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虎穴
其實厲天行只是對了一半,蒲蘭心并非真的不願意随賈雎離開。她不是不知道她被擄走後,會讓蕭敬花時間救她,但另一邊廂,深入敵陣,說服程廣亭加入他們,是她一直計劃着的事。是以就算因為白佳純的介入,讓厲天行不能成功救回她,她也沒有在意。
蒲蘭心坐在馬車內,心內計算着被抓後會遇到的情況。馬車停下,賈雎扶她下車,然後帶她登上小艇。船夫貼着岸邊的草叢航行。當厲天行他們趕至時,蒲蘭心知道賈雎已預備了匕首,只要她一出聲,那柄匕首便會指向她。她沒想過逃,自然也不會作聲。直至他們看到厲天行等離開後,才把船駛至江中。
過了江邊,他們再次登上馬車,然後在一幢白色的大房子前停下。一名臉容俏麗的少女——賈瞳,站在前庭迎接他們。
賈瞳朝蒲蘭心福身,「王妃,程将軍安排奴家照顧您梳洗。」
「有勞了。」蒲蘭心随賈瞳到了一間房間,脫下了一身寬松的男服,換回合身的女服。賈瞳為她梳了一個簡單的圓髻,掃了點脂胭口紅。
「王妃,合心意嗎?」賈瞳問。
蒲蘭心淺笑,「這樣便好了,謝謝。」
賈瞳帶蒲蘭心到大廳,程廣亭與剛才抓她的少年都在那兒,還有幾個她不認識的中年男子。
「壽王妃,我們又見面了。您放心,我們不會傷害您,我們只想讓壽王爺撤軍。要是軍隊退回溱江以北,我便會放您回去。」程廣亭說。
「抓本宮回來,應該不是程将軍的意思吧!」蒲蘭心看着程廣亭。
「明人不說暗話,你有甚麽便直說吧!」朱隼征說。
「這個主意是你提議的,對嗎?」蒲蘭心一笑。
「你想說甚麽?」朱隼征一臉忿然。在他眼中,蒲蘭心明顯在取笑他。
「先說動機吧!以為本宮可讓王爺退軍,這是天真不過的想法。易地而處,要是軒國軍隊勢如破竹,攻陷了不少城池,你們在座有哪個人會為了妻子而退兵?」她環視衆人。
屠臨開說:「蕭敬一定會來救你,你正懷着他的孩兒,他可以不理你,但不會不理會自己的孩子。更何況我們打探所得,你們夫妻感情甚篤,就算蕭敬不肯退兵,他也會來救你,只要捉住他,我們也可要求蕭立熹退兵。」
「這位先生倒也坦白,在這個時候,就算明明會見死不救,也不會真的說出口,你真是大丈夫。但尊夫人真可憐,原來你看重的只是孩子而不是她。」蒲蘭心誇張一嘆,賈瞳忍不住「噗」一聲笑了。
屠臨開紅着臉,「你這個女人,只會逞口舌之便。」
蒲蘭心收起笑容,認真道,「本宮在說事實。任何一個男人在妻子死後也會續弦,有何出奇?天下女子不獨本宮一人,可為王爺生小孩的女人更是多如繁星,他為何要為了本宮而冒險?」
程廣亭看着蒲蘭心的淡然冷靜,的确,把她捉回來要挾蕭敬并不是他的提議。他向來只懂在戰場上與對手争勝,脅持人質——在他眼中下三濫的手段,一直不是他擅長的項目。而且白白捉了一個無關重要的人回來,要是沒有作用,留也不是,殺也不安,只讓對方笑話,自己難堪。因為他不屑,所以才不讓自己作多餘的舉動;他沒有阻止,因為連他也想不到如何擺脫困局。
民軍的人,不過是烏合之衆,抱的只是一腔熱誠,沒有支持、沒有技術,他們很容易便被擊倒。
屠臨開看着沉默的程廣亭,「将軍,別聽這婦人妖言惑衆,她不過想我們放過她。我們別上當。」
「我們把她綁在城樓上,看蕭敬會否因此就範。我們就想想蕭敬到來時,我們怎樣『招待』他!」朱隼征陰險地說。
「這便是你們想出的方法嗎?」蒲蘭心冷笑,但她只看向程廣亭一人。
「或許,壽王妃可提供一個更好的方法吧!您一向擅于計謀,一定比我們在坐任何一個都能想出更好的方法。」程廣亭揚眉。
他不容許別人知道他的無力。他是這群人的希望,要是他也倒下,還有誰來保護他們的國土?
