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虺圓滿面色凝重,沒有說話,但等于承認了一切。司馬佳不由悲從中來,點頭凄聲道:“果然……我沒有做錯,我把五百年功力還給你,讓你成龍,沒有做錯。這一年來,我幾乎每天都會後悔,後悔我做得太絕,也許不用這樣做,也能留住你?現在看來,如若我當初不這麽做,你一定會誓死尋仇,直至堕入魔道!只是沒想到,你即使成了龍,也還是沒有忘記,在用這種方法報複我們!只是,那些殺你族人的村民縱然有錯,其餘沒有這罪愆的人又為何要受這個罪呢?咱們家的田也一樣旱,連我也一樣挨餓,難道你就忍心?還是說,你也怨恨我?恨我放你走?”

司馬佳說得情切,虺圓滿卻無所回應,只是用悲哀的眼神看着司馬佳,欲言又止,道:“天快亮了,你睡一會兒吧。”

司馬佳自然不願意,但虺圓滿以一手蓋住了司馬佳的眼睛,濃濃的困意便覆蓋上來,司馬佳極力抗争,但毫無用處,很快便失去了實感,陷入迷蒙之中。

司馬佳醒來時,已經是清晨,陽光從窗格子中透進來,鳥鳴在他耳邊回蕩。司馬佳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裳穿得齊齊整整,若不是印象十分清晰,簡直要懷疑昨夜的一切不過是春夢一場。但當他站起,走到供桌前,發現盛酒的碗已空了時,又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

司馬佳下山後,竟下了一場大雨,這雨持續了很久,把幹涸的溪水都重新填滿了。村民們以為祈雨起了效,都拿出家裏最後的一點東西來,登門拜謝司馬公子,想讓司馬佳再去幾次。但司馬佳一一回絕了,在家閉門不出,靜靜等待。

果然沒過幾天,司馬佳的肚子便鼓起來,一天一天地變大。虺圓滿的表妹來探望嫂子,見嫂子又有孕,自然問起,司馬佳便将那晚的事情告知了表妹。表妹一是挂心虺圓滿,同時也擔心起司馬佳來。

“老舅他住到很遠的地方去了,我現在就啓程去找他,若是不能在你臨盆前趕回來,誰能給你接生呢?”

“我記得還有個牛大夫,”司馬佳道,“只是他沒有麻沸散,頂多我忍一回疼便罷了。我已叫馬四去鎮上找了。”

“那我也還是去找老舅吧,”表妹道,“不喝麻沸散,看不疼死你!”

司馬佳苦笑了笑,不知怎麽的,他現在竟不覺得這疼痛是什麽頂天的大事了。肚子大起來之後,他也去過山上的龍王廟幾次,想再次見到虺圓滿,但都失落而歸。即使他身懷他的孩子,他也不出現,那想必便是難再相見的了。

表妹一走便沒消息,兩個月後,司馬佳的肚子已是足月大小,令他不安的是,不但表妹沒回來,連牛大夫也沒找到。馬四跑了好幾趟,不僅跑鎮上,還去了縣城裏,到處尋找,也沒看見牛大夫。眼看着孩子随時要臨盆,可接生的人一個沒找着,馬四也急得上火,天天往外跑,最後還真領回了一個人來,只不過不是牛大夫,而是孫媽。

孫媽是被馬四從家裏挖出來的,一聽說少爺有事,她随便把家裏料理了料理,趕緊的便來了。一看司馬佳這麽大的肚子,孫媽也是吓了一跳,再聽司馬佳大致說了說這是怎麽回事,孫媽便拍胸脯道:“少爺,你怎麽早不找我?姑爺不在,我照顧你!生完孩子的月子,我也都包了!”

司馬佳千般感謝過了孫媽,自己摸着肚子,皺着愁眉,若有所思。

司馬佳腹痛那日,天陰陰的,沒有太陽,又偏不下雨,悶得人透不過氣來。胎兒在腹中大動,司馬佳疼得說不出話來,冷汗像水一樣地流。馬四着急忙慌地穿鞋,大叫着“我去找那個姓牛的大夫!找不到他,就找個別的大夫回來!”跑了出去。司馬佳搖着頭,叫不出聲。

孫媽扶住司馬佳伸出的手臂,急得說話都帶哭腔,道:“少爺先忍忍,馬四一會兒就回來了!”

