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蝶蛹

蒲蘭心帶着蕭衡游袅嫮園時,蕭衡看着葉子,一臉好奇。她蹲下,想看看甚麽東西讓兒子如此着迷。

「這是蝶蛹。」她說。

「蝶蛹?」

「嗯,蝴蝶的幼蟲成熟後會變成蛹,大概十天後,蝴蝶便會破蛹而出,變成美麗的蝴蝶。」

「蝴蝶不會餓嗎?」

「因為之前已吃飽了,所以不會餓。就算餓了,要是不到合适的時候,蝴蝶也不可以走出來,要一直忍耐呢!要蛻變成長可不能心急,一定要靜待時機,否則只會前功盡費。」

蕭衡看着母親,似懂非懂。

「母妃可不可以叫你像父王一樣,每射一箭,都正中目标?」

「不能,父王說衡兒的手不夠穩定。」

「到你學會了專注,到你的手夠穩定,到你對自己的箭藝有了信心,你也可以像你父王一樣呢!這就是等待,等待你心中的蝴蝶破蛹而出的時候。」

蕭衡點點頭,視線重回蝶蛹上。他興奮道,「母妃,您看……」

只見蝶蛹開始緩慢地蠕動,蝶蛹出現裂縫。蛹外的微涼讓幼蝶猶豫,讓牠輕顫。剛睡醒的牠,或許仍未理解這個新世界,牠忽然靜止下來,思索着下一步應怎樣做。裂縫漸漸張開,蝴蝶的觸覺先伸出,感覺蛹外的世界,頭部輕揚,翅膀慢慢擺脫束縛,緩慢地、努力地展開美麗的雙翅。

那是一只麝鳳蝶,鮮紅色的腹體、翅膀以黑為底色,配以淺藍色的條紋,讓蕭衡看得着迷。

就好像他大聲說一句話,大力吸口氣,都會吓怕麝鳳蝶般,他一直靜靜地看着麝鳳蝶離開蝶蛹的時刻,一動不動。如果能看到如此美麗的蝶影,不論要他等待多久,他也會一直等待。

蒲蘭心知道蕭衡很想伸手輕撫那只麝鳳蝶,也想為牠撕去蛹殼,讓牠能輕易離開束縛。但他一直緊握拳頭,一直忍耐着。他不要自己的魯莽,傷害了牠。難得他年紀這麽小,已經明白到不能因自己的私欲,而扼殺了美麗的生靈。蒲蘭心內心嘉許一笑。

一個擁有權力的人,要是是一個肆欲的人,只會為生靈帶來傷害,對世道是一種破壞。只有抑壓着自我,不以自身的喜惡,加譇他人身上,才能為天下人謀幸福,才能成就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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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牠掙破蛹殼的一刻,四周的光彩與香氣讓牠迷惑,迎接着牠的,是一個怎樣的未來?牠不知道。只是不能回到蛹中,內心是這樣的呼叫着。慢慢的,适應了四周的一切,牠便興起了探索美麗新世界的野心。牠怕動着翅膀,輕輕一躍,離開了保護着自己,讓自己成長的蛹。

當麝鳳蝶展翅高飛時,蕭衡先是感到雀躍;當他看到麝鳳蝶的蝶影在自己的眼前消失,牠再也沒有回望袅嫮園的一切時,便感到失望。

蒲蘭心沒有說些甚麽,與其去安慰他,不如讓他自行明白人生的變幻——沒有人能一直擁有甚麽,就算多想擁有,終究也會失去。當然,此刻的他,并不認識這個世界,要是他看遍世界每一個角落,他還願意只守着一只麝鳳蝶嗎?

「那只蝴蝶,還會回來嗎?」蕭衡一臉不舍。

「會的,只要牠覺得這兒是牠的家,只要牠發覺自己最喜歡留在這兒,牠便會回到袅嫮園,回到牠成長的地方。」不想給他希望,也不想讓他失望,蒲蘭心只好如是說。

蕭衡沉默,像是細味母親的話,像是回憶着麝鳳蝶的身影。

本來徜徉于菊花海中的蝴蝶,因為十數人乘馬路過花田,而吓得四散。

就算眼前的花影如何吸引,蒲蘭心也無心欣賞。換了是平日,對于與蕭敬馳馬而行,她一直覺得是苦事,此刻,她卻希望蒼即跑得更快,讓他們盡快到達峣棠山。

當他們走入棠梨樹林中,走進小屋時,發覺屋內早已人去樓空。蒲蘭心輕撫着桌子,桌子還是很幹淨,她們應該離開不久。

還是錯過了嗎?