「每人都想守護自己的家園,本宮明白,也欣賞各位的勇氣。只是,為何國家易主,你們的家便會被破壞?」
「你想說甚麽?」程廣亭不明白她話中的含義。
「本宮想問,你們守護的是甚麽?為了國,抛棄自己的家人,舍棄自己的生命,為的是甚麽?」
魯叔培冷哼,「是你們侵略我們的國土,你還敢問?」
不是賣力的說服,也不是自以為身份尊貴的傲視着衆人,蒲蘭心像是與親朋閑話家常,閑适自然的說着。「我們要取代的,是你們的國君,而不是你們的家園。就算君主轉變了,你們仍可安居樂業,仍可與最愛的人一起生活,你們的堅持,為的是甚麽?」
「因為家與國,本是一體,不能分開。沒有了君主,也沒有了我們的家。」屠臨開說。
「家與國一體的,是易家而不是你們。他們才會因為我軍入侵而沒有國,也沒有了家,但你們不是。為何要為了易家,犧牲了自己的家?」
程廣亭看着蒲蘭心與衆人舌戰,打破沉默。「因為國與家,不是書籍上的道理,也不是一個辯證的過程。它是一種存在的情感。我們都不像你與你的夫婿,可以為了得到所要的,輕易割舍自己的信念。我們一開始便立于不同的立場,所以,別試圖在這兒宣傳你的道理,以為能說服我們。」
「程将軍,本宮不打算宣傳甚麽,本宮是純綷的不明白,所以才向各位請教。本宮想理解各位的立場。」蒲蘭心一笑。
「瞳,帶壽王妃回廂房。」程廣亭說。
蒲蘭心留意到剛才在大廳內,把她抓回來的人中,有一名中年男子沒有說話。而她也沒有再說話,也不打算再争取甚麽,只是站起身,與賈瞳離開。
一路上,賈瞳欲言又止。但最終,她還是忍不住問道:「那個,壽王爺,真的會不理會王妃的死活嗎?」
看着賈瞳一臉不忍,蒲蘭心知道她不是要試探自己,而是單純地擔心她。她的聲線也就變得更溫柔,「我可叫你瞳兒嗎?」
賈瞳點點頭。
「瞳兒,剛才帶本宮回來,穿藍色衣服的人,是你的哥哥吧!」
賈瞳瞠目,「王妃怎麽知道。」
「第一、你們的眼睛與嘴唇很像,第二、當你見到他回來時,你明顯松了一口氣。」
「嗯,奴家一直擔心哥哥會有危險。」賈瞳純真一笑。
「如果有一天你被我拿下,我用你來威脅你哥哥,你會希望你哥哥來救你嗎?」
「唔,奴家不會說不想,但又會怕哥哥有危險。」
蒲蘭心點點頭,「我呢!卻不想王爺前來,也慶幸王爺不會前來,這樣真是不幸嗎?我并不這樣認為。我要他活得好好的,我不要自己成為他的絆腳石、我不要他因我而有危險。就算沒有我,他依然會過得好好的,這才是我想要的。」
賈瞳看了蒲蘭心一會,「王妃很愛王爺吧!」
蒲蘭心只是一笑,沒有多言。
「王妃,沒有了國,我們真的可以有家嗎?」賈瞳看着她,一臉迷惑。
「我反過來問,你們的國,給你怎樣的家?」
「怎樣的家?」賈瞳眨眨眼,不甚明白蒲蘭心的問題,「我的家,只有哥哥與我。」
「在你與哥哥相依為命的日子,給你生活的,是你哥哥還是國君?」
「哥哥。」
「那沒有了這個國君,你哥哥就不可養活你嗎?還是是這個國家,迫得你們兄妹二人相依為命,在你們孤苦無依時,對你們袖手旁觀?」