司馬佳拼命搖着頭,喘氣喘得幾乎把肺給耗空,擠出幾個不連貫的字:“拿……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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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少爺你想幹什麽,你不能啊……”孫媽哭着抓住痛得亂動的司馬佳。

“拿刀來!”司馬佳早就想到了這一天,也早已默默決定了該怎麽做。

“少爺……”

“拿刀來!你想看着我死嗎!”司馬佳突然大聲喝出這句話,就虛脫地躺回床上。

孫媽被吓住了,慢慢後退着道:“好,少爺,我去拿,我去拿……”

司馬佳的頭發全部汗濕,散下的幾縷沾在臉上。他側頭,看見孫媽拿着廚房的菜刀過來,便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接過那菜刀的一瞬,險些沒拿住,趕快用另一只手一起抓了,掉過刀尖來對着自己的肚子。

“少爺!你要做什麽!”孫媽吓得急忙抓住了司馬佳的雙手,“你不能想不開啊!”

“快……幫我……剖開……我的肚子……”司馬佳幾乎沒有說話的力氣,但手還是死死握着刀柄,“把孩子……剖出來……”

“不行啊,少爺,”孫媽道,“我們又不是大夫,誰知道會怎樣,會流好多血的!你要是丢了命,可怎麽辦呢!”

“就算丢了命……”司馬佳額頭滴着汗,“也要把孩子生下來……”

“少爺,馬四會帶大夫回來的,你別一時沖動啊!”孫媽哭道。

司馬佳全然不聽,或者說,已經聽不見什麽,只顧調用了自己全身最後的力氣,聚在刀柄上,還要對抗着孫媽向外拉的手,奮力向下一劃。

“啊!”司馬佳慘叫出來。太疼了,疼得鑽心,疼得如同瀕死,然後雙手一撒,就此昏死過去。

司馬佳還以為,自己永遠醒不過來了。他早就有此自暴自棄的覺悟,不管怎樣,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至于自己,早就已經覺得活着是煎熬,如果生不下孩子,又有什麽意思呢?

在迷失的幻境中,司馬佳看到了自己家的房子,房子裏有虺圓滿,也看到了司馬清,看到了他們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情景,只覺幸福得無與倫比,哪兒也不想去了,雖然聽到有人在虛空中叫着他的名字,也依然理都不理,滿心只想向着虺圓滿和司馬清奔去。

然而跑着跑着,他突然察覺:眼前的一家三口裏,有虺圓滿、有司馬清,還有……還有他自己!那麽現在的這個自己,看見他們的自己,是誰呢?

“圓滿!清兒!”他喚着,但那兩人毫無所覺,只是與那個“自己”一起歡笑着,吵鬧着,頭也不回。

“圓滿,我在這裏啊!清兒,我才是你爹啊!”司馬佳撕心裂肺地叫喊,聲音卻好像都被吞進了哪裏,連他自己也聽不見。

“少爺!少爺!司馬少爺!”此刻呼喚他的聲音更大了,更清楚了,司馬佳仰頭看天,向上求救:“帶我回去!這裏不是真的,我要回去!”

“少爺!”

司馬佳猛地睜開眼,張開嘴大口吸氣,像是在水裏憋了許久,剛剛露頭到水面。

“少爺,少爺,你終于醒啦!”馬四挂滿淚痕的臉出現在面前,司馬佳一瞬間有些疑惑。

“我……”他一說話,便覺到腹部的疼痛,不由得龇着牙吸了一口氣,拿手一捂,腹部已經平了。這當兒,牛大夫便說話了。

“司馬少爺,還記得我嗎?”牛大夫說着話時,還一邊在擦着手裏的刀。

“牛大夫,我找了您很久了。”司馬佳虛弱地道。

“我剛跑出村子,就看見牛大夫了!”馬四道,“牛大夫真是神人啊!知道少爺今天生,就來了!”

司馬佳倒不認為牛大夫是什麽神人,如果是,那他早去哪了?但依然十分感激,道:“多謝牛大夫救了我和孩子一命……我的孩子呢?”

