圓滿往旁一讓,一跳,就上了房頂。
“阿爸好棒!”司馬清扔了書來拍手。司馬佳更加煩惱了,站在屋檐下往上喊:“快下來!叫你別打,你更鬧騰了!”
虺圓滿站在屋頂上,叉着腰,朝下看着司馬佳,搖搖頭:“你太文弱,閃開你的攻擊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得找個高手過過招。”
“我們這窮鄉僻壤的哪來的高手,”司馬佳皺眉道,“你先下來!”
“阿爸,我知道!我認識個高手!”司馬清突然高叫起來。
“你閉嘴!再不讀書,我就揍你了!”司馬佳氣壞了,揚手真作勢要打。司馬清其實是不怕爹打的,但他怕爹不高興,只好收回那興奮的神色,撿起書本,又讀了起來。
這日司馬清下了學,呼朋引伴地正要去玩耍,迎頭看見他阿爸站在學堂門口等他,吓得一縮頭,喊了聲:“阿爸。”旁邊的小夥伴們一看這情狀,都機靈地馬上退散幹淨。
司馬清都準備垂頭喪氣乖乖回家了,忽聽得阿爸說:“尿葫蘆,你今天說的那個高手呢?帶我去見見!”
司馬佳最近每日都去老宅看望外公,這天下午過去,傍晚方歸,路上便看見一群孩子朝着河畔跑,邊跑邊叫:“有人贏了阿豹了!可能打了!快去看!”
司馬佳并沒有看熱鬧的愛好,只是變成習慣地在那群孩子裏找了找司馬清,沒找着,就繼續沿着路走,可兩個正跑過的孩子的對話傳進他的耳朵裏,讓他一下就站住了。
“就是司馬清叫阿爸的那個人!”
“司馬清的爹不是姓司馬嗎?”
“誰知道!反正他有個爹,還有個阿爸!”
一聽到司馬清的名字,司馬佳驀地就警惕了許多,再一聽到虺圓滿也和他在一起,司馬佳的心中猛然升起了不祥的預感。
河邊,虺圓滿把又一個小青年摔到地上,為難地抓抓後腦,道:“清兒,你請的這些高手,都不夠高啊。”
“怎麽會呢?”司馬清也十分沒有想到,“阿豹哥是我們村功夫最好的,我還在和他學拳腳呢。”
司馬清一不小心,将秘密說了出來。虺圓滿卻道:“你和他學功夫?那還不如和你阿爸我學,我看他們都不行。”
虺圓滿當然不知道,司馬清找來的那些人,都是這附近的小混混,那兩下三腳貓拳腳,哄小孩兒玩還可,哪過得了真招?
司馬佳從人群中鑽出來,走到這對招風的父子身前,一手拉了一個,氣沖沖地往外走,當着這麽多人的面,難為情得臉通紅。
司馬清是知道自己做錯了事,被抓了個正着,低頭認慫跟着爹走;虺圓滿卻傻乎乎地不明就裏,不停問道:“怎麽了?子善?怎麽了啊?”
等走出了一截,周圍沒什麽人了時,司馬佳才将他兩個的手一摔,道:“你們父子倆,給我掙的好臉!”
虺圓滿還不明白,還要問,司馬佳已經委屈得眼淚都快要出來,道:“小的不好好念書,成日家心思竟然放在打打殺殺上;老的為老不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