「你果然又在胡說八道,剛才在前廳還說不夠嗎?難怪程将軍要我看着你。別在這兒教壞瞳兒。」賈雎從後說。
蒲蘭心與賈瞳轉身,看着賈雎,「我剛才的話,有哪一句是錯,請指正。是誰讓你們落得兄妹相依為命的下場?」
賈雎一頓,沒有作聲。
「是天災還是人禍迫得你們失去父母?而你卻要為了守護這個不能保護你一家的國家,獻上自己的生命,讓你的妹妹失去依靠嗎?」
「你這個淳國人根本不明白我們的情況。」
「一如你們不明白淳國人過着怎樣的日子。讓我們的聖上作君主,改善你們的生活,不好嗎?讓國土上不會再有你們這樣相依為命的小兄妹,不好嗎?」
「程将軍說淳國人不是好人,他不會錯。」賈雎急道。
「他真的不會錯嗎?那為何軒國國君會撤去他的官職?那是他的錯,還是國君的錯?」蒲蘭心的眼睛直視着賈雎,讓他不能招架。
「我的母親連我在內,生了五個女孩。」她突然說起家事,賈雎與賈瞳一時不明所以,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在淳國,生女孩是賠本貨,只有生兒子才能繼承家業,在軒國也是一樣吧!」她看向賈瞳。
賈瞳點點頭。
「因為一直沒有嗣子,所以母親受盡祖母與姨娘的冷嘲熱諷。生下的都是女兒,是錯嗎?瞳兒,我們生而為女子是錯嗎?瞳兒的哥哥,你也認為瞳兒是女孩子是錯嗎?」
「當然不是。」兩兄妹異口同聲道。
「如果不是你們的錯,那一定是這個世道的錯。讓生下女孩的婦人受盡痛苦。但世道是我們每一個人建立的,如果世道有錯,那我們也有錯。是我們為這個世界添上一道又一道的枷鎖。我從不相信這個世上的任何道理——除非,我找到讓我相信的理由,否則我會一直挑戰這個所謂的『正确』。如果國君無道,不能讓人民得到幸福,由有賢德之士取而代之,有何不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之及人之幼』,淳國人過着怎樣的太平日子,你們有興趣可以到北方看一看。而我們把安穩的生活帶給你們,又是錯嗎?」
「這……」賈雎語窒。甚麽是錯、甚麽是對,充斥于腦海中,讓他不能思考。
蒲蘭心看着這對心思單純的兄妹,打從心底的愛憐着,溫柔一笑,「對你而言,為政之道,可能略為艱深,但我們都不過想安居樂業,與家人一起幸福地過活,不是嗎?」
「我們也可以過其他的生活嗎?」賈瞳天真地問道。蒲蘭心所說的話,她不是全都理解,全都掌握,但想要與哥哥一起快樂地活着,是她一直以來的希望。
蒲蘭心輕輕握着她的手,「當然。」她一頓,「瞳兒,我餓了,有甚麽可以吃的?」
賈瞳一臉粲然,「我立即去準備。哥,你先帶王妃回房。」
「瞳兒……這個丫頭,心思就是這樣的單純。這麽容易便被說服。」賈雎咕嘀,帶着蒲蘭心回房。
「兄妹相依,過的日子可不容易。瞳兒還能如此天真,證明你照顧得她很好。你這個兄長當得很好。」
賈雎面紅,「我不是瞳兒,別以為這樣便可收買我。」
蒲蘭心淺笑,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