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哈利恢複意識時,感到頭十分沉重。他擡擡手,手也是。旁邊有陣陣哭聲,裏面夾雜着低聲的安慰,一片忙亂,辨不清究竟有幾個人。還有人在重重地搖晃他。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高聲斥責,哈利想不起來那聲音的主人是誰,搖晃停了。哈利艱難地試圖撐開眼睛,他覺得自己的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如果他擡得起手,一定要用手指把眼皮推上去,好使自己省點力氣。但經過不懈的努力,他終于把眼睛睜開了。
突如其來的光線讓哈利很不适應,他竭力深呼吸,同時眯起眼睛。周圍有很多影子在穿梭,旁邊有人在喊:“他醒了!”
視線慢慢聚焦,在他面前的人是盧娜,她手中拿着一副用不明生物的甲殼做的眼鏡。金妮一臉怒氣地瞪着盧娜,盧娜渾然不覺。
“你看,我就說,只要把繞在他周圍的昏睡蟲趕走……”
“哦……哈利!哈利!”韋斯萊夫人趕到哈利的床邊,俯下身子抱住他失聲痛哭。哈利困惑地別開頭,視線掃過窗戶,外面仍是黑夜。夜空中有一個醒目的黑魔标記,沒有人去管它,遠處一片嘈雜聲。韋斯萊夫人一大半的重量都壓在他身上,幾乎要把他悶死了。
“我一直都在這裏?”哈利問。他的聲音十分嘶啞。
“我的孩子!你怎麽會一個人去追那些食死徒!要不是他們着急逃走……我們發現你的時候,你在海格的屋子旁邊……”
後面的話哈利沒再注意聽。他的思維終于從格裏莫廣場12號收了回來。在身旁說話,擁抱着他的人真的是韋斯萊夫人,他們為什麽會在霍格沃茨?赫敏呢?羅恩呢?他們為什麽沒有在他身邊?難道……
“等一下!”哈利驚恐地大聲喊道。他的聲帶似乎已經徹底壞掉了。他不顧一切地用力掙紮:“赫敏呢?羅恩呢!他們有沒有——”
“我在這,哈利。”赫敏的頭發亂糟糟的,臉上全是疲憊。她走過來,捋了一下頭發:“羅恩也沒事。只是——”
哈利發覺赫敏的嗓音十分奇怪。他掙脫韋斯萊夫人的懷抱,打量着四周。他躺在醫療翼裏離門很近的一張床上,緊靠門口的床位上躺着比爾,他臉上有觸目驚心的傷痕,看上去已經睡着了。芙蓉握着比爾的手,正在往他的臉上塗着一種綠色的藥膏,臉上的表情十分堅決,充滿了愛意。哈利幾乎可以下定論了:看樣子在他昏迷的這段時間發生了一些事情——韋斯萊夫人在旁邊的時候,她是絕對會想盡辦法阻止芙蓉與比爾單獨待在一起的。
哈利扭過頭,他的另一側還有幾張床鋪。在其中一張上面發現血跡後,不祥的感覺幾乎完全籠罩了他。他抓起眼鏡戴上,努力支撐起身體,向更遠處看。
最裏面的一張床被圍得密不透風。哈利驚訝地看到了盧平和許久沒露面的唐克斯,他們并排站在一起。床尾處,亞瑟、喬治和弗雷德竟然也在,他們竟然沒有圍在自家人身邊。那張床上是誰?羅恩的聲音從人群中傳出來,悶悶的,聽不清楚在說什麽。
“哈利!”片刻後,羅恩的腦袋從盧平和亞瑟的縫隙中鑽出來,他的神色不同以往,比失魂落魄更甚,哈利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詞,他這樣子更像是靈魂被抽空了。“哈利,你過來一下,納威——納威——想見你——”
韋斯萊夫人直起身體看了哈利一眼,她的眼中充滿淚水。金妮和赫敏向哈利伸出手,把他扶了起來。身體依舊沉重,但是掌控感已經回來了。就算強烈地疼痛着,能重新感受到生命的感覺真好……哈利蹒跚地繞過床柱,病床側面的人們沉默地讓出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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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那裏的納威只能用破破爛爛形容。他上半身的衣服已經被全部脫了下去,裸露的胸腹部有三道觸目驚心的傷口,它們不斷冒着血,把床單染紅了一大片。他的臉色慘白。龐弗雷夫人和幾名不認識的治療師正在徒勞地往不斷滲血的傷口上塗着藥膏,口中嘟囔着各種不同的魔咒。那些治療師的帽子上帶着聖芒戈的标志。哈利甩脫攙扶着他的女孩子們,跌跌撞撞地沖到床邊:“怎麽會這樣?”