孫媽抱了個用小包被裹得嚴嚴實實的蛋過來,臉上也是寫滿“怪事”二字,道:“在這兒呢。”

司馬佳一看到蛋,便覺痛楚去了大半,伸手接過來抱在懷裏,摩挲着蛋的表面,只顧自己想自己的心事。

牛大夫大約是猜出了一些,也多少聽說了一些司馬佳的事,嘆了口氣,道:“司馬少爺呀……你這是何苦呀……”

司馬佳這才擡起頭來,道:“馬四,快去給牛大夫拿診金,不可吝啬了。”又對牛大夫說:“這兩年我們沅村大旱,家裏實在沒什麽富餘,牛大夫不要嫌少,這救命之恩我永遠記得,來日再報。”

“不用了,”牛大夫在桌上把刀整整齊齊地插進布袋裏,卷好,道,“難得讓我見到這麽個奇事,公子你這麽個奇人,我也很佩服啊,公子,診金什麽的,就別提了。”

“不,一定要收,”司馬佳才不管牛大夫說什麽,只叫馬四去拿錢,“再說也不止今天,今後我這身子如何調養,孩子如何孵化,還都要問牛大夫呢。”

“那我可就不會了,”牛大夫笑道,“不過無妨,過不了幾天,公子家就會有人來,幫你解決這些問題。”

牛大夫告辭後,果然才過了兩天,表妹就領着老舅來了,一進門就嚷嚷:“生了沒有生了沒有?我們來遲了沒有!”

得知司馬佳平安無事後,老舅看着司馬佳的傷疤,也嘆氣:“你受苦啦。”

接着,蛇蛋的孵化就交手老舅負責了,除了被老舅呵護,其餘時間,蛋都被司馬佳抱在懷裏不撒手。一個月後,司馬佳抱着蛋正睡覺,蛋的殼兒突然裂了一條縫,接着有一只小手穿破蛋殼伸出來,摸到了司馬佳的臉。司馬佳醒來一看,忙握住那只小手,叫道:“老舅!老舅!孩子孵出來了!”

司馬佳這次生的,是個女孩,孫媽現在卻是沒奶,又給張羅着找了個奶媽,全家人忙活得歡歡喜喜。這女孩長得也和司馬清小時候一樣快,沒過兩個月,也就斷奶了,那奶媽回家,孫媽也要走,被司馬佳和馬四又強留了一陣子。表妹和老舅看孩子長得差不多了,也不便在人間逗留太久,也要告辭。司馬佳便道:“都等等吧,等明天,我們一起,帶着孩子,上山去,到龍王廟裏,點一炷香,告訴圓滿這些事兒,讓他看看他的女兒。”

當下幾人就這麽說定了,靜待第二天上山。可下午偏偏下起雨來。雨是好雨,可司馬佳又怕次日早上停不了,上山不方便。日落時分,馬四從地裏回來,神情怪異。只見他提着衫子的角,彎着個腰,将那兩只角掖在腰帶裏,手臂捂着護着,活像是剛偷了一衫子的棉花。司馬佳看了他一眼,笑道:“你這是怎麽了?藏着什麽好東西呢?”

馬四瞪着兩只眼,看着司馬佳一字一字地說:“少爺,姑爺好像回來了。”

“什麽?”司馬佳的心髒停了一下,趕快問,“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好像是姑爺,回來了!”馬四沒有任何遲疑,又說了一遍。

☆、57第五十六回

司馬佳只覺眼前天旋地轉,險些摔倒,急忙扶住了牆。

“在哪兒?”司馬佳看向馬四身後,并沒見着人影。

“在這!”馬四把手一攤,露出他用衣襟兜着的東西。那是一條蛇,一條碗口般大小的蛇,正蜷縮在一起,沒精打采地窩在馬四的衣衫下擺裏,蛇頭前方,觸目驚心地露着兩個黑洞,往外流着血。

“我沒見過姑爺的真身,但是見過小少爺的,我記得就是這個樣子的蛇,而且又出現在咱家的田裏……”馬四解釋着他為什麽覺得那蛇是姑爺的原因。

“不用說了……”馬四是猜的,司馬佳卻是親眼見過虺圓滿的蛇形的,幾乎一眼便認出,“就是他!圓滿!圓滿!”

司馬佳的叫聲引來了表妹和老舅,這兩個人一看這條白色巨蛇,雙雙驚叫起來:“他怎麽回來了!”

“圓滿的頭上……”老舅驚叫,“龍角!龍角被拔了!”

“什麽龍角?”其實司馬佳也沒聽明白,沒想到表妹也一樣,還率先問出來了。

“你看到他頭上那兩個窟窿了沒有啊!”老舅跺腳道,“他成了龍,本該有龍角啊!現在龍角不見了……這,這是發生什麽了呀!”

