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梅跡
淳國淳睿宗璇祯十年(公歷379年)六月
蒲蘭心已回到華英宮接近一個月。就算蒲蘭心一直刻意地隐藏着,讓自己在宮中成為一個「不存在」的人,但大家還是要把她推向臺上,成為衆人的焦點。她的回來意味着甚麽,大家都不斷猜測;卻也不得要領。
說她回來要争些甚麽,那為何不見蕭衡回來?畢竟,就算當今天子有多寵愛她,一個女人最後、最可靠的憑依,始終是自己的兒子。沒有了蕭衡,即沒有了繼承者,沒有了争勝的本錢,那她怎樣與易姿容競争?
說她回來不圖個甚麽,那麽為何又要挑這個時候回來?而且,她回來後,蕭敬便回到朝會,與大臣們一起議政,而且也甚少流連在後宮佳麗中,變回了大臣們初相識時那個明君。她對蕭敬的影響力——無庸置疑。而且她也應該知道自己在蕭敬心目中的份量。
那她的回歸,是否意味着權力的天平,再次傾側?
北方的貴族一直想辦法拜見她,都被她婉拒了。衆人一致的把聯絡的重任交到蒲令恺身上。要接近蒲蘭心,最簡單的方法,莫過于請戚爾音協助。但他有甚麽立場請她幫忙呢?
自蒲興寅逝世後,蕭敬便按戚爾音的心意,接她到靈韶寺隐居。要不是在舉行喪禮期間,沈淑凝老是擺着女主人的架子,把戚爾音這個正室夫人排除在外,戚爾音大概不會喪禮一結束後,不待守喪期滿,便到靈韶寺居住。叫他還有怎樣的顏面,求戚爾音幫忙呢?而且,他不相信蕭敬會讓他們接近戚爾音——所以,要以蒲家打通關節,讓蒲蘭心接見他們,根本是沒可能的事。
蒲蘭心——看不着;蕭衡——行蹤不明,大家的視線便轉向梅滌熏——前太子少師——蕭衡的老師身上。
當年,梅滌熏以十六歲之齡,當上淳國史上最年輕,或許應說是中土歷史上最年輕的文官之首,就算是他的祖父,人稱再世孔明的梅俞敦,也是在二十二歲時當上軒國的宰相。如此年輕的他,可謂前途無可限量。不少比他年長的官員,本來有意留難他,故意不賣他的賬,但最後都拜倒在他的見識與視野之下,甘心成為他的手下。前途可謂如日方中的他,在蒲蘭心與蕭衡離開後半年,也辭官回到本家南方的娥凰山隐居,從此不問政事。當時,他亦只不過是十八歲。
他能成為中書令,蒲蘭心可謂功不可沒。由到娥凰山請他「出山」,到帶他回到北方,引薦他成為中書令——可以說,沒有蒲蘭心,便沒有梅滌熏成為中書令的傳奇。
此刻,梅滌熏以正淵殿殿首的身份與一衆官員一起議政。就算過了十年,他透徹的分析力,仍是讓大臣們絕倒,亦把現在的中書令錢務貫(蕭衠的支持者)給比下去。正淵殿作為一個咨議部門,在之前根本不曾出現——這一切都是為了梅滌熏的回來而設的。
他與蒲蘭心同時回宮,不少大臣相信,這是蕭敬為着蕭衡的回來作出準備。然而,已過了一個月,仍未見蕭衡的蹤影。衆人能做的,是推敲、猜度、思量,但甚麽結果都得不出。
梅滌熏牽着女兒梅絮惜的手,在畫菱的帶領下,越過長廊,來到迎蘭殿。
一路上,梅絮惜好奇地看着宮中四周的環境。她一直在娥凰山長大,從未下山;接着随父母住在皇城內,仍不曾離開宅第,這座華富麗堂皇的宮殿,讓她目不暇給。