「屬下聽說,女劍客池爽秋收了一個女徒弟,那人與太子妃的妹妹很相似。因池爽秋有不少仇家,所以她一直居無定居。屬下查探所得,池爽秋居于峣棠山中。」

「想去峣棠山看看嗎?」

「要,要。請太子立即帶妾身前往。」

還是蓮心直到現在仍放不下,內心仍感到疼痛,活在自己的蝶蛹中?還是她已蛻變成一只美麗的蝴蝶,所以對曾是幼蟲的自己、對于培養自己成長的蝶蛹,一點也不留戀?

「我們回去吧!」她淡淡地說。

蕭敬看着她一臉沉郁,便說道:「也許只要我們再往四周找找看……」

「不用了,要往哪兒找?還是這樣的沒有頭緒。況且,也不肯定她是不是蓮心,不能為了妾身,而耽誤了太子的正事呢!」她勉強一笑。

她就這樣接受命運的安排嗎?不想。但她不能再有任何任性的要求。這一趟峣棠山之行,已讓蕭衡要離開朝廷十天,她不能再浪費他更多的時間。他們都有自己各自的生活,她也不要他煩心她的私事。況且,大家可是為了到峣棠山,一直為她趕路呢!撲了空,她失落,旁人也不見得好受。

或許是緣盡了,所以,她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妹妹。

這樣便好了。

也許。

蕭敬看着蒲蘭心一臉憂郁,說着違心的話,竟不自覺的煩躁起來,「離開後,你放得下嗎?」她不是一直挂心着自己的妹妹嗎?為何她就可這樣離去?這麽容易放棄?

「放不下的呀!但妾身怎能因為自己的擔心,而讓蓮心感到困擾?如果她覺得此刻她活得更快樂,妾身又何必勉強她?」她是想蓮心得到幸福,而不是把她迫入絕境。如果這是她要的幸福,又何必勉強她,為了讓自己的良心好過一點,而勉強她的配合?

眼前的她,并不是他認識的蒲蘭心。

自南方回來後,除非他問她意見,否則蒲蘭心不會關心國政的推行,只是鎮日埋首書群中與照顧兒子。對她而言,由南方送往嫏嬛殿的經籍與文集,比宮中勢力的争奪,更讓她着迷。

就好像刻意隐去自己的光芒,韬光養晦般,這樣隐忍的蒲蘭心讓他很不習慣。他明白她的傷痛,他明白她需要時間冷靜。他以為她很快便會恢複過來,能與他暢談國家大事,只是他錯了!她一直隐忍着,并不留戀往昔的日子。

然而,過去的她,是真正的蒲蘭心嗎?他不知道。

此刻,每當他看着她悠然地看書,寫下劄記;耐心地照顧着蕭衡,笑容滿臉時,他會想,這個會否才是真正的她?越是相處得久,卻越是看不到真正的她——他其實一點也不明白她。

他不是沒有想過,只要她活得好,她不再與他談論國政,又有何問題呢?只是,沒有她作伴,原來,他也會感到寂寞,他也會不習慣。誰叫蒲蘭心已是他人生的一部份,一個不能輕易割舍的部份?

而他還有重新認識她的機會嗎?

她淡淡地笑着,一再的,把他拒諸門外,不讓他為她分憂,不讓他幫助她。他的好意之于她,算得是甚麽?這半年來,他與蒲蘭心分別忙着安排慕容珂的喪禮,與籌備蕭敢的婚禮,沒有甚麽時間聊天。他們之間的隔膜自待在南方時已持續着,直至現在,二人的疏離仍讓蕭敬感到煩惱。

他要怎樣做,才能讓他們回到以前的融洽愉快?