沒有一個人回答。龐弗雷夫人不停地搖着頭,淚水滑進她的嘴角,沿着下巴滴落在地上,她的咒語沒有停。“怎麽回事!”哈利沖羅恩吼道。羅恩坐在椅子上縮成一團,他的嘴唇在哆嗦,只是搖着頭,什麽也說不出來。
連聖芒戈的專業治療師都治療不了的傷口,一定是非常厲害的黑魔法造成的。哈利想起他用神鋒無影擊中馬爾福的時候,馬爾福的傷口也有這麽深。那時候斯內普口中念着的魔咒像一首低沉的歌——然後流着血的傷口就慢慢地愈合了。他的咒語是什麽?想不起來……連一個音節都想不起來!哈利甩着頭,像一只憤怒的野獸,他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沒有腦子,如果他當時注意一點,如果他記住——!!他喘息着,用力捶打自己的腦袋。
“哈利!”赫敏驚叫着撲上來,和唐克斯一左一右把他的手拉開了。哈利依舊狂亂地搖動着,試圖掙脫束縛。納威顫抖着擡起一只手,抓住了哈利的手腕。
哈利沒有注意到這只無力且冰冷的手,在掙紮中把納威的手甩開了。納威的身體晃動一下,肩上的傷口滲出更多的血。他痛苦地悶哼一聲。
這痛苦的聲音喚醒了哈利。他突然回過神,語無倫次地道着歉,抓起納威剛剛被他甩到被子上的手。納威的嘴唇破了,沒有人管這個小傷口,嘴唇就算流血流上一個小時,也趕不上他一條胳膊流的血十分之一多。
納威笑了,露出一臉血污中的白牙。他看上去好像突然有了些力氣。
哈利意識到,治療師們的咒語不知何時已經完全停了下來。整間屋子裏只有女人們的抽泣聲,還有納威濁重的呼吸。他喘得像一個破風箱。
“哈利,大家還都在戰鬥!我們——不會放棄的!”納威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的氣力大喊。可是他的聲音只是剛剛好能聽見。金妮捂住嘴,向後退了一步,哈利握緊納威的手,拼命地點着頭。納威看上去安心了許多,他的目光轉向哈利身後,盧娜正從床尾慢慢地挪過來。
納威想要跟哈利說的話似乎已經說完了。他看着盧娜,試圖說些什麽,但是所有人只看見他嘴唇的蠕動,沒有人聽見聲音。意識到這一點,納威看着盧娜的目光中充滿了恐懼和絕望,這是他面對兇殘的食死徒都沒有表現出來的東西。他張大嘴用力地吸着氣,可是最後的音節沒有出口,他的瞳孔開始逐漸放大。一滴眼淚從眼角流下來,挂在他臉上結痂龜裂的血污上。小水珠一點一點地被削弱,還沒有到達耳際就消失了。
聖芒戈的治療師們拍拍龐弗雷夫人的肩膀,拿起他們的箱子離開了醫療翼。羅恩用雙手捂住臉,上半身深深彎進膝蓋之間,看上去已經崩潰了。喬治,或者是弗雷德,哈利沒有心情再費力區分到底是哪個,伸出一只手合上了納威的眼睛。哈利握着納威的手不肯松開,盧娜推開赫敏,繞過哈利,走到納威的頭旁邊。她嘴裏唱着古怪的歌兒,把一直挂在脖子上的五顏六色的軟木塞子項鏈摘下來挂在納威脖子上。
“艾麗絲和弗蘭克只有他一個兒子……”莫麗喃喃地說。
