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碎片
淳高祖更鼎六年(公歷362年)八月
「甚麽?長公主有了身孕?」蒲蘭心皺眉。
「是。」蔡詩書道。
蔡詩書,本是軒國人,她是蒲蘭心所建的軒國孤兒居所——「萍居」內其中一名女孩。為了能讓易姿容與易覺雷适應淳國生活,蒲蘭心在萍居內,挑選合适又願意照顧易姿容與易覺雷的孤兒留在軒王府,服侍他們的起居。
就算易姿容曾是軒國的皇族,就算此刻易姿容是她要服侍的主人,但對蔡詩書而言,給她家,給她名字,給她安穩生活的蒲蘭心才是她真正的主人,她一輩子的恩人。故此,雖然易姿容讓她隐瞞自己懷孕一事,蔡詩書也立即告訴了蒲蘭心。
蒲蘭心輕擰眉心,「太子……他就不能多待些時日嗎?」
蔡詩書看着她一臉愁容,內心也不好受。她遲疑了一會,最終還是說:「太子妃,此事瞞不了多久。」
「詩書,你也知道本宮不能輕易出宮,你替本宮在宮外辦事。長公主懷孕一事,不可再讓其他外人知道。」
「太子妃,您放心,奴婢一定會完成您的托付。」
「姿容在哪兒?」蕭敬沖進雪皚閣,氣急敗壞道。
「妾身一直待在麒鳴殿,而太子與長公主一直形影不離,連太子也不知道長公主的蹤影,妾身又怎會知道?」她笑得一臉無辜。
「軒王府內都是你安排的人,你會不知道姿容的蹤影?」
「但有很多事情都不在妾身的掌握之中,包括太子的行事。」
「你知道了?」蕭敬緊盯着蒲蘭心。
蒲蘭心點頭。
「這件事,本王自有辦法擺平。姿容在哪兒?」
「太子如何擺平?長公主肚中的娃娃一天一天長大,太子可如何向聖上、皇後解釋?聖上還好說話,但皇後最讨厭男人三妻四妾。要是她知道長公主懷了太子的孩子,那會有甚麽後果?」
「那是往後的事,用得着此刻便解決嗎?」
「太子要放棄此刻的名位嗎?」她看進他焦急的眼眸,平靜無波。
他捉着她雙臂,大吼,「本王用不着你教訓,姿容在哪兒?」
「太子為何這樣焦急?您不是已猜到妾身會如何解決嗎?」
「你真的殺了她!」他放開她,一臉錯愕、疑惑、傷痛。
她依舊一臉平靜,淡淡地說着:「但太子之位保住了,不是嗎?」
「你……」盛怒之下,蕭敬一掌掴向她,蒲蘭心跌在地上。她沒有喊痛,也沒有怨恨地看着他,只是靜靜地撫着受傷的臉。
他望着她,緊握着拳頭,他究竟做了甚麽?他痛恨自己的沖動,但也不能原諒蒲蘭心的自作主張。他把怒氣發洩在桌子與椅子上,桌子與椅子變得碎片,然後,他奪門而出。
厲天行與蕭衡本在馨蕊園玩耍,當他們聽到雪皚閣吵耳的聲音時,立即趕到內堂,看到一地狼藉與剛站起身、掩着臉頰的蒲蘭心。
「太子妃/母妃,您沒事吧!」厲天行與蕭衡異口同聲道。
「我沒事。天行,你快跟着太子,別讓他出事。」蒲蘭心急道。
厲天行雖擔心她的傷勢,卻不忍拂逆她的意思,立即追出去。
蕭衡看到母親掩着臉頰,怒道:「母妃,父王打您?」
蒲蘭心勉強一笑,「母妃沒事,外面沒有侍婢吧!」