梅滌熏看着女兒,「惜惜,不用害怕,待會你看到的,是一個溫柔可親的夫人,你對着她點頭便行了。」
梅絮惜朝父親一笑,點點頭。
他們來到蓳茹廳,看到蒲蘭心已坐在茶幾旁。
「微臣參見蘭夫人。」梅滌熏偕着女兒下跪。
「請起。熏,我現在沒有甚麽名銜在身,不用客氣。」
「微臣對夫人的敬意,不會因為夫人身份改變而有所動搖。」他一笑。
「那我也就不再在禮儀上執着甚麽。」蒲蘭心轉而看向梅絮惜,并以手語向她「說道」,「惜惜,你好。」
對于家人以外的人,懂得以手語與她「說話」,梅絮惜感到極為有趣。她也用手語對蒲蘭心「說話」,「夫人你好。」
對于蒲蘭心已學會了手語一事,梅滌熏并不感到意外,她一向習慣細意打聽客人的好惡習慣,務求別人到訪時,能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不以自身身份的尊貴而盛氣淩人,強要別人配合她,聽從自己的命令;而是以真心誠意,打動別人——這就是他願意成為太子少師的原因。
「抱歉呢,太複雜的手語,我還學不會,還是要你『看』着我的話呢!」她看着梅絮惜,慢慢道。
梅絮惜以手語「說」了句「沒所謂」,然後朝蒲蘭心笑一笑。
蒲蘭心看向梅滌熏,笑問:「怎麽不與夜胧一起前來?」
「胧兒今天身體抱恙,所以臣下讓她留在家中,晚些兒再讓她拜會夫人。」
「惜惜較像夜胧呢!是一個小美人兒。」
「臣下也慶幸惜惜像胧兒呢!」他看着女兒,溫柔一笑。
雖然梅絮惜看不到父親與那貴夫人在說些甚麽,但看着父親的笑容,也朝他一笑。
「衡兒也成親了,有一個兩歲的兒子。」
「聖上已告訴了臣下。那時,聖上一說起衡公子與晟少公子,可是一臉雀躍呢!」
蒲蘭心看向梅滌熏一笑,「衡兒不會回來的,你還是決定留在朝廷嗎?」
當年,在她離開之前,他曾說過要是她與蕭衡離開華英宮——他想效力的人既已離開——他也會回到娥凰山。
「聖上是一個太有能力,太強勢的王者。他十分清楚知道自己要走怎樣的路,要一個怎樣的國家。除了皇後外,聖上不需要別人在他身旁,給予他意見。他要的是一個能執行他的想法,貫徹他意志的人,而不是一個告訴他可以有其他方法治國的人。這樣的王者,不需要微臣在他身邊。」
蒲蘭心為着梅滌熏的決意感到惋惜,但誰也阻止不了對方的離開。
「就算只有夫人回來,也值得微臣回到朝中。更何況這些年來,胧兒與惜惜的病,有勞聖上費心,聖上的恩德,微臣不感或忘。」
蒲蘭心知道這不是梅滌熏的客套或奉承的話——他一向不屑此道。能讓高傲的他放下尊嚴,走進被施恩者束縛的無奈中,接受別人的幫助,他真的很重視、很愛惜自己的妻女,她知道。
「最重要是胧兒與惜惜都安康。」蒲蘭心淡淡一笑。
梅滌熏一笑,知道蒲蘭心話中的含意,但笑不語。
「夫人,你還堅持着離去時的看法嗎?」
「你來當聖上的說客嗎?」她打趣道。
「不是。夫人不是最清楚嗎?不論何時,微臣都覺得衡公子是成為王者的最佳人選。」
「『接任的君主,應是個有能力堅守家業,為之後的治世打下良好基礎的人。』我記得你曾對我說過的話。這些,我都清楚。只是,如果衡兒不願成為王者呢?