“聽。”盧娜打斷。她的目光直勾勾地望向窗外的黑暗,人們反應了好一會,才在一片靜寂之中聽到模模糊糊的聲音。那聲音很缥缈,輕靈空蕩,是一首哈利從未聽過的悲傷的歌。哈利聽過福克斯的聲音,是它,是鄧布利多的鳳凰。它在唱着挽歌,鄧布利多死了,納威死了,它在用歌聲哀悼逝去的英靈們。聲音環環繞繞,辨不清方向,像是從四面八方傳出,像是直接響在腦中,而不是用耳朵聽到的。周圍一片寂靜,只有女人們的淚水掉落在地上,發出輕微的響聲。
哈利覺得自己能聽見最細微的聲音,禁林之中遙遠的蟲鳴,樹枝因不堪果實的重負而折斷,他覺得每一個人一定都聽見了鳳凰在唱歌。鳳凰的哀歌驅散了霍格沃茨之中的毒霧——在每個人心中和身側的無形的毒霧,哈利感到十分溫暖,雖然他不明白為什麽。
歌聲停止了。哈利以為是鳳凰的聲音突然變小了,努力地側耳傾聽。時間凝滞了一兩秒,猛然,眩目的白光充斥了天地間,像是盛夏正午的太陽,一片純淨的強烈的白。哈利撲到窗前,白光消逝了,窗外依舊是夜晚。他向上看,城堡上方一直張牙舞爪地閃耀着的黑魔标記消失了,夜空已恢複原本的深邃平靜。
哈利閉上眼睛。他知道鳳凰走了,它沒有在火焰中涅槃,它再也不會回來了。
過了不知多久,麥格教授踉跄着走進醫療翼。哈利站在窗邊,他确定今夜的一切混亂都已經被徹底處理完全。他可能再也看不見真實的鄧布利多了,哪怕是不再溫熱的。
“哈利,你一定知道怎麽回事——海格把你送到這裏——你當時和鄧布利多教授在一起!是不是!鄧布利多教授——”
哈利沉默着。麥格教授臉上的血痕使她看上去十分兇猛,像是回溯幾千年,古老兇悍的蘇格蘭血統在她的體內重新複活了。
“哈利!告訴我,是誰——是誰做了這件事!是誰殺死了——”
所有人都在看着哈利。
“斯內普。”哈利說,當他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大腦突然變得一片麻木,舌頭也變得不像自己的,“我當時被鄧布利多教授定住了,被蓋在隐形衣下面。我什麽也做不了。馬爾福用魔杖繳了鄧布利多教授的械,但他沒有動手。然後食死徒來了,斯內普也來了……我親眼看着他殺死了鄧布利多教授。”
“鄧布利多……死了?”唐克斯輕聲重複說。
“死了。”哈利機械地回答道,“是斯內普。”他重複着這個名字,感到十分恍惚。他突然不确定自己在天文塔上看到的是不是幻想,也不能确認斯內普在格裏莫廣場12號的眼淚是不是真實。他甚至覺得當晚發生的一切是不是一場無比逼真的噩夢,他只是仍然沒有醒。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着他。他卻只覺得自己想要出去走走,一個人靜靜。
“死了——”麥格似乎直到哈利做出肯定的回答才真正意識到鄧布利多已經不在他們身邊了。她盯着哈利,看上去像是被打擊得完全說不出話。
“我親眼看着他掉下天文塔。”哈利說。
鄧布利多消失了。包括他的所有安排,這個事件的真實——斯內普是兇手。他是食死徒。但他再也無法相信斯內普僅僅只是個暴躁的食死徒了。他看着地面,似乎一切都遙遠而陌生。