「沒有,我們早按母妃的吩咐,調走了所有人。」蕭衡溫柔地替母親拭去嘴角的血漬,「母妃,孩兒替您拿藥塗抹。」
「好,麻煩你了。」
蕭衡為蒲蘭心上藥,他擔心道:「母妃,還痛嗎?」
「已不痛了,衡兒乖,你自己到外面玩。」
「不,衡兒要陪着母妃,不讓父王再傷害您。」
蒲蘭心只是抱着兒子,再也沒有說話。
「衡兒向祖父大人、祖母大人請安。」蕭衡向蕭立熹與慕容珂行禮。
「乖,你的母妃呢?」慕容珂問。
「母妃身體抱恙,所以差衡兒來向您們請安。」
「她沒事吧?」
蕭衡搖頭,「祖母大人請放心,母妃牙痛,面頰腫了一片,但身體沒甚麽大恙。」說罷,蕭衡的眼神不經意地瞥向蕭敬。
「靜影,叫膳房預備粥食給太子妃。」說罷,慕容珂輕咳了幾聲。
最近,慕容珂近日一直風寒纏身,不論太醫為她找來怎麽的藥材,終究是藥石無靈。
「祖母大人,您也要保重身體。」
「對,你就只會關心蘭兒,也不想想自己的身體。」蕭立熹握着慕容珂的手。
「聖上請放心,臣妾的病沒大礙。」慕容珂一笑。
離開泰央殿後,蕭敬與蕭衡一同回到麒鳴殿。蕭衡老是走在前頭,欲較父親先回到雪皚閣。然而,無論一個四歲小孩走得多努力,走得多快,也絕不能超越一名成年人。蕭敬只需略為加快腳步,便能走在前頭,擋住他的去路。
他蹲下,「衡兒,你趕着前往哪兒?」
「孩兒要回到房中保護母妃。」他挺起胸膛。
他四歲的兒子也比他可靠,起碼,他會保護自己的母親,他卻傷害了自己的妻子,也保護不了最愛的女人。
「你放心,父王今夜會待在書房,不會回到寝室。」
蕭衡詫異,睜目,「父王好可惡!您……」他左望望右看看,确定四周沒有人後,才敢說,「父王欺負母妃,現在亦不回房看她。你知道嗎,母妃的面頰紅腫腫的,難看死了。」
蕭敬沉默,傷害了她,他的內心也絕不好受,但他也不懂得如何排遣這份不知是怒還是恨還是沉重的無力。
蕭衡只道蕭敬不把蒲蘭心的傷放在心上,卻不知道蕭敬內心情感翻騰。
他搥打蕭敬,「母妃哭了,父王知道嗎?知道嗎?」
蘭心哭了嗎?蕭敬緊握着拳頭,依然不語。再多的解釋,也不能彌補已做成的傷害,他還能說甚麽?
「父王最可惡,衡兒恨死您,恨死您。」然後轉身跑回麒鳴殿。
亥時,蕭敬本來一直待在書房處理公務,心卻定不下來。
「我不會傷害你,永遠也不會。」當天的承諾,還歷歷在目,但他卻為了姿容傷害了她。一想起她坐在地下的樣子,就算看不到她的容顏,他也能猜想那一掌對她身體與心靈的傷害。就算她做錯了,但也不代表他可傷害她。
「母妃哭了,父王知道嗎?」
他站起身,打算回雪皚閣看她,但一想到姿容的容顏,便打住了。腦中全是易姿容俏麗可人的身影,揮之不去。剛平伏的心,再次愀痛。
「但太子之位保住了,不是嗎?」
對,他的太子之位保住了,為何他的心還在痛?
人前,蕭敬與蒲蘭心恩愛如昔。然而,只要旁人細看,便會發覺他們早已貌合神離。
蒲蘭心的沉默、憂郁,厲天行一直看在眼中,他還能讓她活在不幸中嗎?