老舅把虺圓滿抱在懷裏,以手掌從上到下撫了一遍,似是發現了什麽,甚為震驚。司馬佳等不及,從老舅懷裏搶過虺圓滿,用身體護着,跑到卧室裏,放到床上,拉過一床被子來捂着,自己趴在床邊,虛抱着被子,輕聲呼喚:“圓滿,圓滿……”

老舅緊跟着趕到,特意在司馬佳身後等了等,才把手放到他的肩上,道:“圓滿已經不是龍了。”

“我不要他是龍!”司馬佳的眼睛死死盯着床上的白蛇,道,“我只要他好好的!他現在這是怎麽了?好像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說話!”

“我們蛇的頭上有一對暗角,如能修煉成龍,暗角就長成龍角。圓滿不知是出了什麽事,角被連根拔了!連暗角也沒了!我們的身家性命全吊在角上,角一沒,就活不長了啊……也不知他是怎麽在沒有角的情況下,還找到家裏的田裏來的……”

司馬佳被老舅說得幾乎被吓死,想要說話,試了幾次都沒發出聲音,最後顫顫巍巍、細若游絲地說:“那,那圓滿他,還有救嗎……”

“那要看你怎麽認為了,”老舅即使說着很沉重的話,也依然鎮定,“有我在,他死不了,但沒了角,他這輩子就只能是這個樣子了,也永遠不能再修煉,不會化成人形,也永遠沒有變成人形的可能了。”

“你的意思是說……我永遠看不到他,永遠聽不到他和我說話了?”司馬佳只覺眼前慢慢被白色吞噬,逐漸變成亮白的一片,讓他喪失了視覺,直至老舅再說話,那白色才慢慢褪去,再讓他看得見東西。

“沒了角,他連一條普通的蛇都做不成,”老舅道,“若是放他出去,他一天也活不成。”

“我不會讓他出這個家門的!”司馬佳道,“我會養他,養一輩子,就算我死了,還有我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

司馬佳這話說得,既不強硬,也不倔強,也不委屈,只是淡淡無力地說着,因為這是一件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

“可是圓滿的角,為什麽會被拔掉呢……是誰幹的呢……”老舅怎麽也想不明白,這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麽。

司馬佳雙目放空,久久才回過神來,說了一句:“老舅,麻煩你先陪着圓滿,我把孩子抱來,給他看看。”

“呃……嗯。”老舅點了點頭,沒有告訴司馬佳,現在的虺圓滿沒了角,別說修為,就連通常的靈性都沒了,連人也不認識,哪裏還能記得孩子什麽的?

司馬佳走出房間,想去孫媽那把孩子抱來,卻聽見有人在喊他。

“司馬相公,司馬相公……”那人是這樣喊的。

“誰?”司馬佳回頭找人,卻找不到,滿院子裏尋找聲音的源頭。

“司馬相公!”那人突然憑空出現,把司馬佳吓退了一步。只見他身着五彩天衣,頭頂金冠,腳踏絲履,正是一位仙人。

“你是……雞仙官?”司馬佳認出來了。

“不錯,”雞仙官笑眯眯地,“司馬相公,我有一個好消息,還有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你想先聽哪個?選吧!”

“我不想選,”司馬佳現在這功夫,哪有心情選這種東西,“你要說便說,不說,我還有事,就不奉陪了。”

司馬佳說完要走,被雞仙官拉住了:“哎哎哎,你就不想知道,虺圓滿為什麽沒了角?”

司馬佳猛地頓住,轉身時雙目已如炬:“你知道?”

“那當然,我就為這事而來的。”雞仙官道。

“是不是圓滿有救了!”司馬佳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也顧不得對方是神仙,先就一把抓住了雞仙官的衣袖,生怕他跑了。

“你先別激動!先聽我說完!”雞仙官倒給司馬佳這巨大的轉變唬了一跳,趕快定了定神,道:“虺圓滿是被玉帝拔去龍角,打下凡間的。”

“什麽?”司馬佳渾身一顫,“為什麽?”

