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二天哈利醒來的時候已經錯過了早餐,他窩在床上不想動。

閉着眼睛,哈利混混沌沌地回憶着頭一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毫不意外且絕望地發現,即使過了幾個小時,這些也仍舊都是真的。

斯內普是那個把預言告訴伏地魔的人。鄧布利多堅持說相信他。鄧布利多拿回來一個魂器,然後被斯內普殺死了——是自己無能才讓鄧布利多選擇自己喝下藥水,這導致這名大巫師最終無力反抗。馬爾福是被迫的,他害怕得發抖。斯內普在流着淚悼念莉莉·波特,自己的母親。霍格沃茨的大廳被毀得不成樣子,格蘭芬多巨大的沙漏破碎了。納威死了。哈利模糊地記得昨天他問過還有誰死了,沒有人回答他。但路過醫療翼另一側的時候,他看到連續幾片白色的布單。

哈利感到一種沉滞的平靜。他突然想起在火光和黑暗裏,那個總是輕聲耳語的聲音對他大聲咆哮:“一直到你知道閉上嘴巴,閉上大腦為止——”

哈利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的床幔上輕輕劃動。他半睜雙眼,所有回憶似乎都被封閉進一個玻璃魚缸,方正的,像這張床一樣嚴嚴實實。他在玻璃外面細細地審視着記憶,能看到晃動的人影,能聽到他們說話,看到他們的行動,只是抽離了感情。清空大腦,封閉感情實際上沒有那麽難……哈利突然坐起身,像是福至心靈一般,他伸出自己的魔杖點在太陽穴,從踏入鄧布利多辦公室開始一直到離開格裏莫廣場12號,那些魚缸裏的記憶化成一縷銀絲,飄飄蕩蕩地黏在他的魔杖尖端。

哈利取出一個玻璃瓶,把記憶放進去塞好木塞。他又學會了一種新魔咒——不,也許不是新魔咒。是因為他一直沒有好好地練習大腦封閉術。很久以前,赫敏拿來的書裏似乎提到過抽取記憶,這正是大腦封閉術初步入門者所能做到的事。

他躺回床上,看着這個小小的玻璃瓶。瓶子很涼,他拿在手裏把玩。他覺得經過一晚上的休息,自己已經可以冷靜下來,仔細地思考今後的行動了。

父母已經去世,不會再回來了。就算拼湊出記憶還原出他們二十多年短暫生命的一切,時間也不可能倒退。就算斯內普真的流了淚,就算鄧布利多說他是間諜,他目前可确認的唯一身份仍是食死徒,是他親手殺死了鄧布利多。馬爾福一家是食死徒,就算現在還沒壞得徹底,假以時日,膽小畏縮的德拉科·馬爾福的雙手也會越來越髒。而鄧布利多,盡管他從不了解鄧布利多——不管他隐瞞了多少,不管他信沒信錯人,這些年的引導和關愛都不是假的。他們的目标也是一致的。

鄧布利多交給他的事情一定要完成。那個鄧布利多用生命換來的盒子此時就躺在他的衣袋裏,他昨天在混沌中驚訝地發現這個東西是假的。

他需要好好思考。利用這一個學年鄧布利多給他的所有記憶,憑借這些記憶找出全部的魂器并摧毀。而且最後,也許他還需要跟伏地魔本人來一場面對面的對決。他們的領袖去世了,因為他留下的任務,他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了,可是他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他回不了頭了,或許早在他的父母用生命守護了他那天起,或許是從他選擇了格蘭芬多那天起,或許是他經過思考決定相信鄧布利多并且完成他的使命的時候開始的。

沒錯。這是他的使命。不管他面對着誰,周圍有什麽樣的人,甚至最後是否能活下來……他只需要盯準目标,完成自己的旅程,或是在中途倒下。

哈利困倦地睜開眼睛眨了眨。他坐起身開始慢吞吞地穿衣服。宿舍空空蕩蕩的。西莫和納威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們的床還停留在昨夜匆忙爬起時的狀态,被子掀得亂七八糟。他盯着西莫的床幔垂下來的那一角,它被壓在胡亂翻開的被子下面,納威的一只鞋扔在羅恩的床腳。

迪安的床也是空的,他不在宿舍裏。哈利模糊地記得前一天晚上醒來時,他看見迪安在他隔壁的床上,身上沒有傷口,據說是看到西莫的屍體時昏了過去。他大概現在仍躺在醫療翼。羅恩昨天折騰了半宿,此時還在睡着。

哈利走出格蘭芬多塔樓,走上天文塔。鄧布利多就是從這裏掉下去的,他的長袍、他的頭發和白胡子都随風飛舞,整個人脆弱得像一個破碎的布娃娃。天氣像是故意在跟生靈們作對,人間越是冰冷絕望,陽光就越是燦爛。哈利坐在鄧布利多倒下去的圍牆垛口,向前挪了一下,兩條腿搭在外面慢慢悠蕩。