厲天行緊握着一瓶香油,鼓起他一生最大的勇氣,走進蒲蘭心的房間。「微臣參見太子妃。」
「天行,找我有事?」一貫的,就算內心早已傷痕累累,但她依然以最完美的笑容,面對任何一個人。
「太子妃,臣下看您最近一直愁眉不展,臣下……,臣下……」最重要的話,還是哽在喉嚨,說不出口。
「天行,你為何吞吞吐吐?早說你平日也要多說話,免得現在口齒不清了。」蒲蘭心輕笑。
「臣下想太子妃開心,請太子妃收下這瓶香油。」他一口氣把內心的話說出口。
蒲蘭心接過香油,嗅了一下,「很香,是桃花,對嗎?」
「嗯。」
「要是這是忘憂草的香油,我還能理解,桃花香油能帶來快樂嗎?」她一笑。
「臣下的家鄉有一個傳說,只要将由烑花研制的香油,送給意中人,那麽她會……」
蒲蘭心一聽到「意中人」三字,手一滑,香瓶掉在地上,桃花香味傳遍四周。
她急道,「對不起,我不是有心的。」
他搖頭,「反正是給太子妃的,您怎樣處理也沒所謂。」
厲天行解下身上右禦衛的令牌,「太子妃,皇宮不适合臣下,臣下打算回鄉,您願意随臣下離開嗎?只要您願意,臣下願照顧您與衡皇子。」
蒲蘭心看着厲天行溫柔卻郁抑的眼神,就算他們相識多年,她也不會愛上他。明明厲天行比蕭敬更珍惜她,更體貼她,更會一心一意待她,但她,就是沒辦法愛上他。
「天行,你是個好男人,難怪這麽多女子傾心于你。請不要花心思在我身上,不值得。」
「但臣下心中只有太子妃——只有蘭心你一人。」他堅定道。
蒲蘭心一嘆,「但,天行,我放不下。如果我現在離開皇宮,我便會失去一切。我的努力便付諸流水,我不會因為你的癡心而放棄一切。」
厲天行怃然,「有了權勢,失去快樂,值得嗎?」他的目光流連在她曾被掴的面上,痛惜她,卻無從安慰。
「但大家都快樂,也就可以了。」為了母親與妹妹的幸福,她會用一生快樂換取權勢。這是她的命運。
厲天行淡淡一笑,「我會等你,一直等你。」
「天行,這只是我一個人的命運,你犯不着一起背負。」
「保護你,守護你,也是我的命運。」
蒲蘭心別過臉,逃避他深情的目光。
「你要走,請便。但蘭心不會跟你走。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蕭敬站在門外,冷冷地看着厲天行。
厲天行不想蒲蘭心為難,先行離去。
蕭敬看着地下的碎片,冷笑,「人家對你的心意,你還真是拒絕得徹徹底底。」
他一直知道厲天行對蒲蘭心的心意,所以,他不喜歡厲天行。要不是蒲蘭心極力推薦,他不會讓厲天行留在宮中。這次,他公然說要帶走她,是甚麽意思?沒有人能從他的手中,奪去他的人!
沒有人可以!
蒲蘭心沒理會他的話,離開房間。蕭敬立即捉着她的手臂,「怎麽,急不及待想追出去嗎?」
蒲蘭心想掙脫他的控制,但他抓得更緊,把她拉向懷中,「怎麽不說話,你不是很會說話嗎?」
蒲蘭心無言,也不去看他。任他做甚麽,她也不會響應他。
蕭敬無奈,放開她。「不論如何,我也不會放開你。你要得到天下,我會讓你得到天下,但你也別想離開。」
「我們誰也離不開這個泥沼,不是嗎?」她平靜地看着他。
蕭敬無言。
「妾身不過想找人打掃這兒,太子何必多心?」她淡淡道。她離開房間,再也沒看蕭敬一眼。
蒲蘭心知道墨筠一直忠于自己,所以這段時間她命墨筠出宮替她辦事,免生枝節。而且,未得她的同意,侍婢也只能待在外廳,以免他們夫妻不和的事,讓外人知曉。她的安排、她的用意,他懂嗎?
這些天,面對着蕭敬近似小孩般的耍鬧,她只是無言;直到他迫得她不得不說話時,她只是簡單地響應。
她一直知道易姿容在他心中的地位,也知道不論她建立了怎樣的功勞,也及不上易姿容一句話。這些她都知道。只是,她仍感到痛苦。
看着蒲蘭心離開時受傷的背影,蕭敬抑壓不了心中的氣惱。他直奔馬廐,取出蒼即,策馬奔馳。
她受傷了。他懂。但他就是忍不住傷害她,讓她陪自己一起傷心難過。
天下間,只有蒲蘭心不能背叛他,不能傷害他,為何她不明白?他是全心全意的相信着她!為何她要這樣做?
迎着疾風馭馬,他的情緒也冷靜下來。
這樣無賴幼稚的行為,傷害了她,也不會讓自己得到救贖,但他就是忍不住要傷害她。
他真是最差勁的男人。
或許厲天行會比他更會照顧蒲蘭心,讓她得到幸福。但他就是不會放開她,不論是幸福還是痛苦,她只能與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