「天下人的幸福固是重要,但身為一個母親,我作了最自私的決定——讓兒子不是順應所謂的天命,而是自己的心意行事。身為王者,要學會堅持,但更多時是接受妥協與平衡利益。以衡兒的個性,成為王者,只會讓他痛苦。」
「要是沒有惜惜以前,微臣不會明白夫人所言。坦白說,也會覺得這是夫人的婦人之仁。」他溫柔地撫着女兒的頭發。
他一頓,「只是,微臣仍堅持自己的看法。微臣不會說,這是衡公子的命運,請衡公子欣然接受,然而,聖上只太子與衡公子兩名兒子,要是讓太子繼位,真的能讓天下人得到幸福嗎?」
蒲蘭心默然。她沒有看不起蕭衠的能力,而是蕭敬已是一個強勢的君主,要是蕭衠繼位,只會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力,把國家進一步推向崩潰的邊緣。淳國之所以能取代軒國,成為統一全國的真正王者,是因為人民已厭倦永無止境的分離與戰争,要是為政者不明白這一點,只會讓人民離心。
停下來,不是因為力有不逮,而是為了走更遠的路。這樣的道理,不論是蕭敬還是蕭衠都不會懂。
「這是聖上的心意嗎?」她淡淡道。
「不,聖上沒有向臣下說過甚麽,這純粹是臣下的個人願望。臣下答應過聖上,只要胧兒的身體狀況一好轉,便會回到朝廷。不論之後繼位的是太子還是衡公子,臣下定當盡心輔助。當然,臣下是有一點私心,想繼位的是衡公子。」
蒲蘭心随即不在意地笑了笑,「熏,衡兒是否繼位,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事情,既是如此,我們多說無益。」
梅滌熏知道,此刻,蒲蘭心仍是不答應讓蕭衡回宮,也沒有打算勉強甚麽。反正,直如她所言,這些都不是他們能控制的事。而且,要是蕭敬執意要讓蕭衡回宮,不論是她還是他,甚至是蕭衡本人,也不能左右蕭敬的決定。
梅滌熏離開迎蘭殿後,來到正淵殿。殿內只有蕭敬,與他的近身內侍江公公二人。
「微臣參見聖上。」
蕭敬放下手中的奏折,「蘭兒的心意還是沒有改變?」
梅滌熏點點頭。
「熏,還是要你走一趟。」
「衡公子一家,相信已不在銀杏樹林了。」
「這個朕知道,而朕亦已派人找出他們的新居所。」他一頓,「還是你也覺得讓衡兒留在宮外會更好?」他淡淡地說着,但如鷹隼的眼神,卻緊盯着梅滌熏。
幸好讓梅絮惜留在外面,讓婢女照顧她,要是讓她看到蕭敬的眼神,盡會吓壞,今天晚上會作噩夢呢!梅滌熏心道。但這樣的眼神,對他起不了作用,他不是蕭敬其他的臣下,會屈服于他的氣勢下。
梅滌熏迎向蕭敬的目光,「私心上,臣下想讓衡公子繼位,這是聖上熟知的事,否則,聖上不會要臣下回來,免得臣下扯太子的後腿。事實上,聖上也要考慮衡公子的性格。衡公子平日可是很好相與,但要是執拗起來,就是聖上也沒奈何,聖上不是十分清楚嗎?」
蕭敬苦笑,「這個朕知道。他的死心眼兒,真不知像誰。然而,要讓朕在他們兄弟二人中選一個為繼任人,你也知道誰才是正确的選擇。長幼從不是朕的選擇,畢竟身為一個王者,除了個人的條件外,還要考慮很多事情。」
「臣下有把握讓衡太子一家回宮,但衡太子有沒有繼任為君的決心,卻是誰也不能控制的事。」
「只要有合适的時機便可以了,不是嗎?」
時機?梅滌業看着蕭敬,但他看來不會洩露心中複稿,梅滌熏也不會不識趣的追問。
「那臣下便等待聖上制造的最佳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