鄧布利多死了……小天狼星死了,都死了。可是他還活着,有許多人還活着。他們還要繼續忍受着生命,還要繼續死去的人可以扔下的事業。小天狼星死去的時候,他曾覺得這輩子再也高興不起來了,但他還是走到了現在。也許他比自己想象中還能承受更多——現在,他感到自己像一塊鐘表,一秒一秒地倒數着生命,沒有快樂,沒有悲傷,只是一步一步地沿既定路線走着。誰也不知道當他的秒針走到零的時候,是會永遠地停止還是會重新開始新的一輪苦難。

哈利擦了擦臉,好像臉上應該有什麽東西似的。他站起身,最後望了一眼下方的田野和湖面,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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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這一天的下午,已經有至少十五分之一的學生被家長接走了。沒有人去上課,學生們和教授們都是。考試提前到了這周末,為了給鄧布利多的葬禮空出時間。赫敏也沒有心思複習了,每次期末考試她都要拉着哈利和羅恩強迫他們一起沒日沒夜地複習,可是她只照常泡了兩天圖書館,甚至沒能給夥伴們指責她沒有感情的機會,就開始整天整天地坐在公共休息室發呆,有時候還會用複雜的、欲言又止的目光望向哈利。

鄧布利多死後的第二個星期一,陽光很好。熱烈的日光透過宿舍的窗戶照進格蘭芬多塔樓,澄澈透明,和每一個盛夏的下午沒有絲毫不同,一切都十分平靜。

家長們在這一天将會來到格蘭芬多,整理戰死的同學的物品。格蘭芬多的休息室裏,學生們都沉默地坐着。

壓抑的氣氛是這段時間的主流。哈利被連續不斷的訊問搞得很煩,所有人都想從他嘴裏聽到更多細節,他一遍遍講,直到再也不想說話。但聽者無法對現狀做出任何幫助,他們只是重複聽他講述,然後絕望地哭泣,發洩自己的迷茫和恐懼。

他坐在床上,不願去想下午的葬禮。每當想到他們失去鄧布利多,他就感到滲透進脊髓的冷意。他懷念陋居的暑假,什麽也不用想,什麽也不用擔心,只要飛,只要下棋,敞開肚皮吃飯,然後等待重新回到霍格沃茨——他的第一個家的日子。他将會看到校長,每一個讨厭的喜歡的教授,迎接辛苦但是快樂的學習生活。只是他還沒來得及更珍惜,它們就結束了。

西莫的母親來得比較早,孤身一人。迪安對着西莫的床枯坐了整晚,慘白着臉和羅恩一起幫西莫的母親收拾床鋪,他的手抖得特別厲害,弄掉了一本書,慌忙道歉。納威的祖母緊随其後,哈利第二次見到這位老婦人,她昂着頭,走路的時候手杖用力地戳着地板,好像不這麽做就會站不穩似的。

哈利幫助納威的祖母整理了納威的東西。字跡潦草的,打着T的作業紙,疊好放在床角還沒來得及收進箱子裏的衣服,枕邊是鬧鐘和那個經過六年時間已經變得很陳舊的記憶球。納威的行李不多,其中有一個小盒子,裏面裝滿了疊得很整齊的糖紙,五顏六色的,每一張都在角落裏工工整整标着日期。

“我很抱歉……”哈利看着這一堆糖紙輕聲說。

“不!”那個老婦人憤怒地尖叫起來,哈利驚訝地發現她的臉悲痛卻寫滿驕傲,“我孫子是一個英雄!他是為了霍格沃茨,為了英國魔法界犧牲的!戰鬥,不屈,這是他的天性!隆巴頓家都是勇敢的格蘭芬多!”

哈利站在一邊,他沉默了一會,拿起一張紅色的糖紙:“這個可以給我嗎?”

******

納威、厄尼、西莫、紮卡賴斯和安東尼的葬禮作為鄧布利多葬禮的附屬,與鄧布利多的葬禮同時在霍格沃茨舉行。作為從食死徒手中為保衛家園而戰的勇者,他們的墓雖然不在霍格沃茨,但會在鄧布利多的白冢旁為他們合立一塊碑。

紮卡賴斯也是哈利的熟人。不過哈利一直很讨厭他,跟他有關的幾乎都不是什麽值得回味的好記憶。他的性格很暴躁,經常不客氣地嘲諷哈利,而且他什麽都做不好。哈利覺得自己永遠忘不了紮卡賴斯在D.A.訓練之後的諷刺和這學年那場魁地奇比賽上的挑釁,假使他順應自己的私心,他鐵定會把他從D.A.裏清理出去一百遍。

他一直都覺得紮卡賴斯是個人渣。沒想到他竟然會死在這裏,還是以這種英雄的方式。霍格沃茨被食死徒襲擊的第二天,他幫助教授們清潔同學們的遺體,紮卡賴斯的屍體滿臉是血,握着魔杖的右手緊得扳不開。大概是中了鑽心剜骨,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哈利看着那些棺木,痛苦地搖着頭。他頭一次覺得自己太容易憑借自己的直觀感受對別人下定論了。紮卡賴斯直率,勇敢,他是一個很棒的赫奇帕奇。對他的不滿跟這些品質比,似乎什麽都不算。