麥格搖晃了一下。大顆的淚珠沿着她瘦削的雙頰滑了下來。
看到這樣的麥格,哈利才遲鈍地感到自己的話說得不妥當。但他此時十分疲憊,不想再安慰任何人。
哈利身後突然發出一聲悶響,他回過頭,是盧平跌坐在地上,他撞到了床頭櫃。唐克斯彎腰去扶,可是她像是脫力了,怎麽也扶不起來,最後也滑坐在盧平身側。哈利從未看過盧平失控的樣子,他總是從從容容的,但是他現在抖得比羅恩還厲害。哈利為盧平的樣子吃了一驚,像是意識剛剛回到他的身體裏,他開始重新打量所有人的臉。
全都是那麽悲傷,彷徨。甚至連盧娜的目光都是毫無焦距的。
“他說——他說他不想聽到任何一個人說出懷疑斯內普的話——我以為——以為他一定掌握着什麽我們不知道的消息——”
“斯內普騙了鄧布利多!”哈利叫道。他想也許大家同樣需要一個靶子,需要先确定些什麽,不然可能連這剩下的大半個長夜都過不去。他的聲音很大,好像只要聲音大他說的就是已經确定的事實,好像只要不經過大腦他就可以假裝心裏莫名的不舒服不存在,“他跟鄧布利多教授說,說他很遺憾害死了我的父母,說他告訴伏地魔的時候沒有意識到這會使我的父母喪命——”
“就這樣——”盧平聲音尖銳地說。
“他怎麽會後悔!”哈利努力提高聲音,他的語速很快,盡量從腦海中揮去斯內普流淚的臉,“他恨我父親!他瞧不起我母親!他還叫過我母親泥巴種——他怎麽會後悔——!!!”他突然想到斯內普因為一句泥巴種面色鐵青地扣了斯萊特林的分,那是他惟一一次扣自己學院的分。“他對鄧布利多說了謊——他的大腦封閉術使得很好,他一定是——”
“哈利!你現在應該去休息。”韋斯萊夫人突然從側面走過來,她抱住他,截住了他的話頭。她滿面的淚痕,用手背擦着眼睛,直到短袖外的手臂接觸到她的皮膚,哈利才感覺到自己的手非常冰冷,好像全身都被凍僵了。
他還記得塞德裏克死亡當天,韋斯萊夫人同樣在醫療翼摟住他。他從不記得有誰這麽摟抱過自己,好像母親一樣。兩年過去了。她現在已經沒有他高了。
“謝謝,我不用。還有誰死了?”他冷靜地說。
沒有人回答他。他們看着他,仿佛他現在就是唯一的寶物。他們小心翼翼地對待他,好像他是一個易碎的水晶球。
“好吧。我去睡覺……”他喃喃地說,在衆人的簇擁中慢慢走回他自己的房間,躺上去拉起被子蒙住頭。一片黑暗中,沒有腳步聲,沒有人說話。
他以為自己麻木了,沒想到還是在害怕。所有的情感似乎都在大喊大叫之中傾瀉一空,他覺得自己可以不再為鄧布利多的死感到悲傷,甚至可以不再憎恨斯內普。最起碼暫時可以。他到底應不應該對斯內普感到好奇,鄧布利多是不是信錯了人,教授們是否該為不相信他的話感到後悔……這些全都跟他沒關系了。他現在只想睡一覺。說不定醒來之後,他會發現鄧布利多其實還活着,斯內普還是那個沒有感情的油膩膩的老混蛋。說不定陽光會十分明亮,他将會照常起來吃早飯,面對什麽也沒有發生過的完美一天。
作者有話要說: 有誰在上一章以為小哈就重生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