“你知道嗎?”雞仙官斜着眼看司馬佳,有種有話未說的深意,“你們村子,聽了捕蛇人的讒言,搗毀了小龍洞,害死了無數有修為的生靈,造下了罪孽,玉帝罰你們大旱三年,你們原該在這三年的饑荒中折損一半人口,償還業障。可虺圓滿身為龍王,竟然違旨降雨,玉帝大怒,将他的龍角拔下,發回人間。”

司馬佳頓時恍然大悟!此時才明白過來,此前他對虺圓滿的所有誤解、埋怨,是多麽的無理,而虺圓滿的沉默,又是多麽的無奈。想及此,司馬佳心酸之極,問道:“難道,就沒有一點可挽回的餘地嗎?”

“剛才那是壞消息,現在我要說好消息了,”雞仙官笑眯眯,“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想要讓虺圓滿恢複人形,自然也是有方法的。”

“什麽方法?”司馬佳滿懷希望,全部寄托在雞仙官的下一句話上,早已做好了付出一切的準備。

“虺圓滿是為了沅村而受罰至此,若想破解,唯一的方法,就是讓沅村再旱三年,才算虺圓滿彌補了罪行,可以令他恢複一部分功力,雖不會再成龍,與你厮守,總是夠了。”雞仙官看着司馬佳的眼睛,說道。

第五十七回

西村的司馬公子瘋魔了,村民們都知道。

聽說,司馬公子養了一條大蛇。那蛇足有碗口粗,丈許來長,一張口足能咬下個腦袋來。就是這麽一個可怕的東西,司馬佳竟然給養在家裏!那玩意兒吃的都是活老鼠,司馬佳滿村裏捉了來喂蛇,也不知圖的什麽,簡直是瘋了。還好近日來每有雨水,村民們不用每天昂着頭看天盼雨,就已經很滿足了,做活做得熱火朝天,哪有工夫管別人短長。

“外甥媳婦,你小心點,我來喂吧,”老舅看着司馬佳手裏拿着鳥蛋,企圖親手喂到水缸裏的大蛇口裏,着急地說道,“圓滿他現在是失智的,什麽都不知道,也認不出你,你小心些,不要被他傷了!”

“圓滿不會傷我。”司馬佳眼神朦胧,手裏的鳥蛋已經被蛇吞下,他還遲遲不收手,剛吃完鳥蛋的蛇還不足,又張開嘴,露出尖牙湊上來。

“小心!”老舅一把抓過了司馬佳,讓他的手指堪堪避過蛇口。

“唉,子善啊,你何必這樣呢?”老舅看着司馬佳的凄涼之态,不僅嘆氣道,“你既想他,為何不答應雞仙官的條件,讓圓滿恢複人形呢?”

“我是這麽想過,”司馬佳道,“但我知道,如果換了是圓滿,他連想都不會想,就會拒絕的。”

老舅也知道虺圓滿的人品,所以沒有多說,而是道:“圓滿是個傻孩子……”

“他就算冒着被拔角的懲罰,也要給我們降雨,落到這個地步……我若拿全村三年的雨水去交換,等到他恢複了人形,他豈是不要怪我?況且……那可是全村人的雨水!我有什麽資格替全村人做決定?我做不出,我對不起圓滿,我這一輩子好好照顧他,下輩子再好好償還……”

老舅又嘆了一口氣,道:“我們也不能在人間留太久,是時候該走啦,我們走後,你可要好好保重啊。”

司馬佳道:“這是自然,老舅放心,圓滿和孩子,我都會好好照顧的。”

“孩子的名字取好了沒有?”老舅問,“我走前,想知道她叫什麽呢。”

“取好了,”司馬佳道,“我給她取名為瀾,司馬瀾。”

老舅點點頭,轉身走了兩步,又停下,回頭,道:“你知道的吧?如果讓我選,我一定會選擇救圓滿,不管犧牲多少人。”

“嗯。”司馬佳應了一聲,低下頭,等老舅走了,才将強忍的淚水釋放出來。

老舅和表妹走後,司馬佳過着勉強可說平靜的生活,但日子總不會讓人過得太舒坦,比如司馬佳想抱女兒給虺圓滿看,總被孫媽大呼小叫地搶走,司馬佳拼命解釋:“圓滿不會傷害她的!”孫媽卻以為他是傷心過度,神志不清了,一開始還好心勸說:“少爺,您清醒點,姑爺現在什麽都不知道,別傷着孩子!”後來見司馬佳聽不進話,幹脆強行把孩子抱着,從早到晚不離身,不讓司馬佳帶走。