西莫的母親在棺木前彎着腰,靜靜注視着西莫的臉。她撫摸着惟一的兒子淡茶色的頭發,淚珠一串一串地掉落在他閉合的眼睑上,沿着他蒼白喪失了血色的臉滑下去。海格在一旁響亮地擤着鼻涕,麥格靜默地站在一側。納威的奶奶依舊戴着她那頂标志性的禿鹫帽子,它能讓她至少看起來昂首挺胸。

哈利三年級時曾從博格特那裏看到過這頂帽子。在聖誕節的時候,鄧布利多還要求斯內普拉過那個銀色的大爆竹。那些時光如今想起來,已經恍若隔世了。他難以想象自己竟然還有過那麽快樂的日子,然而那些時光真實地存在着。他在熱烈的陽光下發着抖,覺得一生之中所有的快樂都已經在十六歲那一年的夏天用完了,将來再也不會有了。

盡管沒有任何一個人來責怪他,哈利仍感到一陣痛苦。與目睹鄧布利多死亡那種尖銳的痛楚不同,與小天狼星死亡時那種歇斯底裏的痛苦也不同。這痛苦是鈍重的,他的心像是被抽空了一塊。如果不是他叫他們出來,如果他獨自一人——他寧可被西莫的母親抓起來抽幾個耳光。

海格抱着鄧布利多的遺體走向一張桌子,他巨大的身體幾乎縮成一團,但仍舊把鄧布利多的遺體襯得又瘦又小。哈利坐在原地沒有動,他曾那麽想見鄧布利多的最後一面,但他現在一點也不想看他,仿佛下葬就意味着鄧布利多真的死了。紫色天鵝絨包得非常緊,哈利盯着那天鵝絨。他只能看到海格巨大的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在金色的星星上。

草坪上站滿了人。從四面八方湧來的巫師們沒有座位,全都擠擠挨挨地站在一旁。人魚從黑湖綠幽幽的漂亮湖水中冒出頭,在唱一首哀婉的頌歌。馬人們從禁林深處奔馳而來,整齊地肅立在禁林邊緣,向天空射出箭雨。所有人屏聲靜氣地望着,在那一瞬間,哈利覺得那消失在天空之中的箭雨能沖破預言,改變星星的軌跡。

——但最終什麽也沒有發生。

在箭雨和歌聲裏,霍格沃茨的學生群中一片低低的抽泣聲,有的女孩子哭得坐不穩,互相支撐着,幾乎所有的斯萊特林都臉色蒼白。與悲痛欲絕的學生們和教授們不同,前方魔法部的官員們坐得筆挺,哈利懷疑他們也許會覺得十分輕松,也許會覺得高興,在斯克林傑的引導下——現在他最大的敵人鄧布利多死了。真可笑,鄧布利多從未想過搶奪魔法部長的位置,他愛學生們,他當然要繼續做霍格沃茨的校長,就是死了他也不會去那個肮髒的魔法部……他将會一直在這裏,守護着他的家。

哈利想起很久以前鄧布利多曾經說過,只要他們還記得他,他就沒有真正離開。那句話他究竟是用何種語氣說出口他已不太記得,只能模糊地回憶起這個意思。

他還在這裏。任何人都奪不走他的愛,死亡也不能。想到這裏,哈利突然覺得有了些勇氣。

力量在逐漸填充他的身體。所有的逝者,他們與他同在。他們并沒有離開他,不是嗎?他們只是不能再被觸碰到了而已。

他無法預知前路,可是他仍然要去打這場戰争。就算永遠也分不出真正的輸贏……最起碼在他活着的時候,光明絕不會屈居于黑暗之下。他會一直戰鬥,直到有一方徹底停止呼吸為止。

哈利在灼熱的日光下坐直了身體。他的皮膚被太陽烤得熱辣辣的,口袋裏的挂墜盒仍舊是冷冷的,從內部散發着金屬特有的冰涼。他緊緊地握住這個挂墜盒,将鏈子纏繞在手指上又松開,再緊緊地纏繞上去。一個接一個的人在鄧布利多的墓碑前發表着演講,哈利聽不清,也不想去聽。記者們在周圍環繞,鄧布利多一定不喜歡這種正式的場面——每一個學年的開學典禮都被他搞得一團糟。哈利想起他入學的第一年鄧布利多創造的“笨蛋”,“哭鼻子”,“殘渣”和“擰”,微笑起來。

也許一切結束之後,他還可以回到霍格沃茨,帶着鄧布利多的畫像來觀看他的墓碑,讓他陪他自己的遺體說說話。他會喜歡他這個點子的。也許他再也回不來了,那也沒關系,會有很多學生在這裏歡笑打鬧,海格也會總來給他的墓碑澆水。他不會孤單的。希望制作畫像的人可以給鄧布利多的畫框裏再加上一些糖果。據哈利所知,鄧布利多最近好像又開始喜歡太妃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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