由于他們趕至峣棠山時已晚,所以他們索性在小屋內留宿,打算明天一早起行,回到華英宮。

蒲蘭心擡頭看着星空,秋夜的星光份外明亮,也份外冷凄。

蕭敬把鬥蓬披在她的身上,然後把她拉向自己的懷中。「夜涼如水,你怎可不多穿衣服,便待在室外?」

「謝太子關心。」她朝他一笑。

「你何時對繁星感到興趣,本王都不知道。」

「也沒甚麽,只是最近看了不少關于星宿的書,承着此時有空,坐在外頭看着而已。」她仰望星空,「那夥最明亮的星,是紫微垣的勾陳,那顆是……」

「蘭心,你還想拒絕四周的一切,直到何時?」

她依舊仰望星空,無言。

「我就這麽不值得信任,不能讓你坦誠的告訴我,你內心的想法?」

蒲蘭心的視線稍為下移,但她仍是沒有看向蕭敬,把目光投向棠樹林。「這與信任與否沒有關系,痛苦與其讓旁人分擔,不如……」

蕭敬輕握着她的下巴,讓她看着自己,「不如一個人承受嗎?就讓你一直躲在自己的世界中,讓你獨自一人面對這一切嗎?」

他們本來就是不相幹的兩個人,或許,她曾誤會過,他們的生命會這樣的連系着,但他們畢竟是獨立的生命,不論怎樣也不可能有所交集。她的喜怒哀樂,只屬于她自己。

但這些她都不會說出口,因為,他不會明白。

她或許活在自己的世界中,這樣的她,誰也傷害不了。這樣便好了。他又為何要管她的甚麽?如果她想活在自己所編織的蛹中,又為何要阻止她?

她要的,是時間。只要時間一到,她便會回到生命原有的軌跡,但他永遠不會明白。她已不想配合他的腳步,他怎樣才會明白?深重的無力,讓她連呼吸也覺得沉重。

但她還是裝出笑臉,無視內心的吶喊,「太子不是伴着妾身嗎?」

「你有讓我待在你的身邊嗎?」

她握着他的手,「這樣便好了。太子再多的關注,會讓妾身感到困擾。」

「為甚麽?我們不是夥伴嗎?」

都說了,他不會明白。如果不可能愛我,就不要理會我。叫她怎樣說出口?

或許,這就是王者與一般人的分別。他是不會容許別人的目光與焦點,投射在自己以外的身上。他可以不愛你,但你不可不愛他,不把他當一回事。就算強行把她內心的蛹打開,只會落得一片鮮血淋漓,這些他都不會懂,還是,他根本不會在乎?就算迫她破蛹而出,看來可讓二人走近,往往只會适得其反,把二人推得更遠。

或許,這全是她的錯。由始至終,蕭敬都一直把她視着夥伴的關心着,而她卻渴望得到更多。但她面對着他,已回複不到當初最單純的情感,不能把他視作一個沒有感情牽絆的夥伴。是她對他不合宜的情感,讓彼此的關系變得複雜。而他,就是非要懲罰她不可嗎?

「太子,因為一切已改變了。」她一頓,擡頭,迎向他的目光,「妾身不是隐忍,不是要封蔽在自己的世界中,太子,你是未來的王者,您的心思,不能放在一個小女人的困惑中。這個天下,才是您的。」而我的心,是屬于自己的。

「天下的事,與你的事,并不相違。」

「就好像朝中的政事,妾身不是不想為太子分憂,而是不想別人以為妾身能以內宮的身份幹政,左右太子的決定。太子應是一個完美無瑕的君主,您要帶領全天下的臣民,走向大一統的國度。太子要手握壦勢,您是要成為最強大、最完美的人。妾身不想因為自己的存在,而令您的英明蒙污。」這确是她真心話,當然,也是想轉移他視線的話。

「如果你想本王成為一個如此強大的君主,那麽本王為何還要在乎別人的指點。為何就以你的身份,限制了我們的關系?你永遠是我重要的夥伴,就算你是我的妻子,也不代表你不可待在我的身邊,與我一起并肩作戰。別人看不到二者之間并存之勢,但不等如我們要随世人的目光而行,如果我只是一個顧忌世人目光的男人,你還會選中我嗎?」

确實,不會。就是因為他那桀骜不馴的目光,深深吸引着她。是他令她相信,跟着他,便可創造自己的未來。

「不要把我拒諸門外。」他續道。「你就不能相信我能把一切都處理好?」

她怎會不相信?他除了與易姿容有關的事情外,不論甚麽事也處理得很好。只有她為着他心有所屬而苦痛着。只有與他保持着距離,她才不會因為愛他卻得不到他而瘋狂。

愛與不愛都沒有所謂——只有這樣想着,她的內心才得到平靜。

「如果心痛的感覺,能被三言兩語治愈的話,您說有多好?太子,與信任與能力都沒有關系。妾身對家人的挂心,不會因為一兩句話而能改變。」對你的心意亦然。

「如果我們仍是找不到蓮心,如果你的內心還是因為失去而痛苦着,不如再懷一個娃娃吧!把你的心思都放在我們的娃娃上,其他別的都不要再想。」

蒲蘭心的雙眸再次展然神采——再懷一個娃娃?她沒有想過。不過如果有一個女娃兒伴在身邊,會是一件不錯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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