孫媽和馬四都有點怕蛇形的虺圓滿了,只有司馬佳還當他是人,晚上還想與蛇同床,把馬四吓得,和孫媽兩個好說歹說,才給勸住了。

虺圓滿住的水缸不封口,根本關不住他,偷偷溜出去,家裏人也不知道,結果在外面吓到了小孩子,尖叫着喊人,村民們拿着棍棒鋤頭趕來打蛇,幸而司馬佳趕到了,死活用身體護下來。村民見司馬佳如此護着大蛇,又急又怒,道:“你養個什麽東西不是玩兒?貓兒狗兒的滿村都是,非要養個這玩意?這是給家裏養的東西?這可是要傷人的!你自己不顧死活沒關系,可不能害了全村人!”

“害了全村?”司馬佳聽不得這話,趴在地上側擡起頭,那眼神讓說話的村民唬得後退一步。

“你說我害了全村?”司馬佳哭笑不得,竟又哭又笑,怒極反笑,一副失常的模樣,“我害了全村?你們,你們真是愚蠢!”

司馬佳笑得瘆人,接着又抱着蛇身哭起來,他積郁在心的太多難言之苦,此刻都語無倫次地說出來:“要不是你們愚昧,搗毀了小龍洞蛇窩,上天怎麽會降罪大旱?他為了你們,連命都差點沒了!你們卻說他害你們!天底下,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情嗎!人世間,還有比這更不公的事情嗎!”

司馬佳半趴在地,爆發地申訴,天上“轟隆隆”地響起了雷聲,配上司馬佳這瘋樣,倒把村民們吓了一跳,有的就這麽散了,有的還打打圓場,說:“把你的蛇看好了,下次再跑出來,絕不放過!”等他們歸家後,都對家人說:“司馬佳真的是瘋了,以後讓孩子離他遠點兒。”

雷聲過後,下起雨來。司馬佳在雨中一動不動,看着身邊的白蛇,忽然生出一股念頭,伸出手指去碰了碰它的嘴。白蛇對司馬佳的凄涼和絕望一無所知,兀自吐着信子,沾到了司馬佳的手指。

司馬佳慢慢俯下身來,與白蛇對視,輕聲道:“你若真的不認識我了,就咬死我吧,我們一起等來世……”

說完,司馬佳閉上了眼,将唇湊了過去,與蛇喙輕輕碰觸。這一刻他的心幾乎暫停,耳邊只剩雨聲,也不知是要從這一吻中求得生欲,還是幹脆從這一吻中死去。

時間凝固住了,良久,這冰冷的一吻還在持續,雨聲裏也多了些雜音。

“少爺!”是孫媽聲嘶力竭的呼聲,和馬四重重的喘氣聲。

“少爺,你這是幹什麽!”孫媽死命拉住司馬佳,哭道,“你還有個女兒,你忘了嗎!”

司馬佳猛地把眼睜開,想起了自己的閨女。“對,我還有個女兒,”他說,略帶悲哀地,“我得活下去。”

孫媽扶着司馬佳,馬四則負責把白蛇弄回家,司馬佳回了家便抱着女兒不放,直到自己的體溫燙得司馬瀾大哭,孫媽才覺出不妙,把司馬佳扶到床上歇了,又熬了姜湯,吩咐馬四次日記得出去請大夫。

司馬佳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時夢時醒,只覺渾身發燙得不行,額頭上孫媽擰的涼毛巾早已發溫,他一把掀開被子,貪得一時涼爽。

恍惚中,有個涼涼的東西貼過來,他不禁一把攬住,将燒得通紅的臉向上蹭,整個身子都靠過去。過了許久,才漸漸清醒過來,強睜開眼看看那東西,果然是白蛇,不知什麽時候上了床,正在他身旁任他抱着,不走也不動。司馬佳一點也不害怕,也不擔心它會傷自己,就這麽抱着蛇睡了一夜,夢裏,他好像看到虺圓滿恢複了人形,就躺在身邊,将他完全地納入懷中,眼神溫柔,不停吻着他的頭頂。

司馬佳病了幾天,倒老實了些,乖乖地喝了大夫開的藥,也不下床,安心調養,沒過幾日便病勢将去。這一日他剛下床活動,便聽見門外有人,似乎為數還不少,孫媽扒着大門向外看,不敢開門,他道:“看什麽?是咱們家來人嗎?”

“這……”孫媽為難地道,“人太多,有點兒怪。”

司馬佳冷笑一聲,道:“你不在時,咱們家早就被人圍過了,可一點兒也不奇怪,你閃開,我來開門。”

司馬佳打開大門,迎頭便看見捕蛇人石寬,身後簇擁着大批村民,正虎視眈眈地看着他。司馬佳馬上便想到了因果緣由:“你們……你們就這麽不放過我,竟然找他來驅蛇?”

這人一定是對虺圓滿不利的!司馬佳很想馬上就去護住虺圓滿,石寬要是敢動他,就以死相拼。

石寬朗聲道:“司馬公子,蛇可不是養來玩的,你的鄉親們特地請我來,你就體諒一下鄉親吧!”

石寬得意的話還沒落地,忽然被身後的村民們一擁而上,抓住手腳,拿出藏在腰間的繩索,将他五花大綁,扔在地上。

“司馬公子,就是這人叫我們搗毀小龍洞蛇窩的,這人就是罪魁!我們将他捉了,任你處置!”

司馬佳大為訝異,不明白發生了何事。

直到村民們進屋,與司馬佳講了來龍去脈,他才知道,原來暴雨那夜,所有的村民們,晚上都做了同一個夢,夢見一個身着五彩霞衣的仙人,對他們說了白蛇的身份,又講了這所有的故事和緣由。村民們次日醒來,都深感奇怪,互相一說,才驗證了這的确是仙人托夢,不敢怠慢,聚在一起商量之後,決定派人去找石寬,假意請他來驅蛇,實是為了捉他還債。

“然後我們就去龍王廟請罪,咱們都是講理的人,總不能讓這樣一個好蛇精代我們受這麽大的懲罰。”村民道。

“是啊,”另一個村民說道,“司馬公子,你早該跟我們說的,不然我們哪知道你這是為了什麽,還以為你瘋了……”

司馬佳苦笑,他深知,說歸說,若是真的早與他們說了這番故事,村民們也不會相信,非得雞仙官幫忙,現了這等托夢神跡,他們才會篤信不疑,人力之弱,人智之淺,不過如此。

就在此時,白蛇突然從院子裏蹿進來,張開大口,露出尖牙,直撲石寬而去。司馬佳不禁大叫:“圓滿!不要!冤冤相報何時了,他這樣的人自有天收,我們不要再作孽了!”

大蛇把石寬吓得高聲驚叫,以致尿了褲子,又突然退去,沒有動他一根汗毛。

司馬佳将石寬放了,石寬受驚過度,過河時沒注意,跌落進水裏,次日才泡得腫腫地浮上來。村民們買了香火,集體上瀹山龍王廟請罰,求上天降罪,自願大旱三年,以贖回虺圓滿的罪愆。這樣連求了半月,一日,雞仙官突然降臨司馬佳宅院。

“恭喜司馬相公,”雞仙官笑眯眯道,“玉帝已重新降旨,從輕處罰虺圓滿,他當然是不能再做得成龍了,蛇精也做不成了。”

“那,那能做得成什麽?”司馬佳聽了前半句,大喜得幾乎昏過去,可一聽後半句,又擔憂了起來。

雞仙官一笑:“玉帝罰他做人,受生老病死、輪回之苦。”

司馬佳狂奔回房,果然看見虺圓滿站在那裏,一無變化,就像從來沒離開過。而當他投入他的懷抱時,驚覺虺圓滿的身上,居然有了體溫,不同于他一向的冰冷,那是人的溫暖。

沅村果然大旱了三年,三年內都鮮少雨水,但是從瀹山小龍洞裏,忽然流出了一股清泉,那泉水源源不竭,喝下一杯,滿口生津;拿來灌溉,勝過尋常水十倍,幫沅村撐過了三年。

而司馬家,半年後即得了虺富貴的音信,再半年,又有了司馬清的消息,司馬瀾的生長也變回了普通小孩的速度,孫媽回了自己家,但常常來往。

司馬佳與虺圓滿耕田育兒,老舅與表妹不時來訪,東村的司馬本家也常走動,過得和樂融融。一年後,虺富貴與馬智回村與他們相見,并帶來了司馬清的近況。終于在兩年後,司馬清回到家來,一家人終于團圓,得了個完美結局。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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